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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事情

2016-05-14陈爱民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母亲

陈爱民

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扯开儿时记忆的棉袄,溢出胸襟的事物,花儿、鸟儿、草儿一大堆的,多得数不清,其中肯定有水。于我来说,水抢在最前面,也最鲜明,那些雨水、溪水、河水、井水、雪水、池塘的水,白晃晃,亮堂堂,火辣辣,清凉凉,又甜又苦又软又硬,许多的感觉裹挟着我、冲击着我、浇淋着我,叫我的思想一忽儿轻轻浅浅,一忽儿正正经经,一忽儿又歪歪斜斜。

对水的接纳和接触,生活里有好多方式;对水的情感,自然五味杂陈,我最突出的,是敬畏感。敬畏之情,来自于某些仪式和程序。

大年初一,一般是凌晨四点左右,母亲就把我叫醒了。穿好衣服,走出屋子,冷飕飕的感觉好像一堵高墙压向我,使我一下喘不过气来,禁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不过一下就好了,我知道母亲叫上我这个家里长子,是叫我和她一起做成一件重要事情,是含了某种寄托的。天是黑黑的,只有在远远的地方,在那些山的背脊上,有些青青的光隐隐约约现着;近处呢,只看见一些树抱紧自己,硬硬地站立着;还可以看见晒谷坪,正绷着一张灰灰的脸。平时,这个时候,我这种小屁孩哪敢出门呢?那个怕啊,那个慌啊!此时有母亲陪着,心里倒是稳稳的。母亲走在前面,提着小木桶,还拿着一捆东西,我提着煤油灯跟在后面。煤油灯有带鼓的玻璃罩罩着,防着呼呼的湿重的风;灯的火焰比豌豆大一些,在我面前荡开一大片黄色的明亮来。母亲的身影投在前头,很端庄,很高挑,一声不响,一路飘过路旁的竹林、菜园子和暗暗的、沉寂的积雪。全村好静啊,连那些狗都沉睡到过年的愿望里头去了,不想哼一下喉咙,当然,我和娘踩在路上还是有十分清脆的响声,咯吱吱,咯吱吱,那是薄冰在破裂,一种懒懒的呻吟。我有种感觉,这是小人书“聊斋”里画就的某种场景,虽然安静,但没必要被吓着,细细一闻,似乎还有些香气在靠拢来。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池塘附近的水井旁,这是全村唯一的一口井,老人们讲,它有两百多年的光景了。我站在一丈开外,看着母亲的行动:她取出三根香插在井沿的松土上,划出火柴把香点着,三缕青烟软软地上升;她又点燃一叠钱纸,放在香前,那火舔着舌头,像几只蹦跳的鸡雏;她跪下去,对着井叩拜了三次,额头肯定是撞着了地的,因为有三声“扑”的响。然后,她双手合十,嘴里快速嘀咕起来。平日,母亲的话特好懂,此时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念念有词了两分多钟,母亲站起身,在井里舀了一桶水,井水肯定也是很满的,一舀就够了。我们开始往回走,我走在了前面,母亲提水在后面。我尽量走得快,怕母亲提水累,其实也不要紧,我听不到一点水晃摇的声音。母亲很有力气,在生产队出工,她和男壮劳力一样,每天拿同等的工分。

这是仪式吗?小时不懂,现在想,肯定是。问过母亲,为啥要起这么早?她说,要取新年的第一桶水,要勤快,第一第一,万事大吉。我还问,您在井边讲了些什么?她说,井里住着神仙,求她保佑平安。我又问,到家里也可敬神,可以敬好多好多神呢?她没正面答复我,只说,崽伢子,莫问这么多了,人都是喝水长大的,对水都不敬,会长疖子,会坏肚子,会生病,治不好的。她还说,好多东西,心里边要实诚,也莫讲穿了,讲穿就不灵了。我不敢再问。

几十年过去了,和母亲取井水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的那一份虔诚,她十分严肃的神态,她的那些很干净、很利索、一点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现在农村都喝上了自来水,母亲确实也没做过那仪式了,但我清楚,有很多年过年,母亲都是全村从井里取上新年第一桶水的。在新年的第一天清晨,我们就用这新鲜的泉水洗了脸、漱了牙,然后吃上用这水煮上的米饭,还有腊肉、鸡蛋、冬笋、豆腐、酸菜等等,那氛围真的是香喷喷、喜洋洋、笑呵呵的,过去一年的好多不快乐全部跑光了,全家人红光满面,想象着无限好的年成。

现在,我和母亲也偶尔谈及取水的事情,她脸上的皱纹立马变得十分生动,一些异样的光彩绽放开来。我明白,这取水的仪式自然属于迷信,更属于母亲心里边一份美妙而且神秘的沉淀,我不敢去说穿,也不能去说,一说,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

布谷鸟的叫声一响,季节就开始忙乎起来。这布谷的啼声总是显得有些孤独,很少听到呼朋引伴、集体合唱,而且,你总觉得这声音在空中飞来飞去,没有停顿在某一处,总是湿漉漉的,含了不少伤感。就这样,白天听见这野鸟凌空的声音,山野忽闪出更多更亮的光来;晚上听见布谷远远的叫唤,空气似乎变得越发混沌起来,村庄的夜就是一锅黏乎乎的汤。

毫无疑问,布谷声对父亲来说,就是浸种育秧的信号。

某天上午,天气晴好,每一片阳光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父亲就开始做浸种的功课了。他先把稻谷种装进麻布袋,然后扛着麻布袋来到池塘边。父亲左看看、右看看,示意站在岸上的我们兄妹不要作声。这里有个讲究,按先祖留下来的传统,浸种不能让小孩围观,小孩们嬉笑追闹,将来鸟雀会叽叽喳喳啄坏秧田,吃尽秧谷。我们懂了,父亲就允许我们陪着,却禁止我们喧哗。于是,我们大气不敢出,只是傻乎乎瞧着。父亲盯住水面约两分钟,然后捋起裤腿,走到水中约两米处,他双手开始舀水,而且把水扔向前方,我记得,往正前方扔了五次,左前方和右前方各扔了六次,那动作快而果断,水花飞舞着,也很匀称,水花落在水面上,噼噼啪啪响,像很多小手拍着巴掌。我后来才明白,这“五六六”的数字有寓意,是“五谷丰登”和“六六大顺”之意。扔完水,父亲就把谷袋一个个置于水中,淹没刚好。此时浸种,还是与水温有关。春分已过,清明即来,桐子树的花已在山坡开成了一片片的淡紫色,气温加快回升,万物已进入你追我赶的状态,生怕拖了季节的后腿。池塘的水,还有丝丝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抚摸的微温了,浸种刚好。只是,这么一次简单的劳作,被父亲搞得蛮庄重的,他用水的灵动,放飞了自己憋了一冬的愿望,我想,这愿望自然是绿油油的,也是金黄黄的,更是沉甸甸的。

浸种三天左右,就可以开始催芽了。这个环节,水的作用也特别重要。父亲把谷种堆在堂屋里,旁边放一堆煤灰,母亲也烧热了几锅水,我知道,下面就是“拌”的互动了,就是要把煤灰和谷种拌得均匀。整个过程,我经常参与。父亲用铲子把煤灰全部铲到谷堆上,然后搅拌。父亲每掀动一铲,我就往铲上的种子和灰洒热水。洒水很有乐趣,也很要技巧,我学得很精通。水有轻轻的烫,但受得了。我右手端着盆子,左手摊开,五指松开,往盆里的水一挥,水形成抛物线,一滴滴落下,落在种子和灰上,嗤嗤作响。这种洒水,不如叫“梳水”,我的手成了“梳子”,快速运动,水形成点和线,听着我指挥。这真的好玩,这是快乐的劳动。把谷种拌完,父亲汗水淋漓,全身湿透了,热气直冒。我也全身发热,但不觉得累,像洗了一个澡。谷种经过热水的“点化”,被煤灰捂着了,当然,更多的庇护来自稻草,稻草把它们遮得严严实实,这让我突然想到了母鸡孵鸡崽,这真有些瞎想了,不过也有些类似。是的,如此“孵”着,不要一个礼拜,往谷堆里掏出一撮来,这些灰头土脸的种子,已拱出半寸长的白芽,朝你眨着眯眯的笑。哦,它们是十分想念田了。

秧育好了,开始扯秧插田。此时,你要是站在山顶上往田野一瞭,景色煞是好看,这主要是水装扮得好。田都犁好了,泥碎了,也沉淀了,坐实了,蓄了那么一层薄薄的水,真是名副其实的水田了。这些水田从低处往高处一级一级叠着垒着,像是要爬到天上去。如果有斜斜的雨,水田一排排在雨中啜饮着,泛着白光,像好多闲着的鱼;如果太阳全部打开了自己,偌大的田野就亮堂堂地微微颤动着,闪得那几只白鹤不好从哪里落脚。这就是美景,但我的父亲母亲和乡亲们不会去专门欣赏的,也不必要欣赏,因为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他们必须让水田产粮食,粮食的收成才是最要紧的事。有了水的滋养,不收谷子,水田也是荒地;谷子打得多多,水田就是聚宝盆,他们在梦里都会打着哈哈,把水田搂在怀里,紧紧的。

头次进秧田扯秧叫“开秧田门”。父亲先在秧田边点烛敬香,家里再拮据,他也要买个二十响鞭炮丢到空中炸响。然后,他俯下身子,双手捧上一捧秧田水,满满喝一口,咕咙咕咙吞下。然后开始扯秧。这里的名堂到底是啥意思,我始终没搞明白,那水并不干净啊,为什么要喝呢?这也是好多年传下的习俗,即使父亲不喝下这一口水,也要请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喝这一口。

扯秧一开,山歌就来。乡里的山歌,大都紧扣一个“水”字,离开水,歌子就失去了意味,失去了感觉,有些干巴。父亲是个“山歌篓子”,各种山歌唱不尽。扯秧插田,他自然唱插田歌:“风又起来浪又多,新插秧田泛青波。世上只有三般好,清茶美酒伴山歌。”还唱带点“情色”的,当着我们小家伙也不回避,唱得十分来劲:“四月插田水又深,摸粒荸荠有半斤。掐光尾巴洗光泥,双手送到姐怀里。问姐欢喜不欢喜?”这些歌真的土,但里边的意思有水润着,又加上嗓音或浑厚、或高亢、或清亮,整个田野就显得很热闹,有一种“野”的味道。

水其实也是快乐的载体,离开水,孩提的快乐就会黯然失色。

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对水天生就有一种亲近感。面对一汪碧碧的水,哪个野孩子不会有蹦进去耍一耍的冲动呢?可是,水也淹死过人,大人就时刻告诫我们,不要去塘里河里洗澡游泳,水鬼会把你往下面揪,往深处扯,吸掉你的魂。八字先生给每个孩子算命,都会摇头晃脑告诫一句:“高树莫取鸟,深塘莫洗澡。”这等于是废话,高树和深塘对大人也是危险的。这一点上,父亲倒是十分开明,他的道理很明白:你不怕水,水就怕你。他又讲:习得水性,水就养着你。

乡里娃学游泳一般是实践出真知,做到了无师自通。父亲却愿意教我们,他是个游泳健将,扎进水里,几分钟后,能在十几丈外再冒出脑壳来,又踏着水走。不过,他的教学法是自创的,除了向天式就是“狗刨式”,也不懂什么蛙泳、蝶泳、自由泳之类,但偏偏游得快、游得稳、游得远、游得久。初学之时,我们只敢在池塘浅水区,双手撑地,两脚乱打水,手一松,身体还是像个秤砣浮不起来。父亲抱着我们,走向深水区,叫我们双手往后划,脚用劲往后踢,练过一阵,他就松手,我们使劲挣扎,竟然使自己游了起来。找到了感觉,胆子越大,总结经验,游泳就学会了。弟弟一直怕,父亲怒他不争气,有几次教着教着,猛地把他往深水区一丢,弟弟呛过好多次水,哭过一场又一场,硬是把“狗刨式”练得精熟了,比我厉害。父亲经常领着我和弟弟在老家池塘里放开游 ,三个赤条条的身子尽情戏水,父子仨都成了贪玩的孩子,叫岸边的伙伴们羡慕不已。因为看过了“水浒”,我常在伙伴面前狂吹:什么叫“浪里白条”,嘿嘿,这就是!

盛夏的晚上,空气还是有点点烫人,我们在月色下跳进池塘,白天的劳累和焦灼全部被水融化了;尤其是仰着游,不耗体力,手脚轻轻拨动,身体就会向前,技术好,几乎可做到躺着不动。此时,池塘的热闹静下来,可听得见蛙声的清越,可听得见虫子们在比赛夜歌子,而月亮呢,挂得好高,我仿佛看见了里面的宫殿。这么一种情形,真的嵌进了记忆深处,永远清晰。是啊,我们没有好多玩具,没有多少课外书可读,可我们有水,水泡着我们的皮肤和细胞,也鼓荡着我们的天性和精神。

游泳,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是不曾停歇的。风刺骨,能把脸吹伤,吹皱,即使有太阳的晴天也是。这时候,大多数人缩成一团,在严寒之下听任皮肤发着麻、起着疙瘩、生着冻疮,父亲却带着我们跃进了水里。刚进入水的一刹那,确实十分得瑟,猛然就觉得体型缩小了几圈,可游着游着,动作越来越舒畅,呼吸越来越自由,水对我们的身体,开始是抽打,然后是推拿,最后变成了暖暖的抚摩。我当时就乱想,原来皮肤对水的感觉,有时真和气温无关,皮肤一笑,水也会笑的。

池塘结冰了,不能游了,父子仨就穿着短裤衩雄赳赳来到井边,用井水浇着身子,一桶又一桶,一直到把我们的裸体浇出热气,浇出成熟橘子的那种红润来。

与水之乐,还在于水中取鱼。水里面是能提供很多吃的,而且不太费神。我经常横着想,水田种谷子,土里种红薯、种菜,费力真不少,好多事都要做,一个个程序都要走,对田和土,我们不是所谓的精耕细作,简直像伺候老爷。而水里的东西好像是天生的,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就在那里生着长着,我们愿意去取,取来即是。这当然有些误解,但我总是顽固地这样坚持: 水,有时确实对我们太好了。

取鱼这件事父亲一般不参与,往往是母亲领着我们。罾鱼,用网拖鱼、飞鱼、粘鱼,这些都很有趣,但都是借助工具,可以不提。摸鱼倒值得一说。到塘里摸鱼,一般选石头多的塘。石头的缝隙和洞穴都是鱼睡觉、游玩和产籽的好去处。当然河里也行。开始几次摸鱼,是我们悄悄提着鱼篓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勾下腰,沿着塘边一路摸过去,我们确实像电影里一支潜入敌后的侦察小分队。母亲是个摸鱼儿的高手,一圈摸下来,收获一定大大的可观,大鱼小鱼都有,有鲫鱼、鲤鱼,有虾子、泥鳅、黄鳝、乌龟、王八,有麻伏狗、青皮弄、苦鳖屎等等,五彩缤纷,满篓鲜活,一团赤溜,特别可爱。后来,我们也学会了摸鱼的技术:在水中,首先是不能走步,要移步,慢慢移,尽量不弄出声响;然后双手一上一下,形成一个扇形,向洞口围去,再右手往里面探,碰到滑的或有刺的东西,猛然按住,不可惊慌。估计鱼小,就收拢手,尽量把指尖往手心用劲压,用指甲掐住鱼的皮肤,防鱼逃;如果冒失地快速收拢手,鱼并不傻,又滑头,一窜就溜走了。估计鱼个头大,是大鱼,就要两手齐下,一起围、一起掐,方能成功。摸鱼,也有些小危险,比如碰上王八,手指会被咬住,死不松口,要大声吆喝一下,或放只炮仗轰它一下,才会松口;要是撞上黄鸭叫(一种有刺的鱼)和大虾,也会刺伤手。不过,有收获总要付出的,有快乐总有些疼痛的,这样的话,母亲常教导,我们懂。我还悟出,摸鱼,表面上是捉鱼,实际上还是根据水的性格、水的状态,来搞清鱼所依赖的环境,来搞清这些水族的爱好、习性、尤其是短处,最后来收取我们的喜悦。

母亲还带着我们摸过螺头和蚌,严格地讲是踩。在池塘最边沿的螺蚌,一般被人早取走了;只能到塘中间去,有时水都喂到下巴了,也无所谓。双脚往前犁,感知碰到了圆鼓鼓的东西,那是蚌,沉住气,用力踩住,千万不可松脚,蚌虽无腿,但会拐着身子走路的,它也晓得逃生,不是呆子,何况,水里就是它们最熟悉的家。踩住后,弯腰用手取上即可。螺蛳好捉些,它给脚板的感觉是尖,但并不锋利,有些微的痒,踩着了,往往取不空手。蚌肉好吃,不如螺蛳肉好吃。母亲用酸酸的腌菜,加大蒜加辣椒加紫苏,炒出的螺蛳肉,鲜、润、滑、韧、香、酸,是人间绝味,是我孩时最馋最馋的记忆。可惜啊,现在老家的池塘里,野鱼少了,家鱼被喂养得虚胖,这些螺啊、蚌啊,也越发瘦小、越发稀少了。母亲常发感慨:好端端的水,进了农药、化肥,又投了这么多饲料,还能长出好东西来?造孽啊!

我七岁的时候,正是早春二月,妹妹降临人世,使我对水的一些理解又深化了一些。

母亲怀孕时,没有停止劳作。尽管挺着大肚子,她步伐还是那么从容,当然更添了许多稳重,显示出风风火火的母亲风范。她是分娩前三天才上床休息等待临盆的。妹妹出生的第三天,父亲又把接生婆请来了,请她做“洗三”,就是给新生的妹妹洗净身子。他煮了一大锅水,水里放了好些东西,我后来才搞懂,那是桃树梢、艾叶、菖蒲之类,早就备好了。房里烧着大火,摆了一个大的木盆,母亲也起床了,头上紧着一条白色的毛巾,这是典型的“坐月子”妈妈形象,她的脸上一直生着微微的笑。她躺在靠椅上,祥和地看着一切。父亲把煮好的水倒进盆里,水呈棕色,水汽马上充满整个屋子,有一股好闻的药香钻进了我的鼻子,凉凉的。接生婆坐在盆边凳子上,试了试盆里的水温,然后把襁褓慢慢剥开,那大红的棉袄里顿时现出一团粉红粉红来,这就是我想像过无数次的亲爱的妹妹,我远远瞧见,小家伙眯着眼呢。接生婆把妹妹轻轻放进盆里,“哇”的一声猛然迸发,妹妹大哭起来;说是大哭,其实声音也高不到哪里去,跟早晨林子里那些叫天子、画眉的叫声差不多。接生婆用毛巾不断擦拭着妹妹的身体,热气中浮出她灿烂的笑,老年斑都不见了;她嘴里还说唱着一些好话,比如“仙女仙女快快长,长大找个好儿郎。”这一个“洗三”的过程只有几分钟,我留意到母亲一直注视着盆里闹腾的妹妹,眼里柔柔放光,是那种中秋节满月儿恬恬的光;她的端庄,比戏曲中的女菩萨要好看许多。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了“洗三”。整个过程自然喜气得很,也庄重得很,又新奇得很。“洗三”这种诞生礼仪自古就有的。煮水的那些配料都是药材,常用来驱邪;水祛秽,药去病,这样做,自然就是希望小宝宝消灾去难,茁壮成长了。原来,新生的生命,不仅要有水的滋养,还要水的护卫;呵,我们本就是一粒种子,在水的呼吸中积聚能量,最后长成丰盛的大树。

在端午节那天,母亲也给我们“洗”,也是煎菖蒲、艾叶等香草煮水,也是取去邪治病之意。兄妹仨知道这天要这么洗澡,都老早就等着,并不是很兴奋,主要是完成一件事情。妹妹先入盆,然后是弟弟,然后是我,都是母亲帮着我们洗。她一边帮着我们搓身子,一边责怪着说,再不洗澡,这水可作好肥料了;一会儿又说,各位神仙保佑,崽崽们快长大,会懂事,会读书。整个洗澡的过程,我们都是嘻嘻哈哈。妹妹洗着时,我和弟弟就脱光了身子,围着澡盆打圈圈,还时不时撩起盆里的水互相戏弄,搞得母亲有些恼,也不特别制止。唉,这场景多么的亲切,人到中年想起这一节,鼻子酸酸的,心里边立马氤氲起那滑滑的、痒痒的、暖暖的水来,那升腾的水汽是如此温软,如此润泽,如此细腻,如此真实。

端午节洗药水澡,好像也是古俗,过去叫沐兰汤。我看过写我们湖南的一本书叫《荆楚岁时记》,其中有一句:“五月五日,谓之浴兰节。”这个兰应该不是今天的兰花,而是菊科的佩兰,香香的。除此,端午节这天,母亲还要挂艾枝、悬菖蒲、洒雄黄水的,这都有杀菌防病的意思。原来,端午节,在母亲的想法里,也是“卫生节”呢,“洗”,就是洗出一个不痛不病来。我们不懂,可不懂的东西又实在太多,这不算啥,反正,父母为我们所做的事,都是好着的,这是铁打的道理,摔不烂的,这一层,我们想到了,也记住了。

“好雨知时节。”雨水在文人的眼里其实是蛮有诗意的,春雨酥、夏雨急、秋雨绵、冬雨愁,各个时节的雨,因文人情感的介入,都变得人性化了,雨中之景都是情景了。而对农民来讲,诗不诗意是最不打紧的,关键是这雨要合乎农事的需要,合乎宜居的需要。有两场雨水,一直撕裂着我的心,而且经常在无边的黑夜里抽打着我的神经,激活着我的被富养着的那些慵懒的细胞。

一场发生在春末夏初,应该是梅雨季节。这个时节的雨不太好把握,要么就懒洋洋的,想下不想下,今天下两个小时,明天下三个小时,白天、黑夜,声音是沙沙、潺潺、淅淅、沥沥的,有时屋檐刚滴水,风一吹,就断了。要么就憋足了劲,一个晚上,雷声从东往西,从西往东,一路滚过来、滚过去,闪电一次次在窗前抽搐,抽得屋内人阵阵发麻。枕一夜波涛声,早上起来,雨可能减小了,或停了,但山田放水声,屋前屋后沟水的突突声,不绝于耳,而且眼前景物清新,蛙声阵阵,使一个山村的清晨颇有些气势和生机。古诗讲“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确实有点意思在里头;古诗又讲“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正好切景。

正是在这样一个雨声不断的夜晚,大约午夜时分,我和弟弟、妹妹都睡着了,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我们都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几分钟后,传来了母亲的号啕大哭,我们都急忙起床,就着哭声跑去,眼前的景象使我们目瞪口呆:我家的两间猪舍全都倒塌了,因为大雨久落久浸久冲刷,半边后山塌方了,活生生把房屋压倒了。父亲正在拼命搬砖头,母亲跪在地上,披头散发,一个劲地扒土,她全身都是黄黄的泥浆,雨声、雷声、母亲的哭声,一阵紧似一阵,山村的夜全乱了。紧接着,我们兄妹仨的放声大哭也加入进来。其实,这一切已无济于事,尽管邻居闻讯都赶来帮忙了。后面的抢险我们没见到了,乡亲们把我们劝回房间,劝回床上,要我们继续睡。这能睡得着吗?我和弟弟妹妹在床上抱成一团,还是哭,只是尽量不出声;我们呆呆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心里狠狠咒着那无尽的雨。听得见,母亲的哭声小了,变成了抽泣,慢慢地,就被嘈杂的人声遮盖了。

清早,雨停了,我们起床,心里存着一些希望,到猪舍去看,那坪里躺着我们家的母猪,死的,很难看,露着黄黄的牙齿;旁边躺着十一只猪仔,也都是死的,都咧着小嘴,露着白白的、小尖尖的牙齿。母亲换了衣服,洗了脸,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木然看着这一切。我不敢多待,赶快回了屋里,但我记住了,母亲的脸上有不少血印,她的双手,手心手背尽是血痕。十一只猪仔,可是我们兄妹一年的学费,可是我们全家一年买油买盐买化肥的费用啊。那十多天,父亲没打骂过我们,母亲没露出丁点儿笑容。那一年,我九岁。

还有一场雨,也被我十分恨过。那是快进入盛夏时节,早稻处在灌浆期,而老天爷偏偏好久不下雨,有些田被晒出了裂缝。此时来一场雨,多好!哪知,这雨说来就来,那是滂沱大雨,叫暴雨更妥当,可下得太久了,将近两个时辰。那雨不是下,简直是狠狠地扎,田野一片白茫茫,大地狂饮着,摇摆着,喘着粗气。结果,村前的河水暴涨,决堤了,而我家的秧田刚好在决堤口,那些泥、那些沙,被黄黄的水一股脑儿带来,一丘晚稻秧全被埋了,田墈也冲坏了三分之二。这一次,母亲没哭,父亲没怒,只是全家连续拼命奋战了十个白天、晚上,我们搬土、运泥,用手、用锄头、用水桶、用簸箕,把饭都带到了田头,终于抢在“双抢”前修复了田,可以插晚稻了。那一向,全家都是土行孙,都是泥人儿;往镜子里一照,我身子上下黑的泥、灰的泥、黄的土、白的土,还有茅草、青叶,几乎都粘满了,又加上体形消瘦,有些空落,那形容,就像是十分可怜的、受尽欺凌的被大山赶到田野里的一只猴子。干了几天,我累得直不起腰来,病了,在床上卧了一个多月,恹恹无力,不能帮父母搞“双抢”,甚至还要弟妹服侍,心里那个愧啊,不停地骂身体不争气!那一年我十三岁,十三岁的我已是家里的主劳力,已是田间地头的一把好手,插田扮禾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这对于今天的孩子们来讲,可能是无法理解的了。

就这样,我恨雨水,可雨水其实是无辜的。雨水泽被万物,对千家万户有恩,可它造成祸害,伤害心灵,这又是清清白白的事实。那怎么来化解这种仇意和心结呢,现在想明白了,一切取决于心境。我儿时的心境是被贫困的家养着、造就着,感恩、怜爱、悲悯、勤劳是心境的底色。而现在呢,生活好起来,富足了,心境自然发生了天大的变化,不会大面积、最直接和水打交道了,对水几乎无法产生比较重的情感来,无所谓了,正如那句话:“时位之移人也。”这样想着,年岁长着,终于不那么恨那两场雨水了,不过,那雨中场景,丝丝毫毫,点点滴滴,我是决不会淡忘的。

“水往低处流”,这是很朴素的道理,也是常识,可是在农村抗旱时节,我曾经无数次祈祷、无数次拜请:老天爷,你叫水往高处流吧,你让水往高处飞吧,我天天给你烧高香。当然,老天爷不会听我的,老天爷是谁,我们也都是不知道的,只是认为,冥冥之中,有一个足够神通的人掌管风雨雷电。希望水往上流的想法,也多是在抢水、救水时的强烈念头,是最劳累时候的期盼,如今想来,也真傻,累了、烦了、躁了,只想着这么一个意思,其实,希望水往高处走,还不如求老天爷开开恩,多降些雨来,那样多实在,多简单。

农谚讲:“六月水亲,十二月火亲。”又讲:“千浇万浇,不如暑头一浇。”这都说明水在夏天对农作物的重要性。家乡其实也是宝地,一般雨水充沛,大多数年份,可以说是“夏季水满塘,秋季谷满仓”。但大旱之年也常有,这由不得人做主,只能将就,只能拼死拼活抢水救作物。那样的时节,人都是火燎的,心里边的火比太阳烧的火还要冲、还要旺,眼睛血红血红,皮肤黝黑黝黑,走路都是赶路,吃饭都是扒几口了事,怎一个“急”字了得!母亲父亲几乎很少睡觉,全村上的人也基本如此。每天,太阳一出就烤人,空气是热的,地面是热的,树叶都卷了边,皱巴巴地愁着脸;白茅都低伏着头,草茎在苦苦支撑着站立的身子;那些瓦舍的屋顶在刺眼的光照下,在矮下去、再矮下去;山的坐姿东倒西歪,不是醉,不是打盹,不是劳累,是一种抽干了的情绪。中午时分,整个原野就是一副干涩的嗓子,全张开了,想喊,终究喊不出来。

首先要救稻,水稻是我们的命根子。小暑一到,水稻就忙着打苞抽穗,此时断水,就是要稻子的命。对于就近小河的稻田,我们采取拦坝截水的办法。尽管天旱,但小河尚未断流,大山深处积蓄的那些泉水,一点点使劲挤出地面,从小河里淌下来,聚成涓涓细流,赐给我们希望,激发我们拼的劲头。筑坝必须筑牢,被水冲垮,前功尽弃。不能简单用土,底层,最好选河里的石头打基础,再一层层筑草皮,再在坝基里头涂满泥;也不能用泻泥,找密度大、稍干的田泥最好,可以把草与草之间的空余封住,做到不透一点风,让水无懈可击,不往坝外钻,只能乖乖往稻田里走。对这个工作,我们有分工。我负责到岸上挖质量好的草皮,距离近就一块块抱来,距离远用簸箕运来;父亲当然是做“建筑师”,一层层往上筑;弟弟呢,就是往坝上涂泥巴,干得十分来劲。坝筑好了,父亲用锄头左敲敲、右敲敲,敲结实了,就吩咐我们守着,防止有人来挖坝,他自己往田里巡视去了,他要把田里的漏洞去堵死,特别是要找到那些田墈里黄鼠狼、田老鼠的窝,一是捣毁,二是用泥土填充,三是用锄头夯紧。

就这样,坝里的水是越涨越高,越来越清,终于按照我们的线路缓缓流进了干皱皱的稻田,滋滋滋地喂着我们的稻穗。我和弟弟的“守”,有时是通宵的。到了午夜,坐在小河堤上,听着哗哗的水流,累了一天,真想睡下来,可蚊子多呀,嗡嗡的袭击一波又一波,我们拍了手臂又拍腿,打了脸蛋又打屁股,忙不过来,睡不着呀;又怕坝溃,又怕别人来挖坝,不能睡呀。不过弟弟知道有我挺着,终于睡着了,我又多了一个任务,用蒲扇为他驱赶蚊子。我不断抗击着眼皮打架,看着夜的船向深处驶去:星子越来越稀,月亮挨近了西山的峰顶,天的蓝加重了颜色,猫头鹰的翅膀也休息了,蛙声只是零碎地咳几下;远远的有狗偶尔吠两声,没有得到响应,就像一朵浪花翻卷了一下又沉了。我不感到孤独与可怕,我知道,我家稻田的那些禾苗,正在贪婪吸取水分;我想,它们集体喝水的欢喜样子,就是我和同学们听老师讲课的样子,没有吵闹,脑瓜子却是溜溜地转得飞快。

“双抢”是最农忙的季节,要抢收早稻,要抢播晚稻。其实,在这“大抢”之下,又可分化出很多“小抢”来。干旱的七月,“抢水”是最重要的“抢”,当然不是偷抢,而是抢先把水运到田地去,不耽误季节,好让牛架着犁把田土掀开、耙碎、插下晚稻。这个“抢”,主要是抢塘里的水,而塘里的水其实已“落滩”了,没剩多少了,不能自然从涵洞流出来,只能“车”水。

作为小孩,对水车一直是喜欢得很的,看着木页一格格运送着水,心里痒痒,就试,就摇动把手,装着帮大人一把,说穿了,这是图一时的快活自在,而真正和水车打交道搞劳动,是十分费劲的。父亲和母亲在塘里架起水车,开始车水,水很快被摇上来,钻进涵洞,塘基外那边很快有了流水的声响。水车本来有摇把,为了省力气,可装上长柄摇把,一边一人,动作一上一下,远看,总在俯仰之间,现在想来,真有对称、古典、朴素的美学意义。“车水”必须保持连续转动,否则页片停止移动,水会倒退回塘里;要使水像排着队往上行进,效果才好。母亲回家干家务,我就和父亲一起车水,弟弟力气小,轮不上他,他看着塘里的水一寸寸浅下去,心里高兴,可以捉鱼了,确实,塘里的鱼紧张起来,东奔西窜;没办法,吃饭比吃鱼重要,救稻要紧,车干水,鱼就到了生命尽头。一般车水一个小时左右,必须休息一会,体力毕竟消耗太大,我和父亲都是汗流浃背,身上没有一根干纱。车水有时也要干通宵,一天下来,腰酸腿痛,这种状况,一个月难以恢复,但必须忍者,咬着牙坚持,此时,真容不得一点点偷懒,水太珍贵了!

“双抢”时,菜园里也不能耽搁。给菜园浇水,没有他法,只有担水,白天事多,只能晚上担。那些辣椒、茄子、黄瓜、苦瓜,几天不喝水,蔫头蔫脑,奄奄一息。担水进园,一桶水往菜地泼过去,菜土上一种燃烧的声音骤然响起,这是菜蔬们的激灵和兴奋啊。我家有两个菜园,把一个浇好,也要两个小时,往往一个晚上要把两个浇完。担水,双肩被扁担压着挤着,皮肤会出现红红一大片,麻辣辣地痛。为了不受伤,母亲在扁担中间绑了些棉絮,这样担水,要舒服好多。

我的家乡不是典型的水乡,但水作为农桑和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物质,总是跟我们的命运里的一切紧紧相连,没有办法割舍开来。水是我生命中一种最清晰、最有活力的流淌和闪动。我不会忘记那么多与水相关的事情,它们永远是我思想里最柔软、最洁净、最透亮的那部分,一碰,就会使我灵动起来、振作起来、甚至奔腾起来。我会一直把我的小名、乳名,包括我孩时那些毛头毛脑的念想、酸不溜秋的情感、稚嫩稚嫩的冲动,等等,都小心存放在这些水的事物里头,年年岁岁,藏着,掖着,尽心呵护着。

真的,因为水,我的童年,成为了人生不可翻越的高地。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柳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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