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绿野
2016-05-14程琼莲
程琼莲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悲情如李煜眼里的春天总有一丝哀怨色彩,其实哀怨的是人心,是江山易主的千古忧愁。与李煜的哀感顽艳相比,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则更催人奋发。
冬孕育了春,春哺育了夏。大自然的万物都是此消彼长,循环往复而又生生相息,如此才有一个绿肥红瘦、浓荫滴翠的夏的到来。
初夏是朝气蓬勃的。院中桃花早就谢过。一树的绿蓬勃生长,听得见生命拔节的声响。某天惊喜发现点缀于枝叶间的小果实,毛茸茸,粉嘟嘟,通体碧绿,玲珑可喜。姹紫嫣红开遍毕竟只是一场短暂的荼蘼花事了,而待到花落子满荫,感受到的则是生命绵延不绝的欢乐。夏季是大自然鼓荡起生命之帆的季节,近处的田野,远处的群山,绿色在变幻、交织、彼此渲染,而随着季节往深里走,绿逐渐由淡变浓,由薄转厚,大地丰腴富足,葱翠可喜,阳光在绿荫里过滤过,有绿植清芬的味道。
初夏是酸酸甜甜的,初夏也是爽朗薄脆的,风温煦却微凉。这样的感觉如青梅入口化作绵绵一段滋味,又似薄荷滑过舌尖荡起层层涟漪,或者宛如初恋吧,即将由青涩转入浓烈的前奏,有欢喜有怅惘,欢喜过了原也极易变作怅惘,怅惘暗生原也是因着欢喜。初夏就是这样错综复杂的一段心事。
初夏是缤纷艳丽的。女子善感,总能迅速察觉到季节变幻随之而来的温差波动,各种轻俏艳丽的时装配合着夏季的出场,自然与人类,此时在情绪体验上达到空前一致——激情暗涌,体现在服装的变换上,大自然的一身绿装与街头女子万紫千红的装扮相得益彰,缤纷的夏粉墨登场。
随着季节跨过夏的门槛,我的心也活泼泼起来。夏季是真正属于女人的季节。春天虽然大地回温,但倒春寒、温度低的百般折磨刻骨铭心。唯有迈入夏季,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接下来长长的一个夏季,自然是一场缤纷斗艳的服装秀场。
张爱玲说:“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是袖珍戏剧。”如所有爱美的女子,或者更因为小时候总被继母压迫着穿一身旧衣,成年后的张爱玲对衣服的迷恋简直具有宣战的意味:尤好奇装异服。因之她笔下人物也自有一种葱绿配桃红的苍凉——鲜花着锦的表面风光下深埋人生暗哑的恓惶。
我也在初夏的季节打开衣橱,沉寂一冬的罗衣靓服林立,各种的花样款式与颜色,它们都在向主人倾吐一冬的寂寞。最爱一件古典的旗袍,淡碎的蓝白相间小花,做工精细的盘花布纽扣,整个旗袍如一件名贵的青花瓷器,在一众哗众取宠的现代奇装异服里越发显得古色古香。旗袍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它让你穿上时就会不由自主挺胸、收腹,那种仪态端方的感觉,让我有时光穿越的错感。我甚至想象自己是张才女笔下悲情的小妇人,做着盛世的绮梦;要不就是《花样年华》里着旗袍优雅出镜的张曼玉,风情万种一笑倾城。
抚摸夏装单薄的美丽,幸福地感受夏天的好。
夏天真好。尤其这初夏。它欲暖还凉地暧昧,在微温与薄凉间低回,是“罗衫乍试寒犹怯”的柔弱,又“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童年的夏夜,月华洒下一地的清辉,深蓝的夜空满天星斗闪烁。萤火虫提着灯笼赶路,它们一闪一闪地,如一颗颗细小的珍珠粒,它们是散落在人间的星斗。蝉儿早已停止歌唱。母亲故事里多情的狐仙如那幽深不可测的夜空渺远不可捉摸。这一切都是夏天留给我的记忆,温暖、美好,如母亲朴素的歌谣。
蛙鸣则是这个季节最抒情的歌唱。老家门前是一片绿色田野,每到初夏,便有蛙鸣声此起彼伏。我是农民的女儿,由此蛙鸣最让我感觉亲切,那种古老、纯粹、单调却又悠长的音节,仿佛是从宇宙的亘古洪荒里一路唱来。在这样的夜晚,我总爱想着心事,然后枕着一片蛙声入眠。
一个傍晚,当夜岚隐去天边最后一抹云彩。母亲说,去田里喊你父亲吃饭。
暮霭中的父亲是一枚孤独的墨色剪影。原野辽阔,父亲原本高大的身影显得异常矮小单薄。应是初夏吧,水田间或传来一两声蛙鸣,深沉,宽广的低音,在空阔的田野回响,反衬出巨大无边的寂寂与苍凉。年幼的我无端生出人生渺茫的幻灭感。
那个夏夜,我读懂了大地、泥土,还有如泥土一样沉默,苦苦劳作的父亲。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结束童年时代,迎来早熟的少年时光。
记忆深处故乡之夏,面朝绿野,花谢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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