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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湖

2016-05-14唐俏梅

安徽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缆车生姜妻子

唐俏梅

1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当我醒来时,眼前一片雪白,准确地说是眼光所及之处,都是白晃晃的光芒,而四周空寂无声,一时我误以为自己莫非已荣升极乐之境?等我眯起的眼睛再睁开时,身体能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温暖,阳光正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进我的瞳孔,云朵也压得很低,一块连着一块,像女人的身体,很绵软,却压得我呼吸不畅。不要以为我是一个无色不欢的男人,因为这是我随着缆车摔落时脑子里最后留下的唯一印象。

从那足有几十米高的缆车里摔下来,还能有这么细致的记忆,还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说明我大难没死,还“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

这话是柏霏儿有次在半夜里通过微信发给我的。那时我的妻子才离世不久,思念让我脆弱得像座沙堆,整夜整夜的不眠不休。看到这句话时,我正坐在家里面湖的阳台上,冰冷的心蓦地为了这个女人半夜一条煽情的话竟蓄了一眼眶的泪。

那么柏霏儿呢,这个生死时刻还被我搂在怀里绵软的女人呢?

我一骨碌坐了起来,也许是昏睡得太久又起来得太快,脑袋里突然就“嗡”的一下,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像一记左勾拳猛地打了过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什么东西来稳住身体的平衡,胃里却浊气涌动,一张嘴竟然嗝出一股酸菜鱼的味道。我清楚地记得缆车出事之前,我已整整一天没有吃一粒米喝一口水,还好这次阎王没有收留我,要不然成为一个饿死鬼就非我所愿了。第一,缆车出事在江南这个著名的风景区尚属“千年等一回”的事故;第二,我年富力强正是身体各项功能运转最正常的时候,绝食是我还没有想过的词呢。

我被人给软禁了——是那种既限制人身自由又不给吃不给喝的那种——实际上这就是绑架。但造成这种情形的竟是我的朋友,我这辈子最感动的兄弟,所以我只能称之为软禁。那么酸菜鱼的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呢,我头痛万分,又想起柏霏儿,这是她第一次奉献给我的一道菜,也是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我们俩的认识正是基于这道菜的口味相投。

我醒来的地方是一个雾起云动青翠无边的山谷,旁边就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缆车的骨架,瞅着真惨!可偏偏我一点儿事情也没有,要不是嘴角隐痛被我抹出一道血水,我都得怀疑我是不是有了特异功能时空穿越了。

时空穿越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一直还真就觉得自己是具有某种特异功能的,准确地说是某种特殊感知的功能。只不过这种特异功能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不祥的载体。所以,从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中,我隐约有感觉后就秘而不宣禁口不言了,我怕话一出口,灾难就层出不穷。

我四处寻找,攀遍附近的山石,就是找不到柏霏儿的一点痕迹,那个最后时刻依在我怀里的绵软女人,似乎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静静地化成虚无,就像这场缆车惊魂,从头至尾只是我一个人自编自导的故事。

难道一切真的又要发生吗?

2

虽然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我还是在医院待了一周。我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思考,而医院和病人的身份是我暂时可以逃避这个复杂社会唯一的策略。据江南当地城市新闻显示,缆车事故和柏霏儿的失踪居然没有引起多大轰动,心里真是暗暗对政府的应急处置和景区危情公关能力大为肯定。在医院的每个夜晚,我还是一样的不眠不休,只是这次不是为了思念我的妻子,而是为了柏霏儿,一个我认识才将近一个月的女人。在充满消毒水气味又冷清的夜色中,我一次次打开手机中柏霏儿的微信,期待看到她的留言,期待朋友圈里能有一条关于她的信息出现,哪怕只一个符号一个表情,让我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生息。或者惊悚一点,哪怕只出现一声惨叫一声哀嚎。

但是关于柏霏儿的消息什么都没有出现,而我不得不重见天日了。

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我异常紧张,总觉得大家看我的眼光不太一样,但我还是冷静地去找销售部经理,那个我称之为“光头儿”的光副总销了假。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想必在公司同仁的想象中,我过的应该是拿着大把年假在某个度假胜地搂着妞儿风流快活的时光,个个流露出来的其实都是羡慕忌妒恨的眼光。放在往日,我定会故作潇洒,左搂右抱公司的那几个妞们,在她们佯装躲闪的莺声燕啼中大呼想念,招来她们一阵粉拳和白眼后,再公事公办就事论事。谁让我是一个单身男人呢,而且是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这年头大叔流行,不管是三十岁的少妇还是二十岁的少女,都喜欢有机会就卖萌扮萝莉,女人的这种心态直接导致那句老得掉牙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话就像真理一样永远有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挺可耻的,因为在工作中我也用上了这招类似怀柔的战术,以此来夯实我的团队战斗力。妻子离世留给我的伤痛我只让它痛在孤单和深夜中,在公司同事的眼中,尤其是女同事的眼中,我有着这世界上所有男人的劣根性,薄情寡义,喜新厌旧,绝对的时过就境迁。

就连光头儿有次都对我感叹,“子可,真是羡慕你小子呀!”

“羡慕我头上有毛心中有爱吧?”

光头儿还真就是个光头,这是他的伤心地,但我偏喜欢往他的伤疤上撒盐巴。最早的时候他是那种“地方倾力支持中央”的形状,在我长期攻击之下,干脆理了个精光,自嘲这叫“君子坦荡荡”。一直以来我在他面前嬉皮笑脸惯了,他也没辙,谁让我是他最卖命的奴才呢,这年头奴才也是分等级的,我应该属于他战功赫赫的奴才,只需在这个城市销售界提提我子可的名字便见分晓,连调查问卷都免了。

“操,你小子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那你羡慕我什么,我一没升官二没发财,难不成你羡慕我死了老婆?”这话一出口,我心里就掀起一阵剧痛,禁不住牙痛似的吸了口气来掩饰。

“还真就对了。不说别的,就咱公司那些妞,还不都由着你的性子,想勾搭就勾搭,想调戏就调戏?”

“身在江湖心不由己嘛。你何不脱离苦海也进来?”

“我就算了吧,我还想多活几年,我那儿子在国外读书的费用,还要我这老子发狠挣呢。”光头儿说这话时有点恶狠狠的,又有点悻悻然。

我知道他家有悍妻,一时心软没有再继续调侃他。有个女人管着,其实那是种幸福。我的妻子如果还活着,她是不会管我的,因为她爱我。但只有老婆在的家,那个男人才叫有家,才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这次江南的缆车事故没听公司人提起过,他们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也不可能相信,一个大活人可以毫无痕迹地消失掉,甚至比云淡,比风轻。这次事件还是给我留下了后遗症,看人的时候我往往就容易走神,一副发呆样,当然,这些都是光头儿告诉我的。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茶水间冲咖啡,光头儿过来脸色郑重地把我拉到了洗手间,问我,“子可,你最近是不是失恋了?”

我大惊,摇头不语。

“要不就是你很久没有碰女人了?”

我实在忍不住,“你是听说什么了吗?”

“瞧你那欲火攻心的样子,还要人讲吗?眼珠子看人都冒绿光,公司女同事都准备要联名来投诉你了。”

光头儿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其实这只是一副平光眼镜,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后,在打造个人形象时,总觉得自己气质过于平庸,为了塑造一种温文尔雅的形象才整了副眼镜戴上,希望能借助一种书生之气来脱胎换骨。

“要不我换个带色的眼镜吧?”说出这种话,我都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这不明显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算了吧,老弟,想想那样子你更像一条隐藏在深山密林中的野狼。”光头儿不无讥讽又充满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走了,留下我端着一杯冲好的咖啡,站在充满尿骚味的洗手间呆若木鸡。

偏偏厕所门这时打开了一扇,一个胡子才刚长齐整的家伙红着脸出来,边作揖边打趣,“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您这是憋狠了吧?”

“逮着机会了是吧?臭小子敢以下犯上?”我此刻真他妈的欲哭无泪。

都说公司里最能传播是非的地方一是茶水间二是洗手间,看样子我是躲过了初一还是没躲过十五哇。我叹息着离开洗手间,无视公司中那些扭扭捏捏的眼神,一个人无限悲摧外加落寞地驾车回到了位于市郊的居所。

这是一个安静的滨湖小区,房子的阳台正对着一片天然并且尚未过多开发的湖泊,沿湖绿荫如盖,湖水清碧,岸边除了随意摆放着几个供人歇息的树桩木凳,就再也没有其他的现代建筑设施了。

第一眼看到这片湖时,妻子就惊呼一声,“天啦,湖。”

紧接着又娇娇地朝我喊,“子可,湖!我的湖!”

妻子这一声呼喊,注定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注定这片湖就是她的湖。只是,太多的时候她并不走近这片湖,她只是远远地站在阳台上看着它,秋天落英缤纷、冬日雪花飞翔的时候,她才去湖边走走,长长的白色围巾绕着她纤细的脖子,小手冰凉而乖巧地被我焐在口袋里,她凝视湖面的目光常常让我想起初见时她的美,那么简单,却凛冽!

车刚停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保安在与一个女孩纠缠。女孩穿着一件红裙子,暮色中很是显眼,我摇下车窗准备通知保安开门,就听到女孩那尖厉的说话声,语速很快,还带着股四川口音,很有股辣椒的呛味,“我找一位叫子可的先生,有一份很重要的材料要交给他,他明明就住在你们小区嘛。”

保安似乎不买她的账,拦着就是不让她进去。

我很奇怪,从车里仔细打量了下这红衣女孩,确信自己不认识她后,决定去问个究竟。谁知刚一下车,那红衣女孩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亲人一样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子可先生,可找到你了!”

我一时蒙了。也许是缆车事故后我的思维也受到了影响,竟然不知道如何去应对这陌生姑娘蓬勃得过于旺盛的热情。保安见我们像是对上了号,默默地退到门卫室充耳不闻了。

这时手机嘀的一声进了一条微信,我掏出来看看,是光头儿发来的,“红衣女郎收到否?注意适可而止,明日按时早朝。”

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心里不由得暗暗骂了句,“狗日的还真是用心哪。”

红衣女孩从我的神色变化中知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嘟着嘴唇朝我谄媚地笑着,两颊隐隐还有一对小酒窝。好像看过一句话,说是遇上有酒窝的人一定要对她(他)好一点,因为说不定她(他)就是你前世的情人。基于这种想法,所以对那女孩虽谈不上好感,但起码让我忽略了她正从事的职业性质。

“公款消费就签单。”我快速地回了光头儿。

“必须的!”光头儿像是早就在等我的这句话,弄得我彻头彻尾就是个嫖客的样子,生生被他这个聪明绝顶的主儿给打发了。尽管我差不多也可以算是老谋深算的男人了,遇到这种送货上门的艳事还是有点抹不开脸面,又不好当着保安的面说得太多,只好领着红衣女孩拐进所居住的单元。女孩跟在后面的脚步声听上去很是欢欣,年轻而芳香的气息不由自主直往我的鼻子里钻。内心多日隐藏的负重已让我疲惫不堪,这一刻,很想就这样以一种原始的方式率性而为,哪怕只是一场苟合。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开始渐渐膨胀,发紧。

门开了,一股百合花的香味奔涌而来。这种熟悉的香味每次在我踏进家门的第一时间就沁入心脾,过去的三年就是这么闻着花香痛着回忆过来的。置身花香之中使我顿觉当头棒喝,体内的欲望瞬间像被捏破的气球消失殆尽。

我掏出衣服口袋中所有的钞票,不管多少,一股脑儿塞在女孩手里,“走吧。”

“这就够了?”女孩傻瞪着眼。那分明还是一双涉世未深的眼睛,依然很黑,很亮。

我突然很庆幸。

“够了。你还不够?”

“谢谢大叔!”女孩快活地咕哝了声,转身就离开了。我猜她定是在心里狂喜自己走运碰上了个傻鸟。

3

从阳台上眺望夜色中的湖面,那里倒映着点点星光,像无数双眼睛轻轻地眨着。百合花的香味温柔地拥抱着我。百合花是妻子丁玫生前最喜欢的一种花,这里是我和她曾经的爱巢。那时,我们除了相亲相爱,不知道这世间还可以做些什么。

丁玫是个非常安静非常朴素的女人,她身上最生动的地方就是爱笑,笑起来细长明亮的眼睛就弯成月牙,那里面波光潋滟的,极像房子前面的那面湖,美得让人不忍触摸。我知道她喜欢百合花,每天下班回来都给她带一枝最新鲜的百合花,这是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我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因为爱她,内心我打算有生之年送她一辈子的百合花。都说姻缘颠倒配真是一点不假,我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用时下姑娘们的说法,那叫长得确实有点够呛。我虽不是帅哥,但我的妻子丁玫却是个标准的美女,生来就美,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美丽,不是她恃美傲娇,而是她真的就喜欢清汤挂面似的容颜。我们是大学同学,当年的丁玫是校园文艺派与小清新的代表,总是一袭白裙或者衬衫仔裤,美得简单,却凛冽,因此我一见她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撇下围在自己身边的几个暧昧的姑娘死活就去追随她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氧气美女这一说法,但我确实说过,丁玫就是我的氧气,无她不欢。我不拼爹不拼妈更不拼帅,我拼才华总没有人挑刺吧,那时的我是校学生会主席,能写能唱能说能逗,在校园的广阔天地里也算是个角儿。一开始丁玫都没拿正眼瞧过我,不知道是她年少无知还是后知后觉,总之当我有事没事总在她面前晃荡的时候,她表现出了极厌烦的样子,到底还是文静秀气地送了我两个字“肤浅”。两字千金,压得我差点英雄气短。这时住在我下铺的一个兄弟,一个绰号“生姜”的死党实在于心不忍看不过去,挺身而出为我做了不少工作。这厮有个绝招,就是不知怎么被他摸清了班上大多数女生的经期时间,他说女孩经期情绪最容易波动,也是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这时候出场献媚往往能挣得好感,运气好还能讨得赏赐,运气再好点就能获得芳心也不是不可能的。就凭这一点,我们全体男生对“生姜”同学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更是承诺只要他能准确报上丁玫的生理周期信息,他大学四年的情书业务我都免费替他包办了。“生姜”是个典型的理科生,生就贱骨,一见美女就要淌哈喇子的货,偏偏还喜欢用情书来勾引女生,自己又写不出来,以往每次求我代笔都得被我趁机宰一顿打打牙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生姜”的积极性更高了,这意味着只要他完成任务,今后就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可以去泡更多的美妞,从而替他爹妈减轻点负担,算是尽点孝心了。

丁玫是个简单的女孩,但就因为太简单却不好以寻常方式接近,“生姜”说他一见丁玫纯洁得要命的眼神就倍觉无耻难以下手。她就像是一条蚕宝宝,总包着一层茧,那么娇贵,碰不得伤不得,看不清猜不透。

“生姜”说,“要不是看在你丫为伊消得人憔悴,快半死不活的份儿上,我他妈都差点准备放弃了。丁玫她不是人,也不是神,她就是尊佛呀。谁敢轻易践踏佛呢!”

但他到底还是找到了办法,曲线救国完成了任务,原来是他先泡上了丁玫同室的一个女孩,通过那女孩辛苦侦察取得了关于丁玫的第一手资料。“生姜”最遗憾的是,那个侦察女孩长得不是太符合他的心意,他说,“为你丫我都豁出我的贞操了。”

我安慰他,“没关系,你长的是一张不老神童的脸,这比贞操更好使。”

他被我气得一蹦三尺高,“你丫是想说我很幼稚吧?”

“生姜”的老家其实是个著名的铜都,大家喊他“生姜”是因为他的老家盛产的生姜也非常有名。入学的第一天,他给同室的哥儿们一人来了两罐口味不同的姜片,再加上自个儿长得又白白胖胖的,所以博得此雅号,他倒是当仁不让,说这样他就是免费移动广告,走到哪宣传到哪,算是为家乡尽心尽力了。

当我夸他为了丁玫的事情表现出了一个铜都汉子的坚强意志时,他擂了下我的胸脯,豪迈地笑着说,“我是铜,你是钢,谁让咱们天生就是兄弟的命呢。”这话让我很感动。我确实来自钢城,是马钢子弟。“生姜”这小子总结得完全入情入理呢。

这次“生姜”超额完成任务,不仅打听到了丁玫生理周期时间,还打听到了丁玫生理周期的特点,她竟然有痛经的毛病,这让我很是心疼,恨不能那个时间段替她做女人。不过这也让我有了用武之地,我决心为了丁玫,在她“大姨妈来了”的日子里忠心地当她的奴仆,鞍前马后搞好服务。日久见人心,丁玫渐渐地对我剥开了那层蚕茧,我在她月月特殊时期的表现,也确实打动了她内心特殊的情感,她说在我面前,似乎已没有了秘密,接受一个没有秘密的异性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爱我,并愿意跟我成为亲人。

我喜极而泣。

“爱情是件无耻的事情,爱情中的人更是无良的渣人。但我是铜,火热的铜,会永远记得你这块钢,无情的钢。”这是大学毕业时“生姜”给我的临别赠言,类似血泪般的控诉。因为当初陷于爱情中的我,根本没有兑现诺言给他代写过一封情书,害得他毕业了还是孤身一人,只好化悲痛为力量,选择远赴广东去打拼。

毕业后,我没有再见过“生姜”,偶尔发个邮件问声平安。有两年时间,“生姜”不再回复我的信息,像是从人间蒸发了。直到丁玫出了那场车祸,我悲痛欲绝近乎疯疯癫癫时,却在第一时间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兄弟,永远都要记住,你是块钢!”

我知道这就是“生姜”!这一声久违的兄弟,让我失去爱人的人生重新焕发了一点生机。

4

对于妻子丁玫的离世,外人看来就是一场普通的车祸导致。我却始终不能排遣心中的那种儿时荒诞的经历带给我的荒诞感受。我所认为自己拥有的特异功能,就是能感知:当我生活中一旦出现危及生命的事情,如果我能避过,就必定有人要替我承受灾难,而且会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无论如何就得重提十岁那年的经历了,我渴望遗忘那段记忆,却偏偏根深蒂固潜伏在我的骨髓甚至血液中。十岁那年,记得是个雨水很多的年份,印象中天空总是湿漉漉的,所有人的面孔好像都能挤出水来。有一天放学后,去住在同一个楼道的同学家玩,他家住在六楼,玩到后来我心血来潮爬上他家阳台的露天栏杆上去玩,不知道是连日阴雨的原因,还是他家阳台镂空的栏杆太陈旧了,我莫名其妙一阵头晕,双手感觉栏杆太湿滑,一时没抓住就失足跌了下去。屋内的人一片惊呼,而我在跌落经过三楼我家的阳台时,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奶奶正站在客厅的凳子上往壁橱上放什么东西,看着她稳稳的身子却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跌倒在地,随之我也“砰”的一声跌到了二楼住户墙外的遮阳篷上,且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但是我奶奶却被家人发现坠地导致心脏病猝发身亡了。我从高空坠落却什么事也没有,家人被这一悲一喜冲昏了头,谁也没心思细究我再三讲述这期间有些离奇的情节。

生命本就无常。我其实是怀揣着这句话忧心地长大了,但我内心那种看似荒诞的感受却怎么也排遣不了。我禁口不言,实在是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并永远不再发生。

但是,可怕的经历与那种感受还是又来了。

丁玫发生车祸那天,已是傍晚了,小雨丝丝地下着,我与她本是约好要去湖边走走的。丁玫发现家里的牛奶没了,于是决定先去对面的超市买回牛奶,而我正好去把停在外面的车移进车库。在我移车倒退的过程中,从后视镜里突然发现从旁边的弯道处无声无息冒出一辆车子,头尾相抵,双双都没有道路可避了,我只能紧急刹车期望那辆车也刹得及时,但结果我还是听到了“砰”的一声闷响,就感到车身一阵晃动,奇怪身体并没有承受到什么撞击,正在感谢菩萨呢,却听得小区门口一片喧哗,有人在大喊,“不好了,出车祸了,有个女的被撞了……”

我眼前一黑,顿觉心脏针扎般剧痛,十岁那年的经历霎时重现我的眼前,我连滚带爬地钻出驾驶室,奔到小区门口时,就看见丁玫,我亲爱的妻子,已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天啦,我真想自己立刻就死去,以阻止灾难压到我的亲人身上,让丁玫转危为安。

“丁玫,亲爱的,丁玫……”我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喊着,因为我内心已感知到悲剧再一次无可避免地发生了,我怎么也挽回不了。

我的妻子,我心爱的妻子丁玫,都没有来得及给我留下片言只语,就永远地离去了。她大睁的眼睛定定望着小区湖的方向,面容平静柔和,像是没有经历任何痛苦。

那一刻,“她的湖”寂无声息。

那一刻,我相信,湖水都是泪水。

5

丁玫的离去,我对她既有深深的难以自拔的想念,也有深深的难以释怀的内疚,觉得丁玫应该就是应验了我儿时生成的荒诞感受,是她替我承受了生命的灾难,是她用生命替我挽回了生命。我被这种情绪纠结得常常不由自主地跑去酒吧,似乎只有一场又一场地买醉,才能换得一夜又一夜的昏睡。

有一晚我又在酒吧大醉。醉汉本就惹人嫌,最糟糕的我还是个白吃白喝的醉汉。我对着面前一堆的空啤酒瓶,却怎么也掏不出一分钱的硬币,我的钱包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这就不是嫌不嫌的事了,吧台侍应生殷勤赔笑的脸说收就收了,他可不管我是生客还是熟客,一个响指就招来了两个壮汉,像拖死狗一样架起我的胳膊,就把我往酒吧外面拖。

我头昏昏沉沉的,脚软绵绵的像没了骨头,由着他们摆布吧,还自诩什么业界精英,光头儿要是看见我这个样子,准会哀叹:原来一介销售奇才光鲜的名声后面,是活得一塌糊涂连狗屁都不如的人生。

柏霏儿后来告诉我,没等那俩壮汉的拳头落到我的身上,很荣幸很及时地被她这个美人给搭救了。

“为什么救我?”宿醉醒来让我头痛欲裂,我恹恹地应付着她。一看房间精致整洁,明显是个女性的闺房,应该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不为什么,就为你对我说了一声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我说了吗?也许是吧,因为那天正是妻子丁玫的生日,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怎么会对一个陌生女孩说这句话。

“你当然说了。而且你还说给我买了一大捧百合花呢。我还奇怪,你怎么知道我那天过生日,而且还知道我最喜欢百合花?”

难道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还是天可怜见,是亲爱的妻子化身来拯救我的?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一个猛力将她拉进怀里,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挣扎了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任由我的双手在她的后背一点一点的抚摸,背部很瘦削,但腰肢柔软,颈脖纤细,而且发际隐隐有百合的香味,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感觉。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喃喃自语,“亲爱的,我好想你,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儿了呀?”

好久,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面对面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清亮,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终于看清,这是一张和丁玫完全不一样的脸庞。但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漂亮,一样的纤尘不染。她绝对不是丁玫,为何却和丁玫一样有那么多让我迷惑的地方?

“你究竟是谁?”

“萍水相逢,我叫柏霏儿。”

“抱歉,昨晚我搅乱你的生日聚会了吧?”我很为刚才自己的唐突不安。

“恰恰相反,我还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生日。”

昨晚的事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难道我跟她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不会是我趁着酒劲儿非礼了人家吧?

“我们不会……”我耸了耸肩膀,平日我最恨这种假洋鬼子式的虚伪,自己却不知不觉使了出来。人往往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会做些极度反常的行为来掩饰。

没想到柏霏儿是个非常大方的姑娘,不否认也没承认,“一切皆有可能哦。”

她这么一说,我倒彻底放松下来了。她一个女人都不介意,我一个男人怕什么呢。

我的钱包和手机都没了,只有名片盒还在。看来这小偷的眼睛是雪亮的,不值钱的东西坚决不碰。我递给柏霏儿一张名片,“欢迎骚扰!”

我一旦恢复油腔滑调,我就仍是这人间的一大恶狼。光头儿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一只饿狼才对,因为肚子里正咕噜咕噜地叫。

柏霏儿没接名片,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我从客厅里望见她双手拢起披在肩头的卷发,三下两下就盘了起来,顺手拿起一根筷子斜着插了进去,娇娇的声音接着飘过来,“好事做到底,我请你吃酸菜鱼怎么样?”

她这句话又一次击中了我的心门,她怎么知道我就喜欢吃酸菜鱼呢?

这简直就是个谜一样的女人。我着迷于她刚才盘发的动作,慵懒,随意,却无比风情。这里我拒绝用性感来描述她。她身上总有着太多丁玫的影子,一样很简单,一样都很美,只是她的简单不像妻子凛冽,她更像一种烟火。

柏霏儿的酸菜鱼做得非常出色,起码完全符合我的胃口。足够酸,足够辣,足够鲜。足够让我瞬间失忆。我竟然忘了妻子丁玫给我做的酸菜鱼的味道,一会儿觉得就是一样的口感,一会儿又觉得完全是两种做法。就像她们两个人,一会儿活在同一个躯体里,一会儿又毫不相干。

自妻子离世后,我第一次重新觉得满足。

这个叫柏霏儿的女人,也就救了我一次危难,喂了我一顿饱饭,我们却一见如故了。更多的时候,我们是通过微信联系,她有什么好玩的段子或者看到一段感动的话,不管白天黑夜,立马通过微信转发给我。我们之间不玩那些心灵鸡汤式的东西,但确实有着心与心的交流。基本上我是倾听者,因为她说她发给我的话,我不仅要看得懂,更要“听”得懂,才没有白活这三十多岁的年纪。

我没有问过柏霏儿的年龄,她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是不需年龄特征的。因为她可以是朴素的丁玫,也可以是鲜艳的柏霏儿。

我与柏霏儿相处的那段时间,光头儿异常高兴,因为我总算不再张牙舞爪四处放电。可是公司的那些妞儿们显然兴致不高,甚至有些哀怨,我忽然的修身养性,让她们的生活失去了一些被挑逗的激情。

“让生命已经静止的人如秋叶般静美,让生命正在前进的人如春花般灿烂。”

收到柏霏儿这个信息时,我思忖良久。这句话我很熟悉,以前从妻子看的书上见过。可是我能“听”得懂吗?我想像着柏霏儿隔着空气传递的声音,恍惚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我身体里慢慢抽离,又有什么东西一点点进驻我的内心。

自从遇见柏霏儿之后,我似乎总是生活在亦真亦幻之中。这句话她到底是想让我“听”出什么意思呢?我像个梦游者,又一次深夜站在阳台上,心慌意乱地眺望着妻子的那面湖。

“见见?”一个星期后我发出召唤。

“好!”柏霏儿似乎一秒钟也没有耽搁。

我下定决心,这一次我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我们约在一个充满浪漫情调的咖啡馆见面,那里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面是茂密的热带雨林植物,室内清香弥漫,角角落落都飘浮着轻柔的萨克斯名曲,既忧伤又甜蜜。这里适合情人之间窃窃私语。在这里,柏霏儿和我,我们之间需要一场光明磊落的挑战。

相约的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我竟然没有在这里等到柏霏儿。我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正当我心如槁木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见到了另一个我很久没有想念过的朋友。当年的死党,我的兄弟“生姜”像个土行孙,一下子就从地面冒了出来,他还像当年一样白白胖胖,只是他的笑容里怎么有那么浓的悲伤呢?

我们热烈地拥抱着,两个硬实实的男人也可以抱得那般密不透风。他照旧擂了一下我的胸脯,“你这是要炼精钢吗?瘦得跟只猴似的,能降得住那些小妖精不?”

“你不知道精英都是这种型号的吗?”我兴奋于久别重逢,戴着的平光眼镜似乎起了层雾气,只好拿下来用纸巾擦了擦。“兄弟混得不错呀,你这块铜的分量可是加重了呀。”毕业快十年了,“生姜”明显有了发福的迹象。

打趣完对方,我们忽然就不知道再怎么说下去了。互相瞧着,忍不住捧腹大笑,惊得旁边那些低头玩情调、搞暧昧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直翻白眼。等我们俩勾肩搭背地撤离到大街上,才发现外面正在下雨。

6

“生姜”说要带我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想都没想就跟着他走了。这个城市就是我的天下,我闭着眼都能把这个城市的地图画出来,你丫难道混了几年广州就会整什么幺蛾子不成?

“生姜”说,“你真要是个爷儿们,你敢蒙着眼跟我走吗?”

为了表示我的不屑,我直接摘下他套在脖子间的领带扎住了眼睛,“现在谁还戴这破玩意?”

“喂,我那领带可是进口货,一两千元你丫就这么糟蹋吗?”

上车后,我接了瓶“生姜”递过来的水,喝了几口觉得无聊,眼皮直打架,也许是蒙着眼睛的原因吧,我没在意,不如趁机就睡一觉。等我醒来,发现真的已置身一个陌生的斗室内,一桌一椅一床,仅此而已,除了我自己,半天再也没见有个喘气的。又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影现身,我心里开始惴惴不安,就去拉门,想出去看个究竟,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再用力还是纹丝不动。踢上几脚,喊上几嗓,外面就是没有任何回应,如果我不出声四周都静得可怕。难道我这是被人绑架了吗?“生姜”呢,我记得是他说要带我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的,难道这小子也遭了不测?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又渴又饿,咖啡馆之约被柏霏儿放了鸽子,我自然是没心思吃啥喝啥,这会儿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忽然我听见一声口哨,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我手机的信息声。我疯了一样四处寻找,终于在桌子的抽屉里找着了,真是如获至宝哇,打开一看,差点就被气晕过去。

“兄弟,好好在这待着吧,一切会好的。”

是“生姜”发来的。我正准备拨通他的电话,却绝望地发现手机断电了。

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难道是“生姜”这小子要绑架我吗?都说兄弟比爱情更可靠,我连爱情都还那么相信,难道兄弟却背叛了我不成?绑架我的动机是什么呢?我强迫自己那号称精英的脑袋瓜快速运转起来,最后发现什么理由也成立不了。我没钱,妻子丁玫死后,我是过一天算一天,挣的银子都乱花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李白当初在我的故乡就是这么留下仙名的,我总得沾点仙气吧。“生姜”那小子现在公司都开了几个,他的钱可以将我埋得不见头顶,所以劫财不成立。劫色吗?更是想想都可笑的事呀。

难道我是饿晕过去了吗?或者我是在梦中?

我强迫自己清醒点,非常意外地,这时门开了,我看见柏霏儿走了进来。又好像是丁玫走了进来。我摇摇头,确实是柏霏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因为那天放了我的鸽子惭愧吧?我像个孩子一样倔强地瞪着她,她不说话我也就不说话。她似乎想了想,又那样用双手拢起披在肩头的卷发,三下两下就盘了起来,奇怪地是她手上又出现了一根筷子,她顺手拿起它就斜着插进头发里。这个动作立马让我的意志溃不成军,我不由得泪如雨下。她走了过来,将我的头揽进她的怀里,我摸着她瘦削的背部,柔软的腰肢,纤细的颈脖,忍不住又一遍遍地问她,“这么久了,你都去哪了呀?”

她笑了起来,和丁玫一样细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里面因为有泪,波光潋滟的。

“丁玫,亲爱的。”我糊涂了,真的糊涂了。

“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儿。去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厮守一生。一切皆有可能啊。”柏霏儿牵着我的手走出了门。

“那我们去江南吧,那里有美丽的风景,离我的故乡也很近。”

就这样,我带着柏霏儿,或者柏霏儿带着我,我们到了江南的一个著名的风景区,并且坐上了一部缆车。这个季节山上松涛如海,我要带她去听听,从山上还可以俯瞰长江,那里可以看到比一面湖更幽深的远方。

柏霏儿一路上非常安静。坐上缆车后,因为害怕,让我紧紧地抱着她。她那么绵软,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裹在茧里的蚕宝宝。

我记得应该是缆车行至一半的时候,灾难突然降临,缆绳断了,装着我们俩的缆车从那几十米的高空,呼啸着直接坠落下去。

缆车坠落的过程中,我面如死灰,奇怪的是,柏霏儿在我的怀中居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颤抖,她仰起头朝我微笑,笑容苍白,非常飘逸,让我想到妻子丁玫站在湖边时,脖子上那条长长的随风飘拂的白色围巾。如果这次我又能幸免于难,那么我身边最亲近的一个人又将代替我永远离去。

这一切真的,无可避免的,又发生了。

我在山谷中醒来,身体完好无损,而我抱在怀里的柏霏儿,却像云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7

三个月后,我又一次见到了“生姜”。

他的面容还是含着悲伤。我还认识他,而且只认识他了。这次见面我觉得很丢脸,因为我居然成了个需要限制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

我其实还是很清醒的,我和“生姜”之间的对话足以解释一切——

“子可,你还记得丁玫吗?”

“丁玫?她是谁?”

“她是你的妻子呀。三年前出了车祸,离开了你。”

……

“子可,你还记得柏霏儿吗?”

“柏霏儿?她又是谁?”

“她是在丁玫去世后,被你幻想出来的一个女人。关于她的一切,都是你生病后的幻境。”

……

“子可,你还记得光头儿吗?”

“光头儿?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吗?”我有些滑稽地摸摸头。不知道是这医院里的哪个坏鸟,把我的头发全剃掉了,弄成了个和尚头。

“他是你公司的领导。自从丁玫出事后,你被思念和心理阴影造成的双重压力击垮了,精神很快出了问题。是他辗转找到我,让我回来想法送你就医的。”

……

“子可,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感觉到“生姜”近乎心碎的眼神,他无望地摇着我的臂膀,“那湖呢?你房子前面的那面湖呢,那面你天天念叨的湖也不记得了吗?”

“湖?”这个字似乎很有魔力,令我舌尖微苦,有一种流泪的欲望,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你怎么会忘记呢,那是你妻子丁玫的湖啊,是她的湖!”“生姜”激动地喊着。

我转过身去,不想再看“生姜”了。任世间这个我唯一还记得的男人,我的兄弟,在身后痛哭流涕。

过往成殇。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病人,一个不再懂得心痛心碎的病人。

既然那是她的湖,那就永远是她的湖吧。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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