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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帕米尔

2016-05-14董改正

安徽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塔吉克帕米尔

董改正

1

必须给众神一个落脚点,在中国,她是帕米尔。

必须给众生一个仰望的高度,在中国,她是帕米尔。

必须给信众一个感知神性的神地,在中国,她仍是帕米尔。

必须给恒久的时光一个存放的地点,在中国,她依旧是帕米尔。

帕米尔,塔吉克语意为“世界屋脊”,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世界排名前七的高峰,有四座在帕米尔。从卫星地图上看,帕米尔高原如同苍穹巨手,紧紧握住地球上两条巨大山带: 阿尔卑斯-喜马拉雅山带和帕米尔-楚科奇山带,它们翻腾而去,构筑了地表的基本面貌。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天山和兴都库什山以帕米尔为中心,如腾转于苍穹之下的巨龙,凌空于人间之上。

车到喀什,我已穿越了大半个中国。三月,江南春暖,西域依旧风寒,由喀什再南向,驶入314国道,一路崎岖盘旋,海拔剧烈抬升,奥依塔克冰川、恰克拉克湖、卡拉库里湖、公格尔雪山、慕士塔格峰相继呈现,一路雪山摩天,冰湖云影,一望无际的紫云英纯粹得如整块的紫色水晶,苍鹰挟一声长鸣划过苍莽,它拉开的天幕下,草场远看青青,牦牛缀一身冰棱,折射如七彩宝石,它们如古拙的智者,咀嚼亘古的时光。一切美得太纯净,美得不真实,让人恍惚到了神的国度。微风过耳,白云在天,天籁清远,人立于寥廓里,站在寂静中,仰于高峻下,似有众神联袂莅临,正面含微笑,慈悲垂问,不由心生肃穆,面色庄严,眼含泪水,不由自主要趴伏跪拜。

来帕米尔的游客不多,辽阔的高原上,头顶是蓝天,身边是白云和草场,草场上零星点缀着牛羊。你走在纯净的水晶里,走在玄幻中,大寂静里,你迷失了时间,却会找到自己,你听得见很多声响,风吹过草甸的声音,云滑过雪峰的声音,羊轻轻的唤声,还有自己灵魂簌簌飞动的声响。沙棘、胡杨、红柳,绵延的草甸,白森森的动物骨架,驿道在微寒的阳光下静穆,静静的碧蓝的湖水,几千几万年了,它们似乎都不曾改变。而你,一个游客,一个路过的人,跌进了一个亘古的大梦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今生往世。

我和阿城斜靠在他的越野车上,从远处看,我们的身边白云缭绕。我们目送太阳滑落,这个时候,语言是苍白的,我们在等星星缀满夜空。我们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感知时间的流逝,感知时间流过身体的微痛,在满天的星子下,与造物对视,每个人都有天问的自觉:我的来路?我的归途?我存在的意义?

2

虽然“当帕米尔高原还是满天星斗的黑夜时,乌苏里江已经是撒满阳光”,但帕米尔的早晨还是到了。当慕士塔格峰回映出第一缕朝阳的反光时,高原的温度渐渐回升,一个崭新的带着冷冽清新气息的早晨,在熠熠生辉的草尖珠露上展开。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个骑马的塔吉克人,他身着白色衬衣,外罩一件青色无领对襟长大衣,系一根腰带,右侧挂一把小刀,脚蹬长筒靴,头上戴着圆形卷边高统帽。他在路过我们时忽然驻马,翻身跳下,满脸是笑说了一句什么,阿城迎上去,两人拥抱,互吻手背,然后他走过来,拥抱了我,并跟我说了几句,我听不明白,只好对他微笑,然后目送他骑马飞驰而去,消失在蓝天碧草间。

阿城懂一点塔吉克族的语言,他告诉我,那个小伙子名叫阿布拉江,十天后他就要结婚了,他这是要去几百里外一个名叫喀拉提克的小村去送喜讯,请他的亲朋来参加他的婚礼。在帕米尔,有时候几十里上百里路才能遇到一两个同类,比如说库科西力克乡,总面积4644平方公里,只住着1619人,而阿克陶县西北部的木吉村,面积7602平方公里,比上海还大,人口只有3876人。帕米尔上的相逢是一件盛事,在清晨的霞光中看到我们,阿布拉江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真主对他的祝福,所以他下马拥抱了我们,接受我们的祝福。

帕米尔上任何一个喜讯或一件丧讯,都会由塔吉克汉子们骑马奔驰上百里甚至上千里,将它们送达。他们在喜事或丧事里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一起吟诵《白鹰》、吹响鹰笛,跳起鹰舞,欢庆或祭奠“人”的存在或失去。 “人”在这里是一种尊贵的物类,因为孤独,所以珍惜彼此,爱人,就是爱自己。

我们继续向前,漫无目的。“三棵树村”是我们在行驶约七十华里处遇到的一处村落,这是阿城对它的命名。村口三株红柳,只有三户人家。临近中午了,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的房子上,洒在房前一堆晒干的牛粪上,洒在仰头看着我们走近的女孩子碧绿的眼睛里,她纯净得像一块绿水晶,像是天国的孩子。她站在石头和土坯垒砌的墙边,歪着脑袋看着我们,不说话。阿城蹲下来,问她一些事情,她也不羞怯,语速很快地叽叽咕咕着。不一会儿,高狭的墙门里走出三个身穿红衣头裹红巾的塔吉克妇女来,最后出来的是一个老人,他们都带着好奇带着微笑看着我们,眼神纯粹如孩子。

老人名叫拜合提汁,我们在她家用的中餐。她生于1896年,这个辽远的数字让我想起高原下纷繁的中国近代史,百年的信息至今还流淌在她的血液里。我们吃的是酥油青稞馕和羊肉,说实话,我不适应这样的食物。阿城跟老人说着话,我打量着老人的屋子,土木结构,无窗,平顶,顶部架树枝,抹上拌有麦草秸的泥土,留一处开着天窗,阳光下彻。屋内不分间,四周筑有土台,土台上铺毛毡以供坐卧起居。炉灶在大门对侧,说是炉灶其实只是馕坑,石头和泥土构成,柴草和牛粪为燃料。灶后另有小间储藏室,存放油、肉、干果和粮食。院墙用石块、草皮砌成,厚而结实。院门向东开,靠近墙角,说是院门,其实几家都没有门,只有高狭的长方形门洞,用以出入,而围墙只是为了抵挡高原尖利的寒风。他们的用具极为简单,生活资料极为贫乏,生活内容极其单调,他们还活在自然里,与草场上的牦牛和天宇下的苍鹰并无区别——当空间将人稀释到极少时,人才是自然的吧?

在高寒的高原,他们因为寒冷而崇拜火和太阳,因为勇敢和渴望自由而崇拜雄鹰,而往往崇拜的,恰恰是缺少的。他们为何不去温暖富庶的江南?或者穿过葱岭,跟随玄奘的足迹前往温暖的印度?或者顺着匈奴的路线,进入富裕的欧洲?他们是先有信仰而选择了高原,还是来到高原,才产生了伊斯兰的信仰?或者,这只是上苍的选择?塔吉克人今天的生活状况,他们自己有多少选择的主动性?我让阿城问问老人,高原如此严酷,生活如此艰困,为何还要世世代代居留?阿城看我良久,没有转达。

老人和孩子们站在土墙边,在温暖的阳光里目送我们离去,他们的衣裳和头巾,在大地的玄黄映衬下,鲜艳夺目,那是他们内心的浪漫。

3

他们因何羁留在高寒的帕米尔?

塔吉克人的历史要追溯到汉武帝时,那时他们建立的小国隶属于大汉王朝,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大唐。到大唐开元年间,阿拉伯势力侵入西域,并联合吐蕃一起扰乱大唐边防,由于地理上的绝对优势,再加上大唐的内忧,阿拉伯的耐心收到了成效,西域的唐朝属国纷纷倒向。恒罗斯大战唐军战败后,突厥语民族扬刀跃马突入西域,对原住民塞种人采取种族灭绝政策,遍布塔里木的塞种人从此消失,只剩下了塔吉克民族,他们大部分进入了帕米尔高原的塔什库尔干,其余分布在阿克陶、莎车、泽普、叶城和皮山等地,他们放弃了佛教、袄教等或自己的传统宗教,信奉了阿拉伯人的伊斯兰教。

终究风流云散,匈奴人建立的草原帝国也罢,突厥建立的突厥汗国也罢,塔吉克人建立的强大的萨马尼德王朝也罢,都在历史的大风中风化成尘,在它们身边的帕米尔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天下纷纷若走马,帕米尔以两大山结的雄浑,以万山之祖万水之源的高度,以昼夜温差极大的冷酷,遴选着守护者的品质和格局。最终,帕米尔以她的宽广和高峻庇护了塔吉克民族,而塔吉克人以异常的坚忍拥抱了帕米尔。

我不知道第一批高原塔吉克人是怎样度过他们在帕米尔的第一个夜晚的,我不知道他们如何仰望雄鹰却将自己囚禁在高寒的帕米尔的,我不知道他们经过多少代的磨砺,终于如梅花爱雪一般爱上了帕米尔。我能猜想的是大风锻打了他们的狂躁,寒雪冷却了他们的热望,高峰撑开了他们的高度,雪山、碧湖和徜徉其间的一切纯粹映照出他们的维度,而熊熊的篝火和温暖的阳光给予了他们不灭的希冀,他们的血液终于纯良如乔戈里峰上的阳光,他们的眼睛终于纯净如恰克拉克湖的湖水,他们的心灵终于纯粹如安静的帕米尔云霭,他们与帕米尔的纯净是如此的相谐。他们将帕米尔的干净保存着,等待神的降临,为我们繁复嚣攘的世界保存着一块净土,让每一个来访者感知存在于帕米尔一草一木中的神灵,感知身体中残存的神性被呼唤觉醒的战栗。

车在高原上慢行,我们要以牦牛漫步的速度,咀嚼帕米尔的孤独,以及孤独带来的身心澄澈感。我们很少说话,在大寂静面前,说话需要勇气。一户人家的村庄,十多户人家的村庄,隔着几十几百平方公里的距离,如高原上的牛粪,毫无规则地散布于蓝天下草场边碧湖旁。居民们或是在挤奶,或是在放牧,或是在石墙边缝制着结婚的衣帽,或是在晒太阳。看见我们,他们一定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微笑地看着,有点羞涩;若是我们去讨水,他们却一定会把你当成他久别乍逢的亲人,要拿出马奶,奉上贵重的馕,让你坐到他们温暖的炕上,享用他们的诚意和爱心。

这不是他们的客气,而是写在帕米尔居民基因上的铭文。他们必须拿出自己能够给予的,给每一个同类,以使他们与自己一同活下去,以使自己的群体足够强大,一同对抗恶劣的环境和不可知的灾难,以使自己在蒙受灾难时,接受别人的赠予和提携。他们必须像神一样活着,像神一样对待每一个遇见的人,爱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的逝去都是潮水冲刷走了一小片陆地,每个人的丧失都是自己的某个触角的折断。救人就是自救,他人即是天堂,在高寒的帕米尔,人性中最原始、最质朴、最高贵的神性被保留着,让工业和后工业时代的世人看到了救赎的希望。

为了共同活下去,帕米尔居民在长久的生存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和传统。他们敬天惜物,他们热情好客,崇尚道德,他们讲究礼节,真心爱自己的同类,见面以吻礼相待。敬天惜物爱人,都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来后,它们成了他们骨子里的天然。当拜合提汁老人分享食物给我们时,我们是不安的,但当看着她欢喜地看着我们享用时,我们又平静且欣悦了;当她吻我的额头时,我没有想象中的抵触,而是轻轻地抱着她衰老的身体,像拥抱自己的祖母一样。

在那个夕阳漫天的傍晚,我和阿城又看到了一个一户人家的村庄,它在阳光里染成金红的色泽,静静地与自己的影子相伴着。我和阿城进去讨水,院子里、屋子里寂然无声,屋门大开,杳无人迹,炕上一只馕横放着,储藏间里,一袋袋麦子垒起,像所有游子自己的粮仓。

我怕看夕阳中的帕米尔居民,怕看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在澄碧之中孤独无限。我怕看牦牛在夕阳里吞吐时光,怕看见残破的驿道和烽燧模糊了时间。我曾在塔吉克人的屋子里,透过天窗与近在眼前的星星对视。我知道那一刻我的情感被帕米尔加持了,我平静、安宁、身心轻松,似乎可以飞翔,但我也知道,这是暂时的,我很难适应帕米尔的严酷和亘古的孤独,当初也定有帕米尔居民如我一般,偷偷下了高原,去了喀什,去了中原或繁花似锦的江南,但却在纷繁复杂的大地上处处碰壁,在叵测高深的丛林里血泪潸然,在温热的气候里黏湿难耐,他们终于重返了帕米尔。帕米尔是他们灵魂的安放处。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上苍将这一片放逐之地赐予帕米尔居民,是要让他们完成怎样的大任?乔戈里峰直插云天,冰光四射,默然无语。

4

七天之后的黄昏,我们来到石头城,这次,我们遇见了三个凭吊者。

墙基、炮台、皇宫依稀可见,官府、佛寺和城楼依稀可辨,这座曾经煊赫了500余年的西陲边城,今日已是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西风残照,断壁残垣,繁盛后的凋敝,最让人神伤,也最让人警醒。亚历山大帝国、斯泰人、塞种人、月氏人、乌孙人、吐蕃人,这些参与战争和竞争的同类,都消失在历史深处,以废墟的形式,以模糊的面目,提醒着人们在时间的洪流里,什么样的恪守才有意义。

在海洋文明尚未开启之时,帕米尔是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巴比伦文明、阿拉伯文明以及更远的埃及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的交汇处,帕米尔像一个文化的“山结”,以凌空之势,以巨大的握力,紧控着文化的苍龙,让它们集合、碰撞、生发。在张骞之后,穿越葱岭的是商队。如果没有石头城的遗迹,如果我们没看过历史的记载,绝难相信如此险峻高寒之地,曾经驼铃声声,大汉、大唐的茶叶、丝绸、瓷器,在豪迈雄浑的号子中,从长安出发到玉门关再穿越帕米尔,与世界相连。

在商队之后,是信仰的探求者,这里走过法显、玄奘、马可·波罗等。走过这里的势力,经过这里的财富,拥有过它们的人,都已经灰飞烟灭,而峡谷寒冷的高原风,犹然吟诵那些伟大行者的精神和伟绩。

东晋隆安三年( 399年),法显已经65岁了,他由长安出发,过河西走廊,入焉夷国,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过于阗国,那年冬天,他翻越了帕米尔,当时他所见的景象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更别说可以相互温暖和问询的人类了,只能“望人骨以标行路”,在累累白骨的指引下,他穿越了帕米尔,来到了印度。辗转回国时,他已经七十九岁了。八十岁那年,他开始从事佛经的整理和翻译,并撰写《佛国记》。

200多年后,唐太宗贞观元年(627年),30多岁的玄奘还是从长安出发,开始了他的西行,在经历了九死一生之后,来到了帕米尔,与他的前辈法显的足迹在这里重叠。他称帕米尔为“波谜罗川”,在后来写成的《大唐西域记》中,玄奘是这样描述的:“国境东北,逾山越谷,经危履险,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18年后,玄奘携着取来的经卷,再次翻越帕米尔,回到大唐。

他们以个人的行走,为世界打通了认知的壁垒,撑开了精神的维度,更为中国人的精神世界添加了一种叫“佛教”的宏大因子。或许每个人都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人,只是一定会有一座帕米尔横亘在他的世界里,翻越它便有了自己的西天,而很多理想连塔克拉玛干都未能穿越,更遑论看见帕米尔的葱绿。

600多年后,那个叫马可波罗的威尼斯商人一路向南,驶入地中海,横渡黑海,进入两河流域,到达巴格达,沿波斯湾经过霍尔木兹海峡。从霍尔木兹上岸,穿过伊朗的一个大沙漠,进入阿富汗,来到帕米尔高原,经过半个月的行走,他到达喀什,再到敦煌,穿过玉门关,一直走向大都。很多年以后,那本叫《马可波罗行纪》的书,引发了欧洲人对东方的向往,西方地理学家还根据书中的描述,绘制了早期的“世界地图”,对后来新航路的开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伟大的航海时代即将来到,它带来的交流和掠夺影响了帕米尔的命运。

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英、俄两国开始分别从南北两面侵入帕米尔,以控制中亚。帕米尔高原之下,左宗棠厉兵秣马,曾纪泽折冲樽俎,但依然无法拯救帕米尔被瓜分的命运。1892年,俄国大举侵入帕米尔,向东推进到萨雷阔勒岭,向南推进到瓦罕谷地,意欲接壤印度,兵临中亚,饮马恒河。日不落帝国开始谋取和俄国妥协,1895年,两国达成协议,私自瓜分了属于中国的帕米尔地区,由萨雷库里湖向东画一直线,以北地区划归俄国,以南地区划归阿富汗。帕米尔分八帕,至此除一帕半左右留在中国之外,其余均被英俄两国划分。但世事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日不落帝国早已江河日下,而继承俄国的苏联也分崩离析。对于帕米尔来说,这些争夺和占有,只是谁属于她,而非她属于谁,她占有着漫长的时间和绝对的高度。在易逝与不变之间,帕米尔只崇尚永恒的精神,它们化作冷冽的、纯净的地理和人文面貌,保留在帕米尔。

月辉如水,站在石头城上俯瞰人间,点点灯火刺破黑暗,因彼此的辉映而成人间,但每一堵墙都是一个壁垒,每一扇窗都是一个瞭望口,我们渴望亲近又处处设防,面具之间的距离比帕米尔更难翻越;月光下彻,人间如海,芸芸众生却生而孤独,仰望高天时,渴望能有慈爱的目光沐浴身心,有一个怀抱可以依靠,有一颗心可以忏悔倾诉,在离开人世之时,有一双手可以温柔接引。

站在帕米尔之上,伸出双手,就像祈祷神灵的信号塔,高天之上的他们,必然可以感应。

5

如果真有神灵,他们必定会留下一条与人界相通的路径,用来接引人中深具神性者。这条路径应该离众神聚集的地方不远,为最初的住民所知并口口相传,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变为神话,不再为世人相信。相传不周山就是这样的一条路径。

据考,不周山就是帕米尔。《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淮南子·天文训》:“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不周”之名,是在共工怒撞之前,这是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充满着悲剧和宿命的意味。被撞断的天柱、震断的地维,它们以天柱为结,绵延下去而成山脉,它们是喜马拉雅,是乔戈里峰,是慕士塔格峰,是兴都库什山,是昆仑,是天山,这里成了众神的活动场所。

盘古开天地,大羿射日,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一系列创世神话,都以昆仑和帕米尔高原为场景;西王母、黄帝、共工、伏羲、大禹、周穆王等亦人亦神的存在,活动于以帕米尔为中心的山脉。帕米尔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是离神话最近的地方,是人类最早产生信仰和天问的所在,是我们藉此亲近神灵重返神界的地方。

人应该怎样活着?是否该像神那样,超越生死,只有淡淡喜悦?神是否存在?如果有,我们是否还有重返的机遇?没人能够给出刻石一般笃定的答案,“意义”成为人活着的唯一验证,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提供一个意义的选择,它应当是自己所能达到的最高峰,是自己的帕米尔。它轻则是生活的态度,如马可波罗的周游;重则为信仰,如法显和玄奘的艰苦西行。自己的“帕米尔”需要摒弃蒙蔽、欲望的蒙蔽,需要像高原塔吉克人一样,活成简单的、质朴的、纯粹的人,活成去掉概念附加的人,活成阳光下的赤子。这样的人,才能有塔吉克人一样纯良的眼神,才会有拜合提汁老人一样婴儿般的睡眠,才会被“神”拣选,成为一个表里俱澄澈的人。

我们在塔什库尔干住下,打算第二天返回喀什。虽然很累,却因为就要离开而生出乡愁一般的情绪,没有睡意,就披衣到塔城街头漫步,无意间,我们听说杏花村的杏花开了。“杏花村”?难道高原上的杏花,也能接受到花神在遥远的江南发出的开花指令?我们决定推辞返程时间,去看看高原上的杏花村。

杏花村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东南部的马尔洋乡,距塔城105公里,沿途沟壑纵横白雪皑皑,4小时车程中没有遇到一辆车一个人。到达马尔洋乡后,我们舍车就马,塔吉克人的骏马如同塔吉克人一般,温顺,和善,坚忍,只骑过牛的我们很快就适应了它,15公里崎岖的山路,颠簸如拖拉机的引擎,但塔吉克马没有一次马失前蹄。当我们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骤然喷薄而来的嫣红、青绿与金黄,如同火焰一般灼烧了我们快要雪盲的双眼,杏花村到了,就在雪谷底部,在大雪围绕之中。

一条小河缓缓流过,塔吉克民居沿河而落。耕地片片青绿,家家炊烟袅袅。每家院子外杏花开放,金黄色的杏叶迥异于山下的杏树,金秋一般,宗教一般的神圣色彩。鸡犬之声相闻,潺潺流水相和,更有雾岚如云,在杏花之间,在村居之间飘渺如带。树下站着几个塔吉克孩子,男孩金发碧眼,缠着花头巾的女孩抱着自己的小弟弟,被抱的孩子扭过身子,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看着金黄的杏叶。村口的晒场上,跪着塔吉克妇女,她们或缠着白头巾,或裹着红纱巾,说着话,拣着麦子里的沙粒。在雪的银白之中,杏花村安闲、宁静、祥和、幻美,如同非人间,这里一定住着“神”。

村里五十多户人家,五百多人口,平均寿命89岁,百岁老人有四位。他们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生活在这个小村里。他们生命的河流静静流淌,澄净、平缓,没有大悲喜,只有浅浅的带着禅味的幸福。

忽然听到鹰笛声,看见许多孩子呼啸地朝着一个地方跑去。我们顺着他们奔跑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家屋前的场地上,许多年轻人围成一圈跳起了舞蹈,他们双臂一前一后地舒展,双肩微微抖动,模仿雄鹰展翅的姿势。哦,这是塔吉克人的婚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没有桃,杏花也灼灼,风过花落,落在他们鲜艳的衣饰上,落在他们或深情或娇羞的面庞上。热瓦甫琴俏皮而热烈,鹰笛峭拔而清澈,杏花如雪,天空如翡翠,大片的白云累积如山,如兽,如城,如海,天上地上,如诗如画如梦。

跳舞的人群里,忽然跑出一个人来,啊,他竟然是阿布拉江,他操着夹生的汉语说:“啊!你们回来啦!”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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