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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王与婴儿

2016-05-14但及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村庄女儿孩子

但及

走下那辆破烂的公交,就看到树王了。很醒目,站在田野的一块高地上。

阿芒以前常提起,我想象过它的模样,但站到眼前,总觉得跟想象不一样。树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可它粗壮,要七八个人才能抱住。孩子在手臂上挣扎,扭动,哭了出来,那柔软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塌下来。

村子叫莫家村。我是偶然在阿芒的身份证上看到的。阿芒说,我们村里有棵树王,远近闻名,有一千五百年啦,想想吧,一千五百年,这是什么概念,想想都要发疯的。现在,我就来到了这棵树下,只是,我还带来了阿芒的孩子。

走到了树下,抬头看,树叶密密匝匝,看不到天。这是棵银杏树。奇怪的是,看上去像是雌雄同体,底下是两棵,到了上面又变成了一棵,缠绕到一起,分不清彼此。孩子一直在哭,声音尖锐,好像能刺破衣服。我没心思再看树,一心想着他的家。他的家。家,家,家,到底在哪里呢?

有个穿条纹衫的男青年为我指了路。为了不让我走错,他还带了一段。“再往前就是了,往前过一条弄堂,朝南的那家,门口有水泥场地的就是他家。”

现在,我的脚步变慢了,变胆怯了。孩子不哭了,我让她舔了舔糖块。我一直想不好进去后说什么,好像嘴巴一下子不长在身上了。我在想,他们会怎么想呢?阿芒呢?阿芒会怎样呢?

场地边上有条狗,在睡觉,我有点怕,还好它没理我。孩子在怀里,我看了一眼,那双眼长得跟阿芒很像。这是阿芒的家吗?真的是他的家吗?我的双腿在抖。咬咬牙,我还是跨了进去。一个老人坐在一把发亮的小竹椅上,在抽烟。他抬起头,好奇地看着我,没打招呼。

“我找阿芒。阿芒呢?”我站到他面前,这时,小孩又哭了出来。哭声让老人吓着了。然后,我就简要地把已经发生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老人听罢,愣住了,弄灭了烟。好像不相信我的话似的,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阿芒不在,他不在了。”他颤巍巍地说,好像有些怕,也好像要回避。

“这里是他的家吧?他去哪里了?他要出来见他的孩子。”不再犹豫,我和盘托出。我要见阿芒,就是要他承担责任。他是爹。既然是爹,就要有做爹的样子。

阿芒应该就在里面。或许正在床上躺着呢。这些日子里,我一直打他电话,可他就是关机。女儿快生下来的时候,某一天,他突然溜走了。一声不响,然后是无声无息。以前我们是住在一起的,这天以后,他就失踪了。现在,他肯定在,就在里面。我猜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要回避这件事呢?难道他另有隐情吗?我现在是不管了,既然女儿已经生了出来,我就不怕了。我必须来找他,找到他,然后让他给出办法。要么结婚,要么担当起抚养的责任。这是他逃不掉的,他逃到哪里,我会追到哪里。现在我就想往屋子里面冲,我要看看这家伙躲在什么地方。居然一点不像个男子汉,幸亏我多个心眼,看过他的身份证,记住了这个村庄的名称。

“人呢?他人呢?你叫他出来。你跟他说,他女儿来了,出生了,现在来到莫家村了。”我把小孩侧过来,让老人看看。或许他就是爷爷呢,我这样暗想着。

“他坐牢了,抓进去了。现在给公安关起来了。”老人说。

像是突然被扇了一个耳光。我一下子懵了,甚至觉得连时空都错位了。我在哪里?是在莫家村吗?……但马上,另一个想法涌上来了。这是在骗人,老人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让阿芒出来。或许,阿芒早有准备,对家人有了这样的安排。对,是骗人,是不想让他出来,是回避。我坚信自己的看法。

“是真的,村里的人都知道,不信你去问问。这个畜生,我也不要他了,他把我的脸给丢尽了。”老人突然擦起了泪花。泪一下子涌出来了,湿润了眼眶。

是爷爷了。眼前这个人就是爷爷了。看上去,他与阿芒还有几分神似,特别是脸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的。

来之前,我设想过几种结果。可怎么会想到他去坐牢呢?他是个老实人啊,看到过他的人都说他老实。在我们同居的那段日子,他体贴、周到,做事情也落落大方。他怎么可能犯罪呢?他怎么与犯罪分子画等号呢?我想不通。一下子,我仿佛跌进了一个深坑。

老人拉过一把椅子。“你坐下吧。坐下说,这样太累了。你抱着孩子,孩子身上都是汗了。”

就这样,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我看了一眼房子,旧的,两层,墙上已经斑驳。电视上面积了灰,狗从外面散步回来,怀疑地打量着我。

现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有个妇人出现在了门口。

她有些匆匆,拎着一只篮子,里面有新鲜的青菜。“你是谁?刚才路上有人说,一个女的抱着个孩子到我家来了。是你吗?”她满是疑问。

“你是谁?”我倒是反问了。我把一条腿伸开,让孩子抱得更舒服些。

老人好像不愿意回答,把头转到了一侧。一转,脖子上满是青筋。于是,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了。

“我来找阿芒,这是他的孩子。”我把孩子的脸转过来,他肉嘟嘟的脸上满是皱纹。孩子长得并不好看,至少,我觉得应该长得再好看一些。我让他们看看阿芒留下的种。

女人就是在那一刻失控的。篮子扔到了地上,青菜散落到了我脚边,还带着泥块。她的脸在抽搐,一下子讲不出话来,手还在盲目地舞。

“出去,给我滚出去。滚!”那女人声音嘶哑,暴跳着说。

我想,糟了,这是他的妻子吗?他一直跟我说,他是单身啊。看来,我是被骗了,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应该就是啊。我判断出来了。否则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一下子失控呢?老人还是扭着头,更低了。

我想流泪,但我忍着,眼泪没有从眼眶里淌出来。实际上,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自从他失踪以后,我就觉得不对,觉得蹊跷,觉得所有我想不到的事情都会涌来。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一到这个村庄,我就感觉到了。在那棵大树下,就预感会发生许多事。我不清楚怎么会这样想,现在看来,真的是一件件发生了。

这个女人看上去比阿芒还要老。“滚,滚,滚。你还坐着干吗?赶快从这里滚出去。”

我没有动。为什么要动呢?孩子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为什么要滚呢?我偏不滚。我内心刚强着呢。告诉你,老女人,我不怕呢。

“你到底是谁?”我继续问。

“你问我是谁?我倒要问你,你是谁?怎么有脸到这里来?”不仅这样说,那女人还朝我奔来。就在这时,坐着的老人突然站起。他脸色都变了,用身体去抵挡。他拦住了她,用一条伸开的胳膊,把她挡在了外面。但她怎么能被阻挡呢?她跳动着,唾沫子飞舞着,两个眼睛鼓出着,好像要把我吞下去。这样一闹,孩子又哭开了。孩子的哭声一下子把她的声音给掩盖了下去。

女人在叫嚣,我却出奇地平静。好像她说的跟我无关似的。我有心理准备,来之前,我做了最坏的准备。尽管,阿芒坐牢,还有他这个妻子,都出乎我意料,但也没有出乎多少。我甚至已经准备他死了。我想,他可能死了,死了或许更好。他为什么没死呢?他欺骗我是肯定的,否则为什么要躲起来呢?躲起来肯定有秘密,肯定好不到哪里。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我没有愤怒,他们也看不到我的表情变化。

“珍珍,不要冲动,不要乱来……想办法,想想办法……再说。”是那个老人在说,他还拦着她。

就在这时,女人突然停了下来。她像是被子弹打中了一样,瘫软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前世作了什么孽啊,要这样来惩罚我?来惩罚我们这个家啊?”她一边喊着,一边哭了出来。她的哭声与孩子的哭声混合到了一起。门口有人探进头来,好奇地张望着。老人直起身来,想扶起女人,又没有扶起来。最后,他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的人走开。可是,人不但没有走开,反而更多了,有四五个人来围观了。

我想,好啊,我希望人越多越好。希望村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这个孩子。我就是来报告这个消息的。阿芒,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居然骗我,也骗家人。我和阿芒相识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我们一起打工。他温柔、细致,像花朵一样呵护着我。有那么一些时间里,我真的陶醉了,我想,上帝啊,我真的赢得了爱情。我就是这样想的,内心充满了喜悦。

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阿芒嘿嘿地笑,连他的笑都是那样的善良和平和。他一笑,眼侧还有鱼尾纹,不过,那也是好看的。

一只喜鹊在叫,在门外,叫声响亮。没有一点喜事,居然也叫得那么欢。这真的也是怪事。

女人已经走了。哭了一阵后,突然站起身来,扒开前面围观的人,骑上门口的一辆三轮车走了。她谁也没有理睬,只顾着自己蹬着脚踏板。车子摇晃了一阵后,消失在了前面的小路上。

老人没有阻止她。他去赶围观的人,那些人带着不情愿悻悻地走开了。他又想到了什么,去倒了杯水,放到了我的旁边。“喝点水呢。”他说。然后,又坐下了。

“珍珍回娘家了,肯定回娘家了。”他叹息着。“他坐牢时,她也回去了。不过,后来回来了。不知这回会不会再回来?”他掏出了烟,点上了火。烟气就一阵阵地冒了出来。

我转过身,给孩子把尿。孩子到了该尿尿的时候了。果然,一把,就尿了。尿水就洒在他家的水泥地上。他只是瞥了一眼,没吭声。他吐着烟。

“你也看到了。这个家的样子。已经不像一个家了。唉,已经不像一个家了,不像了。”

屋老旧,家具也寒酸。正面的墙上,有个弥勒菩萨,敞开了肚皮在笑。边上有香的残根,底下是一个灰色的陶瓷碗。旁边有个塑料瓶,里面像是中药浸着的酒。那条狗又坐在了大门口,还不时回头看几眼孩子。喜鹊在树条上跳来跳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很不安分。我把孩子重新抱在了怀里。

“你想怎么办?还是回去吧,我儿子他不在。他判了十年,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十年啊。”老人把烟气吐得远远的。

“你们养孩子,这是他的孩子。”我说。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不想这样带着孩子。我不要孩子,年纪轻轻就被一个孩子绑架了。我不要,坚决不要。我到这里就想把孩子放在这里。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莫家村,莫家村,这个村庄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现在终于来了。我得把孩子留下,这是肯定的。

“能养吗?他坐牢了呀。我这么个老头,不能啊,万万不能啊。”

“你好好看看,这是你的孙女。她终归是你的孙女。”我现在认定他就是爷爷了,我冷漠地说。

“自从坐了牢,这个家快塌了。要揭不开锅了呀。”他狠狠地踩灭香烟。然后,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花白的头发上有头皮屑落下来。

“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是你的孙女儿,你看怎么办?”

“我的孙女?我怎么知道是我的呢?可能……可能是别人的呢?”他犹豫一阵后,怯怯地说。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这个说法让我不爽。我觉得老人与阿芒一个样,都是不负责任的。

“当然是你的。阿芒生的,就是你的。你是赖不掉的。”我站了起来,把椅子一脚踢开。椅子摇晃了几下,没倒下。

“可,可……我怎么知道呢?我一点……一点也不知道。”

“可以做亲子鉴定。这是可以做的,现在都可以做。”尽管我声音响,但孩子闭上了眼。或许是累了,她想睡呢。

“反正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低着头,像在喃喃自语。

“你不承认也得承认。这是你儿子生的。现在他倒好,去坐牢了,一跑了之。但你还在,你得负起做爷爷的责任。懂吗?责任!”我在屋子里走动着,鞋底擦着水泥地皮。

“我不是爷爷。怎么成爷爷了呢?我事前一点也不知道,不知道啊。”

“这是赖不掉的。这事你可以去问阿芒。他做的,他最清楚。”

现在,我观察起了这屋子来。通向里面有一个走廊,前面是楼房,后面是两间平房。向上去,有一个楼梯,水泥的,没有粉刷。楼梯边堆着一堆鞋子,有双鞋已经裂开一个口子。还有蛛网,在楼梯的边上很夸张地结着。

看了这屋子,我有些灰心了。但我告诉自己得沉着气,说不定会有转机。我一直相信转机。

“你们要抚养这小孩。小孩是你们家的,就得养。”我说。

“养?我们怎么养?他都坐牢了,还能养吗?”

“养。必须养。我说了,这是你的孙女。是你的。这是可以鉴定的,是赖不掉的,是铁板钉钉的事。”

“我没有赖。我怎么赖了呢?可他坐牢了,我还在生病。我是心脏病,随时可能死掉。医生就是这样说的。”

“心脏病还抽烟啊?”我朝他投去不屑的一瞥。

他没有朝我看,也没有接话。两个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不管那么多。要么给钱,要么我把孩子留下。只有这两种选择,只有这两种了。”这个时候了,必须要这样的话了。或许他们家有困难,但谁没有困难呢。再说了,我的困难比他们大多了。毕竟,这里还有一个家,还有房子。我呢,我什么也没有。

“你送人吧。送人好了。”老人轻轻地说。

我起先没听清,后来听清了。我的恼怒来得很迅猛,喉咙又响了。门口不时还有人探进头来,又不时缩回去。

“亏你说得出。你是人吗?是爷爷吗?你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连猪狗都不如。”我开始骂人。

老人不接话,又开始掏烟了。门口的人头好像更多了。

“没办法,只有送人。送人是最好的。我看……看只能这样,这样……了。”

我开始恨这个瘦弱的老人,他与牢里的那个人一样,没有责任,没有同情,有的只是残忍。阿芒对我残忍,这个老头也对我残忍。这个虚伪的世界,这个没有一点爱心的村庄。我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了,是那样的强烈,仿佛要把牙齿咬碎。

“你再想想。我给你时间再想想。”我用威胁的口气说。

“不要想了。送人,送……送……”

我把孩子放到了地上,放到了他的脚边。孩子好像醒了,睁开了眼。现在,我只有这样了。放下孩子,我就走,我也没有再看孩子一眼。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样匆忙,那样沉重。我推开门口已经围起来的人群,向外冲去。

孩子的哭声从后面传来,可我好像没有听到。

我走了。我再也不去管这事了。我觉得自己也是残忍的。但,不残忍行吗?我是被别人逼得这样残忍的呀。是被逼的呀。

树王高高在上,风一吹,树叶在哗哗翻卷。

人站在树下,只觉得小,渺小如蚁。薄暮已经降临,村庄正躲进秋天的闷热里。蝉一直在叫,在树下的草丛里,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

我又重新回来了,踏着这暮色。下午,我到了镇上,原先我以为解脱了,安宁了,结果并不是。我好像更烦躁,更落魄了。我到镇上的理发店,理了发,吹了风,想把自己弄得精神些,结果一看,好像不认识自己了。我记挂着女儿,女儿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这成了一种煎熬。

我开始担心女儿。那个小小的人儿,长得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有点难看。但难看也是我生的,她依然是我的一部分。尽管我恨阿芒,但对女儿,却恨不起来。她也是阿芒的,但她跟阿芒不一样。看到她的眼睛,我会想起阿芒的眼睛,两者是那样的相似,我却恨不起来。我只有挂念,是那种直直的牵挂。

当我把她扔在老人脚边时,我是多么的狠心。我告诉自己,这也是为女儿好。我养不活女儿,她需要一个家,需要有人照顾,我现在这样行吗?一个女工,守在机器旁边,这孩子能这样跟着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现在,一旦把她扔下,我的牵挂又无边无际地泛了起来。就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把我淹没了。我透不过气来了。

我还想,这老头子会不会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把她给送掉了呢?这是有可能的。绝对可能的。他们家穷,养不活,会狠心地去做。他又不知道她的来历,他甚至可能认为这与阿芒无关呢。他真的是这样说过的,他这样说过,就有可能这样去做。说与做有区别吗?说了,为什么不做呢?……这样一想,我后背仿佛顶上了刀。刀刃的寒光已经让后背感到凉意了。

是啊,会不会就像他说的那样呢?这是有可能的。反正儿子坐牢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他很可能采取如此下策。如此想着,我就不得安宁了。越想越像,越想越紧迫,以致原本要乘火车离开的,结果又赶了回来。不,不,不,还是要回来。我为自己如此的冲动感到可笑,又感到悲哀。毕竟我是母亲啊,就像一根绳索一样,把我们牵着,连着,羁绊着……现在,我来到了树王旁,听着树叶翻响,高大的树把我的影子淹没。

我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一会。村庄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了,饮烟升到了暮色里。这个村庄是如此的陌生,没有一点亲切的感觉,与我记忆里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重叠。但现在,就在这片陌生里,我的女儿正在里面。被黑色包围,被不确定包围,被命运包围。此刻,村庄仿佛张开了嘴,正在吞噬,要把我吞下,把我女儿也一起吞下。

不能再拖了,不能再等了,我急着要赶到女儿的身边。于是,踩着高低不平的村路,我又一次重走了白天的路。路上没遇到人,人都躲到家里了,连狗也没有发现一条。场地上有歇着的拖拉机,有成堆的稻草,还有没有收进去的挂在竹竿上的衣服。晚上的村庄与白天的村庄呈现出不一样的面貌,有几次,我还迷了路。在一个岔路口,我停了下来,我听到隔壁屋子里传来新闻联播的声音。那熟悉的旋律在不熟悉的村庄里弥漫开来。

不过,我还是找到了。我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到了东窗口。窗上的玻璃碎了,贴了塑料纸,塑料纸又脏又破。透过那破纸,我看到了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她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要乖,要乖。不要再哭了。慢慢地,你会熟悉这里。”

我侧到一边,把耳朵张大。听起来,她仿佛在跟人说话。

“你不乖的话,我会打你。只要你乖,我就不会打你。你要听话,听话就是好孩子。”

原来她在跟孩子说话。她手里抱着孩子。此刻,孩子很安静。还好,还好,阿弥陀佛,孩子在。女孩就在这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瘦小,头发稀少,穿了一双肥大的运动鞋。她腰里有根腰带,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

“加火,加火。”是那老人的声音,就在隔壁。我侧了一下身子,居然看到了老人的身影。他在灶台上忙着,烟气和蒸气同时在冒起来。

“我抱着呢,你自己加。”女孩不怀好意地说。

我听到了乒乒乓乓的声音,还有下油锅的声音,接着,油香味也跟着来了。

“你跟她再打个电话,让她回来。你说有用,上次就是你说的。你妈就听你的,她会听的。”老人说。

“打过了。她不肯,她说再也不回来了。她就是这样说的。她还叫我过去,她说活着没有意思……”

“你再打。她会回来的。她放不下你,你再打,再打就是了。”

“我不打。我再也不打了。凭什么要我打。你也可以打,你打好了。”女孩脾气也很倔。

沉默了。只剩下炒菜的声音。那油香好像越来越厉害了。我也饿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太忙了,一忙,居然忘了吃了。

“你好好照顾她,她是你妹妹。现在家里这样,你要听话。不要不听话。”

“她不是我妹妹。谁说她是我妹妹?”女孩子一下子不高兴了,脸色都变了。

“她是的。我一看就是的。她长得跟你爸很像。她就是你妹妹。”

“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妹。”这样说着,女孩把小孩放到了一张藤椅里,还恶狠狠地挥了挥拳。“不是,就不是。”

“你好好抱她,等一下吃饭,我还要去讨一点奶粉,你说谁家有奶粉?”

“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说完,她竟然走了。我都看到了。我就躲在窗的边上。

她推开后门,走到了外面,然后,一路小跑,不见了。我的心一惊,我想,孩子会不会从藤椅上摔下来?这问题紧紧地抓住了我。老人还在说话,他可能不知道女孩走了。他在烧火呢。

于是,我从后门溜进了屋子。

“你要听话。不要像你爸,也不要像你妈。你是个好孩子,大家都说你是个好孩子……你要……要照顾她,现在只有靠,靠你了,只有靠你了。我老了……”

就在这时,我一把抱起了孩子。孩子睁开眼,两只眼睛转动着。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想止,也止不住。

推开后门,我迅速离去。

又来到了那棵树下。

夜里的树王,像一把巨大的伞,撑开在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淡淡的星星。在树下,孩子哭了。我想,她大概是饿了。肯定是饿了。她不知有没有吃过东西?

我撩起衣服,把乳房塞到了她哭着的嘴里。这一塞,她就安静了。现在,很静谧。整个村庄都静,偶尔传来一二声狗叫。远望,村庄里灯火点点。

我累了,真想躺下来,就躺在树王的身下,受它的庇护。我想,这一千五百年的树,肯定目睹了许多的沧桑。那些人,活着又死去,新的人再来,又重新开始。它肯定见过无数的人和事了,见过许多的眼泪和悲痛,以及那些争执、打斗甚至血债。这里面存在多少故事呢?这里面有多少辛酸呢?或许,有人经历的比我更悲伤,也更无助。我胡思乱想着。

我只有二十多岁,跟一千五百年相比,只是一个小小的零头。此时,我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温暖,我想,树王会保护我的。它就像一座佛,是的,它就是一座佛啊。这样想时,我站了起来。我停止了哺乳。

孩子好像还没有吃够,扭动着,挣扎着。但我来到了树旁。我的手指触到了树皮。那又干又硬的树皮,在我的手指下一点点挪动。是我的手在动。我觉得树王正在诉说着什么,它在说,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是的,我听到树王是这样的说啊。

沉默的树王说话了。我听到了。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真的。我相信,应该是真的。

我伸出手来,拥抱这树。我把孩子也夹在了中间。我抱着孩子,也抱着树。树很大,我抱不住,我只抱住了树的一小片。闭上眼,我觉得树正在抚摸我,安慰我。

当我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了村子里一下子涌出了许多的手电光。那些手电在挥动着,有的还照向了天空。人好像很多,手电光朝着四处分散开来,有手电光正在朝着树王方向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还听到了说话声。

“婴儿不见了,要找小孩子……奇怪,这几个月大的婴儿又不长脚……奇了怪了……”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收。

我紧紧地抱住孩子。“别哭,千万别哭。”

尽管我知道这样说没用,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说。此刻,我要赶到公路上,去拦车。我要离开这里,马上就离开。上午我急不可待地来到这里,现在却又要急不可待地离开。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什么都发生了。我清楚。我的心比什么都明白。

不知这会儿有没有顺风车可搭。没有车,也要离开。即使走,也不怕。我加快了脚步,朝着公路方向赶去。

夜很黑。手电光在后面晃动着,晃动着。我的脚步变得拖沓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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