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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的现实世界

2016-05-14王干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大观园乌托邦宝玉

王干

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地标性建筑,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成了《红楼梦》的代名词。大观园和《红楼梦》密不可分,人们对《红楼梦》的研究往往都绕不开大观园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和空间,现实主义理论的精华在于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那么大观园也就是这样的典型环境。

自从脂砚斋点出大观园与太虚幻境的关联之后,人们对大观园的性质产生了分歧,大观园究竟是现实世界还是乌托邦?一直有不同的说法,上个世纪余英时先生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问世之后,似乎已成定论,大观园是作家心目中的乌托邦,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则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世界。余英时先生说:“大观园是《红楼梦》中的理想世界,自然也是作者苦心经营的虚构世界。在书中主角贾宝玉的心中,它更可以说是唯一有意义的世界。对宝玉和他周围的一群女孩子来说,大观园外面的世界是等于不存在的,或即使偶然存在,也只有负面的意义。因为大观园以外的世界只代表肮脏和堕落。甚至一般《红楼梦》读者的眼光也往往过分为大观园这个突出的乌托邦所吸引,而不免忽略了大观园以外的现实世界。”

余英时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还说到大多数红学家多从历史的角度去考察《红楼梦》,忽略了《红楼梦》自身的文学意义和美学,而作为历史学家的他则从文学的角度美学的角度去阐释小说的真正的内涵所在。余英时和某些红学家的错位研究,一方面说明《红楼梦》自身拥有的丰富信息量,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文学研究中隔行和跨行的介入常常会起到意象不到的效果。现在流行的说法,叫跨界,而余英时先生的这次跨界对红学界的影响可谓深远,五十年之后,我在涉猎《红楼梦》方面的学问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向我推荐余英时的这本《红楼梦的两个世界》。

余英时先生的论断无疑是具有巨大价值的,它充分阐释了大观园的意义,但是视大观园为虚构的世界,也就是非现实的世界,在创作方法学上,却有待商榷。

第一,《红楼梦》是带有强烈自传性质的小说,这在学术界已成公论。自胡适先生始,对《红楼梦》作者家世与小说关系的研究已经产生了诸多的成果,无论是索隐派还是考证派,都承认小说中的生活与作家的身世和家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当然,那些捕风捉影的对号入座,虽然有趣,但违背小说创作的基本规律,也有违历史的逻辑。《红楼梦》的开头则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是“风尘怀闺秀”,“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则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风晨月夕,阶柳庭花,亦未有伤于我之襟怀笔墨者。何为不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以悦人之耳目哉?故曰‘风尘怀闺秀”, 脂砚斋评述道,“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

脂砚斋的评点和作者风尘怀闺秀的自白,说明小说来自生活,来自作家切身的感受,而不是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来自历史或传说,《红楼梦》是作家自身的泣血之作,“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从大观园的结构和格局来看,大观园也是作家非常熟悉的地方,是具有生活实感的记录。人们对《红楼梦》考证的兴趣,多半来自阅读大观园时产生的实感。因为大观园一点也不虚无缥缈,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稻香村等都是触手可及的存在。而小说中的人物,更是清晰如织,不像太虚幻境里的写意或泼墨,也没有风月宝镜那般的神奇和怪异。

从这样的意义来看大观园不是虚构世界,而从脂砚斋的批注来看,大观园带有某种纪实性,脂砚斋时常说到某个场景时自己在场,这就更说明不是乌托邦,而是确有其事。我从百度脂砚斋词条里搜出的这些内容很说明大观园的现实存在特征:

第二十二回的“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第三回,当王夫人向林黛玉介绍贾宝玉时,开口便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戌本侧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蒙府本脂砚斋侧批“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写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花。”甲戌本侧批:“少年色嫩不坚劳,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闻此放声一哭。”

第十七回,宝玉陪父亲晋见元妃时,贾政说:“岂意得征凤鸾之瑞”,庚辰本侧批:“此语犹在耳。”

第六十三回,写贾蓉与丫环胡调,丫环说:“知道的说是顽”,庚辰本夹批云:“妙极之顽!天下有是之顽,亦有趣甚!此语余亦亲闻,非编有也。”

第二十回,“前儿和宝玉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剩下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庚辰本侧批:“倒卷帘法。实写幼时往事,可伤!”同是第二十回,李妈妈质问宝玉:“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 庚辰本侧批:“真有是语。”“谁不帮着你呢”后,庚辰本侧批:“真有是事。”

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溜溜达达到了凤姐院里,因为凤姐不识字,让宝玉帮忙,庚辰本侧批:“有是语,有是事。”

第三十四回,黛玉劝宝玉,“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蒙府本侧批:“心血淋漓,酿成此数字。”“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处,甲戌本侧批:“此句令批书人哭死。”

第二十三回,写贾政“忽又想起贾珠来”,脂砚斋却“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可见贾珠作为宝玉之亡兄,亦非虚拟,该哭的是宝玉,脂砚哭了。第二十五回,写宝玉“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甲戌本侧批:“余几几失声哭出。”

第十八回,写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庚辰本侧批:“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不禁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

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甲戌本侧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第二十八回,在二人世界,宝玉向黛玉说悄悄话:“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庚辰本侧批:“有是语。”在“不知怎么样才好”后批:“真有是事。”

反复强调“真有其事”,强调在场,正说明大观园并非乌托邦,并非域外虚构的天地,而是具体的存在。至于脂砚斋是谁,是作者本人,还是其他人,尚有待证实,至于有人把宝玉过生日那段“凤姐点戏,脂砚执笔”去推断脂砚斋就是史湘云,这是颇有诱惑的说法,但似乎有点把小说当作史书来研究了,《红楼梦》本身带有很多的自传成分,但终究是小说,史湘云是小说人物,而脂砚斋本身的点评,也是文学创作的一部分,脂砚斋的评述不是史笔,不能作为立论的基石,而由此推出的结论可谓是沙滩上的楼阁。余英时是历史学家,他对《红楼梦》的态度则是艺术的美学的眼光,而一些红学家却非用历史的方法去研究《红楼梦》,去寻找《红楼梦》的史学价值,幸乎?不幸乎?

第二,大观园是“实体店”。这个比方不一定恰当,今天购物,网店和实体店共同存在。在《红楼梦》中,太虚幻境和大观园是对称的,这种对称在脂砚斋的批注时说得很明确,“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境,岂可草率?”(根据余英时先生研究,太虚玄境或是太虚幻境之误)。之所以将大观园称为实体店,不仅因为太虚幻境是虚的玄的,缺少人间气息,而且因为大观园的所有要素都不是虚拟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它的现实感已经让人感觉到是从生活中搬过去的感觉,一些热心的人考证,甚至在北京、南京等地找到大观园的原型,比如袁枚的随园说,北京的恭王府说,还有其他一些的说法。比如笔者前不久就去南京的乌龙潭公园考察,因为那里建有一个红楼梦博物馆,笔者以为与曹家有关联,但发现只是其中一座桥名为沁芳桥,与大观园中的沁芳桥同名,便也沾上了《红楼梦》的边。关键在于大观园还可以复制,甚至能画出平面图。附图:

这只是平面图的一种,虽然各种平面图有差异,但作为园林的美学价值不受影响。不少研究者发现了大观园作为园林在中国园林美学上的价值。大观园是典型的中国个性、中国风韵、中国气派的艺术瑰宝。其美学风格与诗词书画相结合,追求诗情画意。有研究者认为,“《红楼梦》中大观园则代表了文学作品中虚拟园林的最高成就。 大观园在宁府会芳园原址上加以扩建,接入荣府东院贾赦的旧花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体现了因地制宜、节能环保、崇尚节俭的造园理念。大观园花木布置也颇具匠心。从稻香村至蓼汀花溆,一条花木长廊曲折蜿蜒,姿态各异,色彩斑斓,香飘四溢,如在画中。稻香村几百株杏花,外面桑、榆、槿、柘,各色树枝新条编就两溜青篱,彩化运用得宜。蓼汀花溆花木与水岸搭配,桃红柳绿,杏花红白相间,色彩缤纷,春意盎然,十分洁净。”显然,这种园林艺术是实用的,而不是虚拟的不可及的理想世界。

第三,大观园的生活不是乌托邦,大观园也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前面我们说到《红楼梦》的自传色彩、大观园的“实体店”特性,甚至用大观园可以复制来否认大观园的非乌托邦,但对一部小说来说,自传也可以写得很玄幻,而可以复制的不一定就是现实存在的,关键还是看小说的内容,因为今天《西游记》虚构的南天门人间也可以复制,电视剧经常展现神话的场景。复制和自传只是从形态上来说明大观园的具象和真实,要解决大观园是否乌托邦的关键,还是要看小说的内容是否是乌托邦的还是再现现实生活的面貌。

大观园之所以给人们特别美好的印象,在于大观园的外在形态和内在格局特别的诗意和高雅。大观园的建造是为了给元春省亲而建造,元春册封皇妃之后,贾府进入了最鼎盛的时期,这个鼎盛时期留下的一个标志就是大观园,大观园的富丽堂皇,皇家气象,再加之深厚的文化内涵,委实是美轮美奂,千古绝唱。曹雪芹优美的文笔更是将园内的景致书写为天外华景、人间胜境。作家不厌其烦地写季节的转换和节令的更替,写贵族之家华宴盛餐,器皿道具,件件奇美,饮茶,品酒,赏花,看戏,棋牌,逍遥天外。可以说,曹雪芹在这里用显摆的方式来展示昔日生活的奢华堂皇,一盏一茶,都道不尽人间的春色和秋光。写的都是日常生活,但这种日常生活又是平常人家节日也寻不见的美酒佳肴,艳风彩韵。这样的美生活、贵族生涯,确实是有乌托邦的气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更为奇妙的是,因为是皇妃的行宫,大观园自然不能容下男性的身影,而年幼的青春萌动的贾宝玉被特许在这样的女性世界里,更是平添了一份令人艳羡的神秘和向往。和太虚幻境一样,大观园是女儿国,女儿是水做的,在这样的水世界里,没有男性的污浊和丑恶,贾宝玉认为,已婚的女性就变丑了,变俗了 ,而大观园正是这样清爽干净的世界。应该说,与其说大观园是皇妃元春的别墅,还不如说是曹雪芹为贾宝玉“水论”和“泥论”营造的理想世界。

不过如果《红楼梦》简单地将大观园营造为一个脱离现实和尘世的乌托邦,大观园的含金量就要逊色了,大观园虽然美丽,虽然看上去和谐,但依然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依然是暗流涌动,依然在真善美的外在形态下夹杂不和谐的噪音。

大观园是女性的世界,如花似玉的女子在大观园的天地依然明争暗斗,宝黛之争,出现在大观园中,袭人和晴雯的较劲也在大观园里,晴雯是《红楼梦》里的亮点人物,作家自然难以掩饰偏爱之情,而读者也是爱其敢恨敢爱。晴雯在大观园里是受欺负的对象,她是王夫人的眼中钉,但是晴雯对待比她低一等的丫环,其恶劣有过之而无不及。小说中这样描写惩罚坠儿:“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得乱哭乱喊……”

这个场景我们后来在《白毛女》中见过这样的情景,那是地主婆对喜儿的施虐。而晴雯本身也是一个喜儿一样的佣人,但她手段居然和地主婆一样残酷凶狠。还有贾宝玉踢下人误踢袭人的描写,绣春囊事件,都说明大观园不是伊甸园,也是现实生活的一部分。环境再高大上,也掩饰不了人间常有的罪恶和阴暗。小说写刘姥姥进大观园,写她吃撑了,喝多了:

开了一道隐秘的门,通向宝玉的卧房。刘姥姥眼花缭乱,又已醉得一塌糊涂,便倒在宝玉床上,锦褥绸被,她放了几个大屁。呼呼就睡着了。等袭人进来大惊失色,赶紧叫醒刘姥姥,烧了几把百合香驱臭。

这仿佛是一种象征,大观园里不全是风花雪月,在香艳的怡红院里,也会有臭屁恶气,也会有现实生活中的诸多投影,是镶金嵌玉的现实版生活而已。

第四,大观园的写实主义笔法。《红楼梦》是一部融合多种文学流派和写作方法的作品,太虚幻境具有浓郁的象征主义色彩,而风月宝镜的故事则带着魔幻现实主义的印记,虽然魔幻现实主义上个世纪才因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被人们关注,但魔幻现实主义的写法在中国的《聊斋志异》中早就运用,《红楼梦》中开头的石头变形记,宝玉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都是梦幻色彩的超现实写作。纵观整部小说对大观园的描写,虽然不乏意象小说的形式,但是这些意象是连贯的,是和故事情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妙玉论茶,薛宝钗说冷香丸,都是象征非常明显的细节,但没有像一僧一道那样突兀,一僧一道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们身上的魔幻和象征意味大于具体的细节价值,一僧一道常常从天而降,又瞬间消失。而对大观园的人和事描写,都是连贯的,因果关系明确的,细节交代清楚的,比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王熙凤让她开“洋荤”,品尝茄鲞,对茄鲞制作交代得特别清楚,数量,程序,一一道来,犹如菜谱一样完整。

这种写实主义的写法,可以说模拟现实和描画现实,以其精准和客观,留下风俗画、风情画,也留下了真实客观的生活实景。而乌托邦理想国的作品往往都是浪漫主义超现实的想法,拉开与现实的距离,不注重生活的细节,缺少生活的实感和模拟性,比如前面我们谈论到的太虚幻境的写法,就是非现实主义的,象征、虚拟、人物也是判词这种意象化的书写。

余英时先生也意识到大观园做为干净的理想世界的某种内在矛盾,他说“最后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需要交代,即七十三回傻大姐误拾绣春囊的故事。这个故事表面上和我们所谓大观园是清净的乌托邦说最为矛盾,但细加分析,则正合乎我们的两个世界的理论。这个绣春囊当然是第七十一回司棋和她表弟潘又安在园中偷情时失落的。可是在七十二回开始时,作者明说二人被鸳鸯惊散,并未成双。可见大观园这个清净世界虽已到了堕落的边缘,尚未完全幻灭。”绣春囊自然算不上说明肮脏和丑恶,情和欲在大观园也自然会相生相伴,大观园的女性都是人间的凡胎。“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是大观园最女神妙玉的写照,也是大观园的写照。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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