突围
2016-05-14李永立
李永立
Q,网上聊了这么久,也算是老朋友了。你说我太孤傲,不愿把我的故事讲出来。其实,我有我的苦衷,如果你想听,我当然可以讲给你听。
当然,在讲我的故事之前,必须提到我妈。
很小的时候,我妈曾让算命先生为我算过命,说我长大后,注定衣食无忧,独撑门户。
在我十六岁这年,算命先生的话全部应验了。
我原有一个爸爸,叫牛栓。在我七岁那年就愤然与我妈离婚了。
我不是牛栓亲生的。我妈在没嫁给牛栓前就怀上了我,并且为我的亲爸爸保留了八年的“清白”之身。
对于这一点,我特别佩服我妈。可又一直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是什么力量促使一个女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而用八年的时间去坚守一个空无缥缈的梦呢?
是爱情!只有爱情才会有这么大的魔力,才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疯狂!
我深信,我妈是爱我爸的,爱得义无反顾,爱得失去理智。
这就注定我妈的命运是个悲剧。
于是,我爸便谋杀了我妈。
至于我爸这个人,在我七岁之前,脑子里一直是个空白。那时候我只知道,我爸叫牛栓,一个墩墩实实的农村汉子,一个喝醉了酒常把我妈打得遍体鳞伤、骂我是野种的粗暴男人。七岁之后,我见到了我爸,那时候,他已是某个单位位高权尊、在县城数得上的人物了。当我妈背着另一个女人让我喊他爸爸的时候,我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爱我的爸爸了。我爸在这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县城,不仅是个人物,而且长得高大英俊,极富有亲和力,我便一下子爱上了他。
我爱他,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他是我的爸爸,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液。而我妈爱他,就显得没有任何的道理。
因为,在我妈还是姑娘时,就跟了他。而那时,我爸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了,并且有了两个女儿。
也就是说,我妈心甘情愿的去当我爸的情人,而我爸却在两个女人之间游弋,尽情享受着他的快乐。由此看来,我妈是个有点傻的女人。
我就没我妈那么傻,尽管我只有十六岁,可早已不是处女身了。我的身子曾经给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爱的,另一个是爱我的。给了也就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爱我的与我爱的,自从我爸妈死后,早已不知去向。
谁会跟有如此复杂背景的女孩交往呢?除非他跟我爸妈一样,都是疯子。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原谅了他们,也就可以在这个寂静的午夜,注视着这个陌生的、灯火阑珊的小城,独自舔舐着滴血的伤口,一任破碎的心窗,缓缓地开启……
我妈辍学那年,刚好是我现在的年龄,十六岁。
十六岁,花朵儿一样含苞待放,正是求知求学的年龄,然而我妈却任凭我外公、外婆怎样的打骂,就是不愿再读书了。
在此之前,我妈已经逃过三次学,而每一次都被我外公用荆条抽得遍体鳞伤,又把她送到了学校。
那时候我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上学有什么意思呢?我妈讨厌那些只知埋头苦读把上学当作人生唯一出路的莘莘学子,讨厌那些课堂上满口人生大道理,课后却为一些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而赤,惺惺作态的老师们。特别是那个相貌丑陋、一张口唾沫星子乱飞的班主作,我妈简直是深恶痛绝。
我妈对老师有成见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她也是个好学生,也很尊敬师长,虽然成绩平平,却也是满脑子的理想抱负。可是这一切在一天全被她的班主任老师打破了。
我妈的班主任姓侯,一个妻子死去多年的老鳏夫。侯老师虽然没有妻子,却也和普通人一样,爱说爱笑,性格开朗,特别是他教的数学,在我老家的那个镇中学里是最棒的。学校每年的升学率都是靠他良好的教学而提升上去的。
侯老师是个数学奇才。然而就是这个奇才以给我妈补课为借口把我妈按倒在办公桌上。我妈在惊恐、悲愤与耻辱中狠狠地给了那个畜生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才得以逃脱。
我妈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那是镇上唯一的一条老街,街面在经年雨水的冲刷下,凸现起数不清的狗头石,乍一看,像极了老人参差不齐的牙床。我妈就在那张亘古久远的牙床边缘徘徊。显然,刚刚发生过的一切依然让她惊魂未定,怀里的书包如一个累赘让她显出几分仓皇与不安,但最让她感到难堪的,是她身上那件略小的花格子上衣,花格子的颜色已经泛白,经过刚才的一番搏斗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贴胸的钮扣也不知啥时掉了一颗,饱满的胸脯如两座山峰突现了出来,招来路人几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就在我妈提心吊胆地走在大街上时,突然,从街口冲出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嘎”的一声在我妈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车窗里探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来。
四目相对,我妈愣住了。
他,后来成了我爸。
对于那次偶遇,我不想做详细的描述,总之,那一天,我妈搭乘了我爸的轿车,飞奔去了县城。
后来,我妈死后,有好多好事的记者把这次我妈的进城进行了大肆的渲染,有的说是我妈主动搭乘了我爸的车,有的说是我爸看中了我妈的美貌。
真实的情况是,那天,我妈和我爸什么话也没说。四目相对的刹那,我妈不由自主地朝车走去……
如果我妈现在还活着,她一定会用“心有灵犀”来形容那次相遇,她会把那些胡编乱造的记者骂得狗血喷头。她会说,你们可以践踏我、贬低我、小看我,但是决不允许你们亵渎我跟妞妞爸的感情。
妞妞就是我,我就是妞妞。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可我爸就是喜欢这么叫,我周围的人也都喜欢这么叫,就连我第一任男友阿文与我做爱时也喜欢这么叫,仿佛他不这样叫就阳痿了似的。
言归正传,还是说我妈。
我妈那次进城,总共跟我爸做了三件事:一、随我爸逛了一家商场;买了一件乳白色的风衣;二、跟我爸到饭店吃了一顿她从没吃过的饭菜;三、陪我爸看了一场不知片名与情节的电影。然后,开车返回。
当然,有的记者还在这三条上又加了一条,跟我爸开房。
其实那时候我妈和我爸远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未碰到我爸之前,我妈只知道我爸在镇上上班,至于上什么班,叫什么名字她一概不知。就连那件精挑细选的风衣最终怎么穿在了她的身上,我妈也一直犯着糊涂。
我从没见我妈穿过那件风衣。我真正见到那件充满传奇色彩的风衣是在清理我妈遗物的时候。
那是一件面料有些晦暗的风衣,折叠齐整地压在箱底。要是不看了那些记者们的报道,我还真把它当了一件普通的衣服扔掉或者送人。
我想象不出我妈穿上那件风衣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妈天生是个衣裳架子,无论什么样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光彩照人。
我想我妈接受这件衣服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因为那时我外公的家里实在是穷得可怜,我妈长到十六岁从没穿过一件新衣服,她穿的都是我大姨嫌小不穿的。那时候有很多孩子的情形跟我妈差不多,都穿大人穿过的旧衣服。
可我妈为啥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或是不甚了解的男人出门就接受了人家的东西呢?这一直是困扰着我的一个谜。
在我与我妈共同生活的十六年光阴里,我曾无数次试图闯进我妈的内心世界,然而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在我的印象中,我妈有时是温顺的、善良的、可爱的,有时又是精明的,暴戾的,甚至是不可救药的……
我爱我的妈妈,无比地爱着,可现在她在哪里,她能听到女儿真切的呼唤吗?
那天逃学回来后,我挨了外公一顿臭揍。外公用半截打折的荆条点着我妈的额头说,不上学也行,明天就给我到石灰窑干活去。我妈顶嘴说,干就干,有什么了不起。第二天一大早,她竟然就顶替我外公去了石灰窑。
烧石灰是小镇人除了土地之外又一样挣钱的营生。每到农闲时,小镇人就仨俩结伙开山取石,焚烧成灰,再卖给搞建筑的工人。可当时我妈一时的冲动却忽略了一点,烧石灰大都是男人干的,即使有女人加入也是身强体壮的中年妇女,绝不是她那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能干得了的。
我妈所去的石灰窑位于村西一座不大的山上,站在上面朝下望,可以俯瞰整个小镇。我妈在家从没做过粗重的活儿,乍一干起来,远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轻巧,脏和累不说,特别是到了上面,整个石灰窑仿佛是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烘烤得人浑身如炸了皮般的难受。但我妈必须得把一车车笨重的石头推到窑里去。在窑上做活的尽是些粗壮的劳力和为数不多的几名妇女,他们仿佛是在看热闹似的瞧着我妈笨拙地劳作。当推到第三车时,累得腰酸腿疼气喘吁吁的我妈实在推不动了,她想喊人帮忙,可那些人都笑嘻嘻地等着看她的笑话。我妈又气又急,一用力,平板车载着石头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直朝窑洞奔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团焦臭的火焰腾空而起,熏得我妈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了进去,惊吓得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天,我妈还没把活干完就跑回了家,然后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任由奔涌的泪水打湿着枕巾。
外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哼了一声,甩手走了出去。
一晃,我妈已在石灰窑干了三个月。三个月来,我妈已经能熟练掌握装窑的技巧了,但她不知道像这样暗无天日的劳作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这天,我妈正汗流浃背地同众人一起做活,突然迎面走过来一群人,为首的竟是我爸。
我爸西装革履,红光满面,一举手一投足都透露着一种精气神,与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的砖瓦工们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而我妈,一见到我爸,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脸腾地一下红了。我妈的脑海里立即闪现出我爸带她进城的情景。其实那些天,我爸带我妈去过的饭店、商场、电影院曾无数次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特别是我爸掏钱给她买的那件风衣,我妈一直都没舍得穿,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在身上比量比量,每比量一次,心里都会升起一种温暖。
在我妈心中,那时的我爸犹如大哥哥一样亲切、可敬。但自从不上学后,她再也没见过我爸,或者说是不敢去见他,不过,我爸的情况她却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时,我爸在镇上任副镇长,二十六岁,是镇上最年轻的干部,有一妻两女,就住在镇上。
我爸的妻子叫马红。一次,我妈从窑上回来,曾碰见过她一次。当时马红提着一只菜篮,走路时,屁股一拧一拧的,是一个有几分高傲却不甚漂亮的女人。当时,我妈跟在马红的背后,不知怎的,一股醋意就窜了上来,她紧走几步超过马红,然后扭回头挑衅似的直视着她。
马红却没注意到我妈,她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与小贩的讨价还价上。由此看来,马红是个多么粗心大意的女人,不然,她怎么能让我妈抢了她的男人,直到我出生七年才发觉呢?
那天我爸突然在窑场出现,实在是令我妈猝不及防。她又惊又怕,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爸叫住了她,我爸说,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干活?我妈眼睛盯着鞋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不争气的泪水哗地一下涌了出来。
一个星期后,我妈再没在窑场出现,她去了彩虹纺纱厂,当然,是我爸帮的忙。
彩虹纺纱厂是镇上的支柱产业,是诸多农家女孩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我妈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从田沟到天堂,我妈打心眼里感激我爸。
就在我妈怀着感恩的心情考虑如何报答我爸的时候,一件事情发生了。
我外公为我妈找了个对象。男方的名字叫牛栓,镇南小王庄的。
牛栓的父亲和我外公都在一个窑上干活,两人做了一辈子朋友,友谊很深。那年,牛栓的父亲不在窑上干了,组建了一个建筑队,在镇上凭着老关系,揽点活,牛栓跟在后面当学徒。牛栓大我妈两岁,人老实能干,加上他十分殷勤,深得我外公的喜爱。在一次喝酒的时候,我外公和牛栓爹拍着胸脯敲定了这门婚事,至于我妈的意见,我外公压根就没考虑。可我妈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叫牛栓的男人。在她心目中,自己的男人虽不咋的,最起码要像我爸那样大度体贴又有能力,特别是到彩虹纺纱厂上班之后,我妈的择偶标准越来越强烈。但牛栓除了相貌还凑合外,其他简直是糟糕透顶,人前不会说个话,人后就苦大仇深的样子,一言不发。见了我妈,除了嘿嘿嘿地傻笑,没有半点情调。我妈心里烦透了。可烦归烦,我妈不敢违背父母的意愿,因为在我外公外婆眼中,牛栓无疑是镇上难寻的好女婿。
我妈跟牛栓的婚事定在了那年的秋末。
我妈到彩虹纺纱厂工作后,就跟我爸接触多了起来。无事之时,我妈老往我爸办公室去。她喊我爸“四哥”(我爸排行老四),我爸呢,也挺乐意接受这个有点野性的妹子。
我爸挺能“侃”,天文、地理、政治、经济无所不知。我妈喜欢听我爸说话,常常听得如醉如痴,忘了身在何处。自从与牛栓定亲后,我妈常常拿牛栓与我爸比较,越比越觉得牛栓无能与窝囊,无端地便十分地恼恨我爸,怪他结婚太早,那时,她觉得只有自己才配得上我爸,她才与我爸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那时,我爸除了对我妈表现出一般的关怀外,似乎别无他意。直到一天,当我爸紧紧地把我妈拥在怀里时,我妈才知道,我爸同样是爱着她的。
那天上午,我妈刚要出门,就被我外公叫住了,外公要她陪牛栓去镇上登记。
我不去。我妈一口回绝。
不去?外公的脸立即沉了下来,为啥?
不为啥,我就是不去。
外公气得浑身发抖,抓起笤帚就打我妈。外婆见状,忙扑上来抓住外公的胳膊,我妈趁机跑了出去。
在自己的房间,我妈站在梳妆台前,心烦意乱,就听外婆埋怨外公说,打有什么用,这死妮子,打小就倔,你又不是不知道。
外公余怒未消地说,那也不能想咋着就咋着,反了她啦。
外婆说,好了,别生气了。我去劝劝她,看她脑壳整天琢磨啥。
我妈听了外婆的话,苦笑着摇摇头。
不一会,外婆果然来敲门了,我妈躺在床上不吭声,也不开门,实在被敲烦了,就冲着房门喊,不用敲了,你们说啥我也不会去的。
门外传来一阵啜泣声,我妈知道外婆哭了。外婆平时很疼我妈,我妈心里清楚,可她就是闹不明白,他们为啥偏偏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外婆的哭声越来越大,我妈的泪水也无声地流了下来,她实在躺不下去了,就打开房门,一头扑在外婆的怀里。那一刻,她觉得外婆是如此的可怜,自己是如此的命苦。
牛栓来的时候,我妈不再执拗,低着头,木然地跟着牛栓来到镇政府,当她把指印留在那张红红的本子上时,她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晕眩,而牛栓的那个硕大的指印,则让她徒生了一种憎恨。恨谁呢?她不知道。她想,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没有理想,没有冲动,甚至没有爱情的滋润,如行尸走肉一样苟且地活着,生儿育女,下田劳动,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命运……
从镇政府出来,我妈整理一下思绪,板着脸对牛栓说,你先回去吧,我想独自转转。
牛栓用手挠了挠头,憨厚地一笑,说,我陪你一块转吧。
我妈眉头一皱,冷冷地说,不用,就头也不回地自顾自地朝前走了,留下牛栓在那儿呆呆地发愣。
我妈心事重重地在街上走着,不知怎的,那一刻她特别想见我爸,想趴在他的肩头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完全是无意识支配着她的行动,她给我爸去了电话,约我爸在镇东的小树林里见面。
我爸如约而至,问,出了什么事,非得到这儿见面。
我妈满眼含泪,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扑进了我爸怀里。起初我爸还有些被动,但没过多会他就把我妈紧紧搂住,用他温热的唇亲吻我妈,我妈腾云驾雾般热烈回应,终于,他们双双倒在那片松软的草地上。
那时的天很蓝,春天充沛的阳光明媚地照在他们起伏蠕动的身上,当我妈发出一声异乎寻常的尖叫,一切烦恼和忧愁都已不在,幸福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滚滚而下,因为她听到了我爸发自内心的声音,他同样也爱着我妈,从看见我妈第一眼开始。
自此,我妈和我爸频频地约会,只要有一点空闲他们就凑到一起,山川、河流、旷野,甚至我爸的办公室,到处留下他们做爱的痕迹。
这大概是我妈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每次和我爸在一起,我妈都感到既幸福又快乐,分开几分钟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思念与失落。一天,我大姨生孩子,我妈因来不及跟我爸说就被我外婆打发到大姨家,照顾我大姨。在我大姨家,我妈度日如年,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就在我妈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时候,我爸竟然开着车找到了我大姨门上。在看见我爸的刹那,我妈以为看花了眼,她真想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可见我大姨大姨夫都在,便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我爸对我大姨说他正好路过,是我外婆让他来接我妈回去的。我大姨信以为真,放我妈走了。车子在一个林中刚停下,我妈便一头扑倒在我爸怀里。我爸轻轻地抚弄着我妈的长发,好大一会没有说话,两人的唇不由自主地又粘在一起。
美好的日子总是很短暂,转眼,秋天到了,我妈一直恐惧和担心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结婚的前夜,她和我爸相拥着,无语凝噎。最后,他们又热热烈烈的做了一回爱,我妈就哭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因为我爸除了爱不能给予我妈什么,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他不会离开他的妻女,更不会抛下美好的前程,那一晚,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我妈就这样别无选择地嫁给了牛栓。
夜里,当牛栓和其他男人一样怀着期待和兴奋的心情宽衣欲与我妈亲热时,我妈忽地一下坐起,一把把他推得好远。牛栓以为我妈是第一次,害羞和紧张难免,便没往心里去,仍继续死皮赖脸地纠缠,我妈火起,一记响亮的耳光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脸上。牛栓一下愣住,愕然地瞪着我妈。我妈用被子紧裹着身子,冷冷地命令道,睡沙发上去。
那晚,牛栓一夜没睡。他大睁着双眼,呼呼地喘着粗气,直到天亮。
接九那天,我妈回到了娘家。这是她盼望已久的日子。
晚上,我妈如愿约到了我爸,几天的相思和面对牛栓担惊受怕的委屈,统统化作奔涌不息的泪水,洒在我爸的衣衫上。两人不住地亲吻,不停地做爱,直到精疲力尽才分开。那一刻,我妈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和不快,眼睛里只有满天星斗和那轮残缺不全的月亮……
自此,为了躲避牛栓的纠缠和解决对我爸的相思之苦,她干脆赖在我外婆家不走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婚前状态,频频与我爸约会。
转眼过了一月,这天,下着小雨,地上湿乎乎的让人平添一些郁闷,我妈正为晚上到哪儿与我爸约会犯愁,牛栓骑着自行车接她来了。
牛栓一手打着一把黄油布伞,一手拎着一件灰不溜秋的雨衣对站在门口的我妈说,走,咱们回家去。
我妈寒着脸,说,回,下着雨,咋回?
牛栓说,这不是有雨衣吗?
雨衣?那还叫雨衣,什么破玩意儿,我怕脏了衣服呢。
脏了回去我帮你洗。
明显地牛栓在讨好我妈,可我妈不领情,去你的吧,要回你自己回,我还没过够呢。我妈说着,不再搭理牛栓,扭身进了屋。
牛栓就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突然,他呜呜地哭出了声。
哭声招来了我外公,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她,她不想跟俺过日子哩。牛栓哽咽着说。
我妈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牛栓竟然当着我外公的面,说出自己不愿跟他同床的事来,这让我妈又羞又愤又恶心,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两脚。
那天我妈终于没能再在我外婆家住下去,她结结实实挨了我外公一顿抽。我外公说,你生是牛家的人,死是牛家的鬼,现在马上给我滚。
我妈自知理亏,简单收拾了几件东西,就狼狈地冲出了门。
路上,任凭牛栓怎么劝说,我妈就是不愿坐他的自行车,她气极败坏地对垂头丧气的牛栓说,这辈子,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沾我的身。
二十里山路,我妈走得气壮如牛,虎虎生风。
回到小王庄,一连几天我妈都感到身体很不舒服,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
一天,风很猛,我妈上厕所。厕所是露天的,几十块木板搭在猪圈一侧。风从板缝中穿过来,刺得屁股很疼。我妈蹲在两条架空的石板上时,无意间想起,这个月她的月经没来。我妈突然高兴起来,难道自己是怀孕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她一个人偷偷跑了一趟村里的私人诊所。令我妈万分兴奋的是:她果真怀孕了。她恨不得马上飞到我爸身边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每次偷欢,我爸都说要我妈给他生个儿子,那时,我妈还担心自己不会生,现在果真怀了孕,她能不高兴吗。高兴的同时,我妈又莫名的有些担忧,她不知道该怎样向牛栓交代,假如牛栓知道了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又将怎样处置她,我外公外婆对她又会怎样。在矛盾中,我妈最急切的就是想马上见到我爸,让他拿个主意。
但自上次从我外婆家回来,牛栓把我妈看得很严,连上街赶集都受到了限制。我妈虽然恼牛栓,可又不敢与他吵闹,她怕一旦吵闹传到我外公耳里,准没有个好。
这天,机会终于来了,我外婆突然生了病,牛栓就没了阻拦我妈回娘家的理由。
其实我外婆也没什么大病,偶感风寒而已。
当晚,我妈如愿见到了我爸。当她告知我爸怀孕时,却没料到我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兴和兴奋。我妈第一次用陌生的眼光审视着我爸,咋,你不高兴?我爸说,高兴?谁的孩子还搞不清呢,我高兴个啥?我妈生气了,咬紧嘴唇说,你说啥,难道你不认这个孩子?认?叫我咋认,你和姓牛的结婚这么长时间,谁知道是谁的种。我妈垂下头说,自打结婚,我压根就没跟他同过床,我又不是没告诉过你。我爸冷笑一声说,晚上灯一灭,谁知道你们干没干事?
我妈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她咬着发青的嘴唇说,为了能和你见上一面,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竟说出这没良心的话来。你要是不认这个孩子,明天我就去堕胎,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爸见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有些相信我妈的话了,软下腔说,我这不是给你开个玩笑嘛,何必当真呢?
我妈哽咽说,玩笑也没你这样开的,咱俩好了这么久,你看我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人吗。
我爸忙赔笑说,怪我还不成了吗,你要不解气,就打我几下。说着,就抓住我妈的手,朝自己的脸上打。
我妈被我爸的举动又深深地打动了,忙抽了手破涕为笑说,我才不打呢。趁机钻进了我爸的怀里。
我妈怀孕的事瞒不了牛栓。一天晚上,牛栓喝得酩酊大醉,晃着身子来到我妈床前,瞪着猩红的眼睛说,你怀孕了?
我妈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干脆闭上眼睛任凭牛栓处置。
牛栓见我妈一声不吭,晃了晃身子,又说,我又没碰你,你能怀孕,真是奇怪。
我妈以为牛栓会打她一顿,可牛栓说完那句话之后,竟然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我妈一时转不过弯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假若牛栓揍她一顿,哪怕揍得再狠,她心里或许还能接受,可是牛栓竟然窝囊成这样,这让我妈心里一直难受,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妈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便有些害怕,拉亮灯一看,原来是牛栓在床头默默地流泪。我妈就故意咳了一声,牛栓抬起头,泪流满面对我妈说,我们离婚吧!
离婚?我妈不敢相信这话是从牛栓嘴里说出的。其实,我妈也曾无数次想过离婚,可离了又能怎样呢?我爸是不会离婚娶她的,这一点我妈心里很清楚,尽管她爱我爸,她相信我爸也爱她,但爱跟结婚是两码事,我爸从来没表示过要离婚娶她,再说,假如真离了婚,我外婆外公那儿又不好交代……我妈一时陷入了矛盾和困惑当中,但她还是硬撑着说,我根本就没怀孕,我咋能怀孕呢?如果你坚持要离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什么东西也不要,明天咱们就去办手续。
牛栓止住泪,哑着声冷笑说,你还骗我,怀没怀孕我能不知道?其实我早发现了,只是没说出口,说吧,孩子是谁的?
我妈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没吭声。
乡村的夜静得吓人,静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两人默默地对视一阵,牛栓突然抓住我妈的手说,琴,其实我是爱你的呀,以前你跟谁好我不管,只要从现在起,你对我好,我什么都不会计较,包括你肚子里的孩子。琴,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妈没想到牛栓能说出这番话来,她呆呆地看着牛栓那双越握越紧,颤抖不止的大手,心里似被人捅了一刀般难受,她一把把牛栓推倒在地,然后骂道,这是一个男子说的话吗,老婆怀了别人的孩子,还说什么重新开始,简直是枉为了一个男人……
牛栓被骂得面红耳赤,灰溜溜地回到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一夜,两人瞪着眼,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自此,牛栓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整天早上出门,晚上回来,把自己弄得醉醺醺的,活也懒得做。我妈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做一点活就心虚气喘,但地里的活又不能不去做,因为她实在是心痛婆婆。婆婆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人,自打我妈嫁到牛家,婆婆也总是站到我妈这一边,这让我妈很是感激,对婆婆也是百般地孝顺。有时,她也觉得对不住牛栓,对不住婆婆,但一想到这桩婚姻是两家强压在自己头上的块垒,自责的心绪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全是愤恨。这天傍晚,我妈随婆婆从地里干活回来,浑身散了架般难受,晚饭也没吃,就躺到了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牛栓又喝醉了酒,进门的时候,挨了老娘一顿骂。牛栓没有搭理老娘,一边朝屋里跌跌撞撞地走,一边想,你要是知道你儿子过的是啥日子,你要是知道自己百般疼爱的儿媳怀了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孽种,你还会骂你的儿子吗?该骂的应该是那个不知廉耻的婊子,勾引男人的妖精。
牛栓进屋后,踹翻了一条板凳,摔碎了一只茶杯,见我妈仍然无动于衷,便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来气。他走到床边,一把掀开我妈的被子。当掀开被子后,我爸立即惊呆了。平日里,只要上床,我妈总是和衣而卧,现在,我妈竟然只穿着一条贴身的内裤,甚至连胸罩也没戴。牛栓痴痴地望着我妈那恍若白玉的身子、两座高耸挺拔的乳峰、令人目眩的粉红内裤,突然,他三下两下脱光衣服,猛地扑了上去。
我妈懵懵懂懂感到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她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待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她拼命挣扎起来。她的双手被牛栓牢牢地按住了,她的漫骂渐渐变成了呜咽。身体也一点点失去了力气,任凭牛栓在她身上冲撞。事毕,牛栓如一头狗熊,呼呼喘着粗气,瘫在了一边。我妈恼羞成怒,朝他脸上狠狠抓了一把,然后疯了般地朝黑夜中跑去。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隆隆的雷声和闪电在我妈的头顶滚过,群山似一恶物,张牙舞爪地耸立在两旁。树林里,阵阵夜猫子的叫声使人毛骨悚然。此时,我妈没有任何的害怕和怯意,她满脑子都是牛栓强暴她的情景,她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我爸,她想一死了之。但摸摸肚子里的我,又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我妈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镇上,此时,天已放亮,零零星星的小雨开始下个不停,就这样我妈来到镇法庭,因为时间尚早,法庭的院门紧锁着,我妈站在门口瑟瑟发抖,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街上渐渐热闹起来,扫街、卖菜或赶路的人们,从我妈面前走过时,都忍不住朝她瞧上一眼。这让我妈如做贼的一般,很不舒服。
又站了一会,我妈拖着沉重的双腿,去了我外婆家。
就在我妈到我外婆家不久,我出生了。
我的名字是我妈起的。原来婆婆给我起名叫牛牛,我妈不干,又不是男孩,叫什么牛牛。婆婆讪讪地,说,那让孩子他爹给想个好的。牛栓在一旁刚想张嘴,被我妈一句话给呛了回去,不烦劳他了,俺的孩子俺给起,叫妞妞。婆婆不高兴了,什么你的孩子,难道她不姓牛?我妈自知说漏了嘴,便不吱声了,心里抵抗说,本来她就不姓牛嘛。然后恨恨地望着牛栓。牛栓不看我妈,说,叫什么我没意见,我也想不出好名。说完,甩手走了出去。
于是我就叫了妞妞。
妞妞,我妈就这样每天甜蜜地叫,满脸的幸福与满足。她并没嫌弃我是个女孩,倒是我爸嫌弃了。自打我出生,他就再没给我妈相见的机会。他调到了县城,当上了城建局的副局长。
每次,我妈喊我的名字,我发现牛栓的脸都黑着。转眼,我会讲话了。我妈叫琴,我喊琴为妈妈。我爸爸叫牛栓,我喊牛栓为爸爸。
爸爸,当我第一次口齿不清地喊牛栓爸爸时,牛栓又惊又喜,他那过早堆上的满脸的皱纹,波浪一样舒展开来,他说,你喊我什么,再喊一遍。
爸爸。我喊。牛栓激动了,他一下把我抱在怀里,啧啧亲了几口。牛栓的胡碴很硬,扎在我的脸上,很疼很痒。我闻到了他身上羊膻及泥土的味道,透过迷茫奔涌的泪水,我感受得到他内心的震撼与颤动。
放下。不知啥时,我妈冲了过来,她一把把我抢了过去,然后愤怒地瞪着牛栓。
牛栓的脸倏地红了,他手足无措地赔着笑脸说,孩子又没有错……我没说孩子,我又错在哪里?牛栓问,眼里泪丝丝的。我妈抱起我,边走边说,你没错。这次冲突后的不久,在一个薄雾低垂的早晨,牛栓扛着背包,去了内蒙古。
牛栓走后,我妈的确高兴了一段时间,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寂寞与无聊。她觉得人一生除了吃喝拉撒睡,还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时,我们村有个叫王超的青年,常年在外做布匹生意,听说发了大财。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妈见到了回村的王超,便向他讨教做生意的方法。王超也乐于助人,生意经念得如滔滔江水。我妈就像是一条扬起风帆的大船,在想像的江水上乘风破浪。她决定像王超那样,去做生意。但当她把想法跟婆婆说了并想从家里拿点钱时,却遭到了婆婆的强烈反对。
我妈问为啥。婆婆说为啥你心里还不清楚?
原来,为做生意,那段时间我妈经常去找王超,结果村里就有了传言。对于此种闲话,我妈也是听到过的,但她想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风言风语竟然传到了婆婆的耳里,并且成了反对她去做生意的理由。我妈无法承受这个不白之冤,就对婆婆吼道,那种乱嚼舌根的话您也相信,老糊涂了吧您。
婆婆板着脸,我耳不聋,眼不瞎,啥事都能看得见,听得着,你也别较这个劲。
我妈的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大声道,您都看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你今天就给我说个清楚,否则我给你没完。
婆婆冷笑一声,你非要我说,我就彻底给你说个明白,前些日子俺儿托人捎来信,把什么事情全都给俺说了,我说俺儿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连老娘也不要了,原来事情都出在你这个勾引男人的骚货身上,害得俺儿有家不能回……
俗话说“蛇打七寸”,婆婆的话字字句句像把刀,一下插入我妈的软肋,对于和牛栓之间的矛盾,婆婆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的,这一点她心里早有准备,但是她没想到会牵扯到王超,最让她感到不能容忍的是,婆婆竟然瞒着自己和牛栓通信,牛栓竟然把她的一切告诉了婆婆。我妈的眼都快气绿了,叫道,你说我骚,你跟你儿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说着,就和婆婆扭作一团。婆婆自不是我妈的对手,被打掉了两颗门牙。
牛栓是五天后从内蒙古赶回来的,他手上抓着一根皮带,旋风一样冲进屋,二话没说,扬起皮带就往我妈身上抽。我妈一下被抽懵了,一声尖叫,想要爬起来跟他理论,刚一转身,皮带就甩在了脸上。我妈的脸立即火辣辣的痛,尖叫立即变成哀嚎。牛栓全然不理会她的哭闹,只是黑着面孔猛劲地挥动手臂。我妈用双臂护着脸,哭了几声,不哭了,她想,大不了一死,看你能怎么的。打了一会,牛栓似乎是打不动了,将皮带朝地上一扔,说,我要一直打得你晓得怎么给男人当老婆!
我妈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悲愤交加,像一头母狮子凶猛地扑向了牛栓。牛栓闪身不及,脸上当即出现了三道血痕。牛栓心里的怒火再次点燃,他像疯子一样殴打起我妈来。
那次挨打后,我妈又回到了娘家,我外公外婆和舅舅、大姨看到我妈遍体鳞伤,都气得摩拳擦掌。我外公带着他们外加十来个能动手的近邻,当天便奔到了小王庄。然而,当牛栓把他揍我妈的理由高声说出来后,我外公他们都傻了眼。
回到家里,我外公不停地说,错了错了,回去跟牛栓认个错,赔个礼。爹娘屋里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一个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得有个规矩。
我妈的头嗡了一下,她明白我外公的意思。然而她被人打成那样,打得伤痕累累,没人来跟她认错,她的爹却还要让她低头认错。她觉得自己即将痊愈的伤痕又一道道地炸裂了开来。
在我外公家住了两天,我外公始终没给我妈好脸色看。我妈知道娘家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待下去了,便带着我,恍恍惚惚踏上了回小王庄的路。
在下午的时候,我和我妈看到了在绿树掩映下的小王庄。我妈的心空落着,她不知道这次回来牛栓会对她怎样。村口有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在玩耍,远远地看见我和妈妈,便急报了牛栓。很快,牛栓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牛栓站在春天的阳光下,结实而强壮,我妈两腿发软,她把我的手攥得很紧,我能感受得到她内心的颤抖。而牛栓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抱起我,对我妈说,回来了,我正准备接你们去呢。于是我妈和牛栓重归于好,可我妈依然不让他沾身。每到夜晚,她就把我搂在怀里,瞅也不瞅牛栓一眼。
日子如湖水一样,从小王庄流淌而过。转眼,我上小学了。妈妈在我的姓氏上没用“牛”字,而是让我随了她的姓。为此,牛栓颇为不满,可他拗不过我妈,也只好认了。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对我妈与我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偏偏我妈天生是个多情种。她始终没有忘记我爸,每当夜深人静,她就跟我讲她与我爸的故事。那时候我太小,不大能弄懂大人们之间的事,也就听着听着进入了梦乡。
如果我妈就此讲讲也就罢了,但偏偏我妈耐不住相思之苦,给我爸写了一封肝肠寸断、情深意长的信。写了也就写了,如果我爸收到,或许会笑一笑,把它付之一炬,也或许把信锁进他的保险柜,藏在他心灵的最隐秘处,但偏偏不凑巧的是,我妈寄出信的日子,正是我爸到外地参观学习的日子,那封信落在了马红手上。
前面我说过,马红是个有点马虎的人,但再马虎也不会对我爸的不轨视而不见。在我妈寄出信的第六天,她就在我家出现了,与她同来的,还有我大姨。
马红把一叠钱放在我妈面前。
然后,慢声细语地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从此再不许去找我爸。
我很敬佩马红的度量,她当时那样做,给了我妈致命的一击。我妈恨不得把那钱砸到她的脸上,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因为马红把那叠钱放下时说是我的抚养费,我妈没有理由把我的抚养费扔出去。
马红和我大姨走后,我妈一头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直到把眼泪哭干。
偏在这时,牛栓喝醉了酒闯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钱,瞪着眼问我妈是怎么回事。我妈不说,他就朝死里打,甚至把一桶汽油泼在我妈身上,要活活烧死她。我妈怒不可遏,冲牛栓吼道:我要跟你离婚!
半个月后,我妈怀揣着离婚证,牵着我,两手空空义地无反顾地离开了她生活了八年的小王庄。
那一天,大雪纷飞。
我和我妈住进了县城。在一所私立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买了炉灶、被褥和一些必备的日用品,就算安了家。把我送进那所私立学校读书后,我妈就琢磨着做点小本生意。
起初,我妈卖童装,但由于激烈的市场竞争,再加上没有做生意的经验,来买衣服的顾客寥寥无几,我妈不得不转行开了家书店。
书店开在城东一条繁华的小街上。小街不宽,林立着许多名称各异的装裱店。每日,来购画、赏画、装裱字画的人络绎不绝,无疑,书店的开张又为这条文化气息很浓的小街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书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坏。每天,我妈早早地起床,做好饭菜,吃后,送我到学校,然后就急着朝书店赶,直到晚上,关了店门,再把我接到租住的小屋,一天就在匆忙中过去了。我们的日子过得平淡而清贫。
偶尔,我妈也会牵着我的手去逛街。她领着我见过王超。王超的布匹生意很火,但他们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她觉得愧对王超,见了两次面,也就不再去打扰他挣钱了。她领我见过秋兰。秋兰初中毕业后,在县城开了个化妆品店,化妆品店很大,她雇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工,当上了老板,我妈去了几次,便再也不去了,倒是我们的小店,秋兰却常来光顾。自打进县城我大姨也常来坐一坐,扯几句闲话,又满怀忧虑地走了。
没人跟她提起我爸,尽管她们都知道因了我爸她才弄到这个地步。她们不提,并不代表不想提,不想说,而是怕提了说了,让我妈伤心。而她们的不提不说,却恰恰让我妈更伤心。
我妈是多么的希望能从她们的口中了解到我爸的一些情况,哪怕是三言两语,她也会很开心。可是转眼过了半年,她的期望与等待都化成了泡影。在泡影中,她变得日渐憔悴。
我妈再次见到我爸是那年的中秋,那天我早早的放学等待我妈去接,可直等到夜幕低垂也没见到她的影子,这是我们搬进县城以来从没有过的。我妈不让我一人上马路,不让我跟男孩子一起玩耍,但那天我实在等得不耐烦,就独自上了路。我到了家里,房门锁着,我又去了店铺。刚进门,就见我妈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她脸上挂着泪,看见我并没有任何责备,说,快来见过你的爸爸。
爸爸?!我对这个称呼是敏感的,但并不陌生,自打进城,我妈没少提到我这个没良心的爸爸,现在他就在面前,我睁大眼睛,直直地瞪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大叫着说,你既然是我爸爸,为什么不把我们接回家?
我爸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哽咽着说,好孩子,原谅爸爸,不是我不想接你们,而是不能接啊!我妈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
那一天,我们三人在那间书屋相拥着哭作一团。事后,我才得知,那天我爸路过书店,无意间撞见我妈的。此后,一段时间,我爸经常出现在书店及我们租住的小屋。不久,他在城南开发区买了一栋漂亮的房子,让我妈盘了书店,我们搬了进去。我爸抱着我说,我要让你上最好的学校。我爸揽着我妈的肩说,我要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我爸没有食言,他把我送进A市最有名的贵族学校,让我接受良好的教育,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太好,为此没有少挨妈妈的骂。
我妈说,你这个孩子,你这样做,能对得起你爸和我的一片苦心吗?对得起一年两万元的学费吗?
我无语,除了低下脑袋我没有别的办法。
转眼几年过去了,我考上了一所中专类艺术院校。为此,我妈很不高兴,她的愿望是要我考上重点高中,再上大学,最好是北大。我也想上北大,可我知道自己没那个能耐。倒是我爸挺宽容,他常说俺家妞妞能考成这样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女孩子嘛,识几个字就成了。我知道我爸对女孩有偏见,虽不赞同他的说法,却很感激他能为我开脱。
我之所以成绩不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爱上了阿文。阿文是我在A市唯一的伙伴,他虽然长相文弱,却肯为我去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我去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他是我们那个县县委副书记的儿子。
在学校,还有一个人在追我,他叫阿武,私营业主的儿子。浑身除了沾满铜臭和名牌,再没了可吸引人的地方。每当我和阿文在一起时,他就使绊子,找阿文的麻烦。为了我阿文常和他打得头破血流。他找阿文一次麻烦,我就更加地爱阿文,更加地疏远讨厌他。
阿文和阿武都对我好,是因为我漂亮。我身上集中了我妈和我爸的全部优点。我还不满十四岁就有一米七一的个头,我面部白皙,下身修长,标准的美女形象。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学校,我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一阵骚动,侧目、赞叹、垂涎者比比皆是。他们都说我长得像电影明星张柏芝,我找来张柏芝的照片对照,果然一点不差。
我就是张柏芝,张柏芝就是我,没有哪一个人不爱。
我在学校不断经营爱情的同时,我妈在那个物欲日益臌胀的偏远县城精心构筑着“家”的蓝图。她把家建造得无比精美:散发着香味的木质地板,光滑如镜的墙面,粉红色的床帐,乳白色的窗帘……让人一踏进去就有种怡人的清爽。那些年,我妈也的确过了一段清静的日子,尽管我爸隔三岔五才住上一回。我妈已经很知足,她把我爸给的每一笔钱都细心地保存起来,除了日常花销,她也很少为自己添一件衣服。那时候我爸已从城建局荣升为县财政局的局长,手里掌握着全县的财务大权,根本不在乎我妈花多少,但我妈就是不舍得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花出去。她常说存上存上都存上,留给咱们的妞妞买嫁妆。每当这时我爸就不屑地嘲笑说,妞妞的事还用那钱,真是瞎操心。我妈一向对我爸言听计从,唯独这件事她不听我爸的,照样把钱看得牢牢的。
那几年光景,我妈活得虽不扬眉吐气,每天的日子却都是崭新的,盼望我爸的到来,等待我爸的电话,关照我的生活学习,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
我妈碰见马红是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节前夕。那天,我妈到街上采购年货。
出门前,我妈给我爸打了电话,问他春节是否能够过来陪她,我爸不假思索,一口就回绝了。其实在我十四岁那年我爸当上财政局局长之后,他就很少光顾我们这个家了。我爸总有忙不完的工作和应酬,即使偶尔来一趟,说不上两句话就又扔下独自垂泪的我妈匆匆地离去。这两年是我妈最难熬的两年,我因为正和阿文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们的爱情,也极少回去,我爸除了钱又不能给予她过多的慰藉。孤身只影的她只有靠搓麻将来消磨她过剩的时光,我大姨、秋兰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和朋友,哗哗地搓麻将声常常彻夜的在我家响起,过度的身体透支让她光洁如玉的面颊变得黯淡无光。
那日,天有些阴,灰蒙蒙的空中没有太阳,阴冷的风一阵猛似一阵。我妈在联华超市买完东西后,正准备付款离开,抬头就瞧见了马红。马红也看见了我妈。彼此便是一愣。出于本能,我妈想上前打声招呼,可是还没等她开口,马红便狠狠地瞪她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当时我妈尴尬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与此同时,一种说不出的羞辱和愤怒填满了胸腔。
那一年春节,我和我妈过得极其冷清,我妈打了无数个电话,我爸的手机始终关着。我妈不敢把电话打到我爸的家里去,更不敢到单位去找他,这是我爸定下的规矩。
转眼过了元宵节,我开学了,我妈又打电话给我爸,说我想见他一面。我爸说他在省城,我妈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吼道,你骗人!恼怒的我妈还想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可是对方却挂了机。听着嘟嘟的忙音,我妈怒火中烧,她接连地拨号,打通了就挂,挂后再打。不久,我爸用公用电话回复了我妈。见手机上显示的果然是省城的号码,我妈如泄了气的皮球,一下瘫倒在了椅子上。
那天我没让妈妈送,独自去了学校。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前脚刚走,我妈就去找了马红,她怀疑我爸对她的冷淡,是马红从中作梗的结果,她决定杀一杀马红的威风。
马红和我爸在同一单位,她是一名会计。我妈到财政局时,已是上午9点,可马红竟然没来上班,问了办公室的人,说她一向都是晚点。核实了马红确实会来,我妈大模大样地坐在马红的办公椅上,耐心地等起来。
快10点时,马红才慢腾腾地出现在办公室,看见我妈,整个人一愣。
我妈没有从马红的办公椅上站起来,而是手扶着桌子,打了个旋转,说,红姐,来得好早呀!
马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脸色铁青,怒气冲冲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妈微微一笑,捋了捋满头乌黑的头发,说,来看你呀。我妈说出这句话时,人显得十分镇定,目光中充满了挑衅。
马红忽然赔着笑脸说,好妹子,有话咱们到外面去说好吗?
马红的态度让我妈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装作不经意地说,好吧。然后,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中从容地走出了马红的办公室。
出了财政局的大门,往南不远,是城南开发区的龙凤公园,两人在一个花坛边,相继止了步。
马红一改在办公室的卑微和谦和,沉下脸问,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马红的突然翻脸,委实让我妈有点动怯,但她还是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我来看看军。
马红冷笑一声说,军是你什么人,要你来看。
我妈咬了咬嘴唇,昂着头,盯着马红有些浮肿的脸说,他是我什么人?他是俺孩子的爸呀,难道你不知道?
马红绿了脸说,琴,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勾引了俺家男人,我都没把你怎样,你倒主动找我算账来了。说吧,你到底想怎样?
我妈阴阳怪气说,你是堂堂的局长夫人,而我只是个三等百姓,你说我能把你怎样?但我要明确地告诉你,说话要注意分寸,我和军的事,是“勾引”这个词能解释通的吗?这样说也太失公允了吧!
马红说,你就别自作多情了,俺家军早就与你划清了界限,事隔这么多年,你还纠缠个什么劲呢。显然,马红不知道我爸这么多年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我妈冷笑一声说,是吗,你就这么自信?这些年我吃的用的住的,哪一样不是军给的,你若不相信,可随我到家去看呀……
我妈的话尚未讲完,就见一口浓艳的鲜血从马红嘴里喷薄而出,接着,人瘫软了下去……
马红是被120急救车拉走的。
出了这样的事实在让我妈始料不及,她没想到平日趾高气昂的马红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虽然马红经过抢救已无大碍,但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一直让我妈惴惴不安,她不知道我爸知道这件事后会有何反应。
那一晚,我妈一夜没睡。次日一大早,就听房门被擂得山响。我妈战战兢兢把房门打开,我爸便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冲将进来,然后砰地一声用脚磕上房门,冲上来一把抓住我妈的头发,往后使劲一拽,让她面朝自己,抬起另一只手啪啪就是两巴掌。我妈被打得脑袋嗡嗡直响,一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流出,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她把我爸的手掰开,拢了拢头发,平静地说,打吧,有种你就把我打死!
我爸破口大骂,臭婊子,你还嘴硬。冲上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我妈被打趴在地,这次是她的心在滴血,她不能容忍别人骂她是婊子,特别是我爸。想想这么多年的付出,她一时心态失衡,跳起来,扬手还了我爸一巴掌,然后咬牙切齿说,你刚才骂我什么,再说一遍。
我爸一脚又把我妈踹倒在地,吼叫着说,骂你婊子怎么了,你本身就是个婊子,厚颜无耻的婊子!说着,抬腿跨过我妈的身体,怒气冲天地冲出门去。
我妈趴在地上,久久没能爬起来,她只觉自己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妈就是在那时对我爸绝望的。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思考这么多年的付出是否值得。但是,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久,我被妈妈召了回去,妈妈说,妞妞,难道让你爸十天半月来看我们一眼,错了吗?我无言以对,直感到自己身陷在这种怪怪的母女关系之中,我早已失去了方向。当然,我大约知道我爸发那么大火的原因。
自从当上财政局长后,爸爸的人生目标又发生了变化,他已盯上了县长的位子,为此,平日里,他事事都小心翼翼,深怕哪点出了纰漏。所以,自从打了我妈之后,我爸再也没踏进我家半步,就连我过十六岁生日,他也没有到场。
我是在过完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把童贞献给阿文的。我妈与我爸日益尖锐的矛盾让我倍感神伤,生日一过我就回到学校,迎接我的是阿文阳光的笑脸和真切的拥抱,他把我拉至A市最豪华的宾馆,又为我过了一次生平最隆重的生日。当他手捧着九百九十九朵娇艳的玫瑰单腿跪在我面前时,我只觉得一阵眩晕,巨大的幸福和喜悦让我忘记了俗世中的所有不快与羁绊,我当即决定把自己献给他。
事后我想,有多少女子是在这种浮华的表相背后草率地献出自己最最宝贵的东西呢,对于女人来说,从少女到妇人的转变仅仅是男人进入的过程,而对于女人,却要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没有哪一个女人会忘掉自己的第一次,它就像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牢牢地熨帖在你的心上,或酸或痛,幸福快乐与否只有自己知道。
我的第一次是在迷茫与慌乱中度过的,短暂而疼痛,当我完全想释放自己时,一切却都结束了,这难免让我失望,但我还是拥着阿文幸福地哭了。
不知是谁说过,当女人失去童贞的时候,无论她是多么的坚强,十之八九是要哭的,我自然也不例外。可哭归哭,用眼泪祭奠一下女人的唯一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该把我的身世讲给阿文听,这也是我爸立下的规矩。我爸曾对我说过,在外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对任何人你都不能讲你是我的女儿。我爸说这话时语气相当地严厉,容不得我有半点分辩与反对。但那天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是我已把身子献给了阿文,没有理由不把心再交给他;二是长期的家庭压抑使我快喘不过气来,我想找个地方一吐为快。仅此而已。
我说,阿文,你认识军吗?
阿文茫然地点点头。他不明白我怎么突然提出一个跟我们的爱不相干的一个人。
我说,他是我的爸爸……
我就是在那晚讲过我的遭遇之后彻底失去阿文的。尽管此后我们在校外租了房子像夫妻一样过起了同居生活,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吃力与勉强。尽管他在性爱上的技法越来越娴熟,但我还是感受得到他的心离我越来越远。出现这样的状况非我俩人所愿。错不在他,也不在我。而是他不该像我一样拥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爸爸。
他爸和我爸是政治上的死敌。我们都是他们的牺牲品。
阿文离开我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那天早上起床后我们共同吃了早点,共同走到学校门口,阿文让我先进教室,他说他去买点东西,然后就像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我找遍了他所能去的地方也没找到他。直到后来我找了班主任老师,把电话打到阿文家里,才知道阿文早在几天前就转了学。阿文的爸爸还恶声恶语教训我说,以后再不许纠缠阿文,否则就把我的私生女身份公布出去,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就这样,阿文彻底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跟了阿武。
我跟阿武上床,跟阿武去舞厅,跟阿武吃摇头丸,直摇得我肝胆俱裂,泪流满面。
后来,在阿武的教唆下,我还吸食了毒品。毒品真是一个好东西,在飘飘欲仙中,使我忘却了好多东西。但无论怎样我就是忘不了阿文。每当我跟阿武做爱时,喊的全是阿文的名字。为此没少挨阿武的拳头。阿武下手狠,打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但他从不打我的脸。他说,脸是女人的门面,我不打你的脸并不是给你留脸,你他妈的再忘不了阿文,我就弄些硫酸彻底把你毁了。
可他的恫喝吓不倒我,我还是想着阿文。做梦都想。
毒品是个无底洞,一旦掉进去就不能自拔。为了吸食毒品,我和阿武的那点少得可怜的生活费远远不够我们花销的。起先,是阿武变着法儿从他父母那儿骗钱,骗得次数多了,最终被他的父母发现,将他痛打了一顿,除了生活费,一分多余的钱也不给他。阿武就怂恿我去向家里要,我要了几次就引起我妈的怀疑,我妈说,妞妞,咋回事呀你。关切的目光里满是狐疑与猜测,我诚惶诚恐,再不敢轻易张口向妈妈讨要多余的钱。
没钱的日子让我和阿武极为恐惧,毒瘾发作的时候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我们的骨缝里钻来钻去,我如鲜花一样的面容日渐凋零。但要命的是,恰在这时,我怀孕了。
阿武很爱我,除了偶尔吃些阿文的醋,他没哪点对我不好,当我告知他我怀了孕时,阿武很高兴,一把拥紧我说,真的,你果真怀了孩子?但很快他又松开我,瞪着两只死鱼般的眼睛冷笑一声说,不会是阿文的吧。他建议我去打胎。当时我恨不得把他的脸扇烂,可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去了医院,我心里清楚,对于一个吸食毒品的女人来说,是没有资格要孩子的,更何况除了阿文我并不想为什么人生孩子,我没我妈那么傻。
我一个人去了医院。我拒绝了医生要使用药流的建议,平静地走进了小小的手术室,我又拒绝了打麻药,医生无耐地摇摇头说,没见过你这么奇怪的女孩。
半个小时后,我虚弱地从那个有点肮脏的小诊所里走出来,身上还残存着冰凉的医疗器械插入体内钻心的疼痛,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眼前老是一团血肉模糊,那是从我体内流出的生命。
因是星期天,我断然拒绝了阿武在学校照顾我的请求,毅然坐上回家的公共汽车,因为那一刻,我讨厌极了阿武,我只想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回到家里,房门紧锁。我掏出自备的钥匙打开房门,一头扑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睁开眼,似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墙上的钟已指向晚上10点,窗外漆黑一团,可我的妈妈却依然没有回来。
我跳下床,操起电话打了我妈的手机,一曲《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曲从客厅传来,我愣了一下。我妈出门居然没带手机。
我妈失踪了。我打电话给所有认识我妈的人,他们都说没见到她,那一天我跟疯了一样找了好多地方,最终,我跑到了我爸的办公室。
我爸正在他那宽大的办公室里给他几个下属布置着什么,见我披头散发地闯进来,就是一怔,他摆手让他的下属退了出去,然后很平静地说,我没见到你妈,真的,我好久都没见到她了。
说这话时,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如破碎的镜片一般散乱,撑在桌上的十指如豆虫一样抖动不止,我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我妈的尸体是在三天后找到的。
一个环卫工人在清理我家不远的一条下水道时发现了她。我妈的双手被死死地反绑在背后,装在一条破旧的麻袋里。她衣服零乱,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据法医说,她是被人痛打之后用被子闷死的。
杀害我妈的凶手第三天就落网了,他就是军,我的亲生爸爸。
我不相信我爸害死了我妈,我求公安人员把他放了,我不能失去了妈妈,再失去爸爸,我把声音都喊哑了,头磕破了,可是他们除了叹息没有一个肯帮我。最后,一个年纪稍长微胖的警察把我从地上搀起来,他说,孩子,勇敢地面对现实吧,我们已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你妈的确是被你爸杀死的,你爸已经承认了。
我还是不信,我又给他们跪下了,我求他们让我见我爸一面,我要当面向他求证。他们商量了好大一会终于同意了,在看守所里,我见到了我爸。
我爸戴着手铐被关在一个单间里,在见到他的一刹那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仅仅一天的时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我刚进来,他就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脚下,抱着我的双腿痛哭流涕说,妞妞,我对不起你呀。
那一刻,我脑子里空荡荡的,我避瘟神一样地掰开他伸过来的手,然后转身跑了出去。
自打我妈把马红气得吐血后,就没过一天安稳日子。马红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出院后就怀揣一把水果刀,一见我爸就叫嚣着要捅死他,迫不得已,我爸把马红送进了精神病院。杀我妈的当天,我爸正在政府礼堂开会,我妈突然闯了进来,对此,我爸十分惶恐。因为,他已被确定为县长候选人。我妈的突然出现,无疑让我爸一脚踩在了浮云之上,“危急”之下,他匆忙跟县领导打了招呼,就把我妈带出了会场……
出了礼堂的大门,找了个偏僻处,我爸强压着怒火问,找我有什么事。我妈说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我爸终于沉不住气了,低声吼了一句,你添什么乱。说完,转身就走。
我妈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说,你少在我面前摆谱,你不就是想跟我们母女一刀两断吗。
我爸盯着我妈冷冷地说,就算是又能怎样?
我妈怔住了。尽管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这种绝情的话从我爸嘴里说出来,她还是难以承受。我妈泪流满面,她把一张照片举在我爸面前。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一张照片,那是在我们搬进新居时拍的。见到照片,我爸脸色大变,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把照片撕得粉碎。
我妈浑身战栗地问,你把照片当罪证了是不是?哼,我告诉你,我还有底片。
我爸怔了片刻后,说,有话咱回家再说。
我妈长舒一口气。但回到家,刚进屋,我爸就用脚后跟将房门磕上了,然后向我妈伸出手说,把照片底片给我。
我妈望着我爸那张既熟悉又陌生完全被扭曲的脸,整个人一下掉进了冰窖里。她狠狠地扇了我爸一巴掌。
我爸扑向了我妈……
我爸没想到公安局会这么快破案。
其实我爸不知道,在发现我妈的尸体后,办案的民警就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封信检举了我爸和我妈的关系。
我知道是谁检举了我爸。我不想提那个人,可我爱他。
我不打算读书了。我去学校跟老师同学告别,他们对我的遭遇很是同情,有几个同学还陪我落了半天的泪,鼓励我好好活着。在校园里我没见到阿武,我去了租住的小屋,一眼就看见他光着身子正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我便把迈进的脚抽了回去。阿武撵出来拦住我,我没等他开口,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那一个耳光很响,把我的虎口都震麻了。
然后,我去了戒毒所。
我从戒毒所出来时,已是秋天。街上满是凋零的树叶,踏上去有种冰冷的绵软。一辆警车呼啸着从我身旁驶过,我恍惚看见有几个脖子上挂着“■”字木牌的犯人夹在威武的警察中间,我知道,又要枪毙人了。隐隐地,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在市民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军。
那晚,我一夜未眠,泥塑一样地枯坐着,直到天亮。太阳出来时,我听见咚咚的敲门声,打开门后,一个农民打扮的汉子拘束地伫立在门前。我愣住了,他是牛栓。尽管他已变得十分得苍老,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跟我妈离婚后,他没再婚。他一直在等我妈。他说,妞妞,跟我回家吧……
我没答应他,我不可能和他生活在一起(那样会让我为妈妈感到羞愧,我不想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但当牛栓转身离去时,望着他蹒跚的背影,我心里非常难受。
不久,我意外地获得了两笔财富,一笔是我妈省吃俭用留下来的,另一笔是保险公司赔偿的(我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投的保,或许她对如此的结局早有预知吧!)。我用这些钱开了个网吧。我白天睡觉,晚上才打开店门,来上网的人和我一样,都是喜欢夜的人,喜欢夜悄无声息地像河流一样在我们身边流淌。由于骤然下雪的缘故,今夜上网的人不是很多,所以我也有时间在午夜来给你讲我的故事。只是我的故事讲完了,你怎样看待,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现在天已经亮了,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责任编辑 江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