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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的远方

2016-05-14宋烈毅

山西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写作者叙述者主观

当我将闫文盛的散文集《你往哪里去》拿在手中,翻阅那些文字细密的书页时,我想到的是“文字暗箱”这个词,这本装帧设计精致的散文集实在太像一个装满了很多词句段落的微型“暗箱”,易于携带,就像是专为一个火车旅客而准备的漫长旅途上的一个陪伴物。与火车旅客一路上看到的不断从车窗外闪过去的风景相对应的是“折叠”在这个“文字暗箱”中的暗风景,它们是一个人仔细打磨的时光片段。

在闫文盛的散文中,陌生感弥漫其中,一切生活中的、外部世界的图景和人事都被陌生感笼罩,成为一个作家遥远的陌生国度。法国诗坛怪杰米修有一组散发着浓郁的异国情调的叙事诗,题目为《我从遥远的国度给你写信》,诗人设想了一个神秘的女子在非常遥远而不确定的年代里给“我们”写信,她在“信”中杜撰了一个乌有却非常迷人的奇异国。在我看来,这个奇异国不过是诗人的一种诗意的遐想,一种对于某个陌生国度的渴念和虚构的产物。异国情调即陌生感,这对于诗歌乃至其他种类的文学作品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在散文集《你往哪里去》,我认为最具陌生感的作品非其系列散文《主观书》和《你往哪里去》莫属,在这两个庞大的寂静文本中——我认为它们是寂静的,虽然它们有着尘世的烟火味——叙述者以孤零人的眼光和袅袅愁绪将外部的庸常生活世界翻转到了内心的远方,使得一个散文家在内心世界漫游成为一种真实。

有人概括说,法国诗坛怪杰米修一生经历了四种“旅游”,即:实地旅游、内心空间漫游、想象异国的畅游和失常天国的神游。在我看来,实际上除去他的实地旅游,其余三种均可归纳为精神之旅。闫文盛通过他的《主观书》系列在一点一点地实现他的精神之旅,现在对于他在散文文本中所进行的漫游做一个总结或者贴上一个标签,我想为时尚早,我听到这个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的写作者如是说:“如今,我以散文为重,且不仅限于此时此刻,而是准备延长十年战线,将我目下已进行近三年的系列散文《主观书》持续写下去。……我将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如此漫长而遥远。她或将贯穿我生命的盛年。”(《我与散文》)我注意到,他将这些如影随形地陪伴着自己并且由自己创作出来的文本称之为“她”,这种称呼有一种客观和少许甜蜜的味道,“她”就像一个精神上的伴侣,这样的写作是幸福的,这样的写作者是富有的。

单篇散文和长篇系列散文的写作区别是什么?一个写作者为何以一种固定的风格和形式进行一种令人心力交瘁的写作?在我看来,长篇系列散文的写作更能考验一个写作者的意志,也更能进一步稳固他的风格。任何作家的写作就像一个钟摆,它摆动的幅度和范围是一个扇形,而长篇系列散文的写作是闫文盛的“钟摆”直指地心的重力时刻。在这样下坠、沉稳的时刻,写作者才能感到不飘忽、不焦虑。而以千日之久进入《主观书》的写作状态是不易的,而一个人写作的状态,往往是出来容易进入难。那么闫文盛是如何做到始终深深地沉浸在这种“钟摆下垂”的稳定时刻的?照我看来,当闫文盛每日进入他的《主观书》的写作中,就是去成为一个连自己也感到陌生的“异己者”:“有一些时候,在对消失时空的追忆里,我会变成另一个。”是的,“异己者”,在《主观书》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与生活中的人和往日写作中的“我”相迥异的“异己者”。我发现闫文盛花费千日时间写成的长篇系列散文《主观书》几乎就是“四字词语”的集结之书,“四字词语”随着叙述者绵延起伏的主观倾诉不仅制造了古奥的语言风格,也带来了一种沉郁顿挫的节奏。在我看来,“四字词语”的力度和典雅对应着潜伏在叙述者身上的另一个“异己者”的个性。不愿意重复自己,不再提及以往的“陈词滥调”,我想这也是闫文盛进行《主观书》系列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主观书》中,作者一再地告诫自己“写作意味着不断地颠覆、履新,从头再来。当旧日被消除,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立在起点,写作意味着可怕的牺牲、必要的孤寂,甚至暗夜里的独自嚎啕。”而《主观书》的主题是弥散的,它是一树的乌鹊,只需轻轻一摇树干,那些鸟们就会四处飞散,成为蓝天中的黑点。而号召乌鹊们聚集的人正是这个喁喁细语的叙述者,他言辞恳切地说道:“或许,我该写一部茫然书。”

《主观书》是由一些微小而又重密度的片段组成的,每个片段有独立的标题,大部分的片段是不分段落的,这制造了一种密集的视觉效果。在我看来,这种显微镜下玻璃载片式的文字结构形式逼使读者必须以一种文本细读的方式来观察。《在公交车上》是我在《主观书》中随意翻读到的一个片段(是的,随意翻读,这样更显阅读的自在),在这个小小的由三百来字写成的片段中,我却感受到了一部短小说的容量,它是完全可以用一些铺陈的语言来稀释和补充而形成一部荒诞小说的文字片段,它可以改编成一个中年人乘坐公交车觉得自己是在和一群梦中的人去旅行的短小说。而某种冲动被压抑了,散文化的叙述点到即止,围绕着这个荒诞的人的演绎没有铺开来,仅一些淡淡的想法氤氲在车厢里:“我看着公交车上的每一个人,时刻都有一种说点什么的冲动,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散文给人的感受是专属于散文的,它与小说隔着一扇玻璃车窗的距离。而我却透过《主观书》看到了小说中的场景、情节的痕迹和人物的腾挪闪现。故此,我认为《主观书》是在文体的断崖边缘做危险的站立,它是一个奇异的文本。

在我看来,长篇系列散文《你往哪里去》是一种对日常琐碎生活和写作者的精神领域进行深刻剖析的散文,它记录下了一个人似乎是当下的生活琐事和所见所闻,似乎琐碎无绪,就像一个作家的生活日记,让人觉得散文是一种最易得手的文体。但事实却并非那么容易,我看见这个叙述者似乎是有意在寻常的琐碎生活中发现不寻常的意义,要在“日光下无新鲜事”这种生活的单调和干枯中觅得存在的意义。这让我想起里尔克的以透彻、别样的观察而著称的札记体小说《马尔特札记》,其多样化的自述缓慢呈现了一个清晰的主人公形象。尽管《你往哪里去》作为系列散文,其四十六篇虽未见明显联系,但大量的精神状况自我陈述和对日常生活的观察思考文字片段使得它们凸显了一个潜在的叙述者形象的“水印”。这个叙述者既是生活者也是生活的观察者,他说“我一直在感到不安。这些年来,我深陷在这样的情绪里不可自拔。”又说“生活的发展演变与内心的躁动一脉相承。”大量的自我内心剖白和对于生活镜像的无所顾忌的观察思考,使人觉得《你往哪里去》具有一种珍贵的私密性,这让人在阅读这些毫无线索可循的四十六个篇章的时候,觉得有些羞耻。但羞耻过后,我们感到震惊,就像我们阅读卡夫卡的那些文学性的日记,我们认同这个人讲出了同样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这个时代的种种难堪和可怕的处境。所以,《你往哪里去》的这种日常琐记和琐思,并不是唾手可得、一挥而就的文本,而是非文学性的深加工不能成型的日记体散文。

当然,在这个已经走上散文写作“迷途”的写作者的阶段性总结的散文集中,尚存在着一些不令人陌生的篇什,出于实际情感抒发需要的纪实类散文,比如他的《父与子》《儿子的睡眠》《购房记》和《楼下的小巷》等等,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是一个写作者写作历程完整性的体现,就像我们读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部“冷血”的奇异小说文本时,我们不时地回过头来重新打量他的严格按照小说规则写作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从中体会一个写作者在文体“约束”状态下的写作中所体现出来的可爱与可亲。然,在闫文盛的纪实类散文中,不时地冒出要挣脱常规叙述的强烈欲望,他终究是一个不安分的写作者。闫文盛的单篇散文《一眼望不到尽头》看似是一篇游记,实则是一篇披着游记外衣的沉思录,边“游”边“思”,我们听见这个在一群游客中仍旧保持着孤单个体和冷静思维的旅行者不无失望地说道:“除了随处可见的越南文字,我几乎没有发现这里与我熟悉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因而无论是越南下龙湾的大海上的航行,还是在越南城市河内的边缘旅馆居住、甚至是乘车穿越这个东南亚国家冬天的北方,这个反身内窥的旅客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找寻“旅行的意义”和观察在异国他乡的处境中的人的生命变化。所以,我们如果想要在这篇沉思录式的“游记”中找到旅游指南式的异域风情的忠实描写,定将是失望的。我们在文章中看到的是一个异乡人经由隔阂感而引发的冷静思考,正如在文章中这个紧张而小心的叙述者写道:“身在异国,我无法不对自己的生命观察得更为仔细一些……”或许,在这个写作者看来,即便我们周游世界,我们只不过是在自己与世界保持着警惕的距离的内心游了一遍。我们永远无法通过旅行深入到异乡人的生活中,当“我”在游轮上扭头看见一个坐在竹筏上兜售海鲜的孩子,看见他“端然盘坐在上面,恬适自得”,“我”感叹道这是“我们向来不熟的另一种生活”。不是吗,所有的生命体都在各自的生活方式中“恬适自得”。因此,我们可以体会到的是,在这篇貌似游记的散文《一眼望不到尽头》中,叙述者(也就是旅行者)通过他的反身内窥、沉思遐想获得了在异乡体验到的一种内心独白的“恬适自得”。

在我看来,散文的写作层次高低之分在于它是否有哲学背景,散文的思想性也即是哲学的生活化的体现。我认为闫文盛的散文写作是体现了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的,他通过《主观书》和《你往哪里去》系列散文深入地探讨了关乎作为个体的人的种种存在问题,并体现了时间意识、衰老意识、幻灭感、恐惧感等属于人的几个主要生命意识。闫文盛在他的《主观书》中毫不讳言自己的“知音”,其中就有卡夫卡、普鲁斯特、佩索阿等这些现代主义文学大师,但我看到他在《主观书》中写道:“ ……除了佩索阿与我相似之外,我至今还不愿意承认受到了谁的影响。我狂妄地视一切书本上的东西为自身之外的附加物。我只想写下自己内心那巨大的真实。”当一个写作者排斥他者的影响并遵从自己的内心规则之时,我想他的这种“我愿意成为我愿意成为的人”的巨大的念头正在通过他的那些白日梦成为一个眼睁睁的事实,那就是他所自述的:“句子的源流。灵感与冲动。我在睡梦中永生。” 当我一页又一页地观察、注视这些细密的文字片段时,我仿佛听到这个孑然一身盘桓在内心的远方的人在自言自语地说:“在我的时间里……”

宋烈毅,1973年出生,诗人,作家,安徽省作协会员。1988年开始写作。有大量诗歌和散文、读书随笔发表于《诗刊》《散文》《书城》《文景》《文学报》等国内报刊,作品入选《60年中国青春诗歌经典》《中国诗典1978—2008》《散文2013精选集》《散文2012精选集》《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2》《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1》《散文中国》等选集四十余部。著有散文集《与火车有关的事》(敦煌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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