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说谎者

2016-05-14刘永涛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亚克瞎子沙丘

刘永涛

第一日

亚克背对着我,站在连队西北角的第二座沙丘上,向前面看去。

狗日的你又看见了什么?我问。

亚克转过脸,恍惚而梦幻——我不是狗日的,我叫亚克。

好吧,亚克,快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每一座沙丘里都住着一个圆脑袋的鬼怪,长着三个脑袋,八只手。到了晚上,它们成群结队地从沙丘里出来,去敲屁牙家的门……

我愣了,突然觉得亚克的胡言乱语有点意思,这让我想起了离我不太遥远的童年。那时的我,每当夜里起风的时候都不免心惊肉跳,那风沙敲打玻璃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凶残的狼,龇着长牙的野猪,各种听过没听过的可怕动物,当然还有噩梦般的鬼怪……

不错,亚克,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亚克的每一次发现都是从沙丘开始的。

那就说说马瞎子吧。亚克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这一刻,我的心脏似乎骤然停止了跳动,几乎不能呼吸。

马瞎子是昨天这个时候从这里往沙漠里去的,他扛的是那把木柄油亮的三八式步枪。二毛哥,你是知道的,虽然他还有一把更好的双筒猎枪,但他只愿扛这个。咱们所有人都不知道,马瞎子这次是赴约……沙漠深处有一群狼在等着他,他知道……马瞎子知道。

后来呢?我惊恐地注视着亚克越发恍惚的脸。

那十三头狼是从沙丘后面突然冲向马瞎子的,在那只独眼母狼的率领下。咱们都知道,从前就是那只独眼母狼抓瞎了马瞎子的左眼……当然,马瞎子也没含糊,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在另一次的较量中打瞎了那只母狼的右眼,他其实可以一枪让它毙命的,但马瞎子只打瞎了它的右眼……否则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亚克……我低呼了一声,身体开始习惯性地发抖。

让马瞎子自己也没想到的是,当他拉动枪栓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带子弹。马瞎子就是在这时笑了一下,他在笑什么……二毛?

亚克!我惊叫起来。

最先冲向马瞎子的是一只年轻力壮的成年公狼,它足足领先了别的狼十几米远,包括那只独眼母狼。当那只公狼龇着眩目的白牙扑向马瞎子时,马瞎子的反应更快,他迅速下嘴咬住了公狼的脖子。只听一声脆响,他活生生咬开了那头公狼脖子上的血管。这还不算,他吮吸着那头公狼从脖颈处汩汩而出的热血……亚克越说语速越快。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一股强烈的便意让我只能拼命夹紧双腿。

马瞎子的举动震惊了所有的狼。它们做梦都没想到马瞎子会来这一手……它们来了个急刹车……二毛哥,你是知道的,两座沙丘间是平地,网状的平地,它们在平地上留下了数道深深的爪印……它们目瞪口呆地望着马瞎子,它们发现马瞎子沾血的牙齿在阳光下显得更刺眼,还有马瞎子那只独眼里射出来的凶残的光……二毛哥,我不说你也能猜到,那种光能杀死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更不要说那区区十几头狼了。它们害怕了,真的怕了,最先逃跑的是那只独眼母狼,别的狼紧随其后,狗一样夹着尾巴……当然,马瞎子也不是没有一点损伤,那头公狼,抓破了他左边的衣袖——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看看,就是那件他最爱穿的、已经洗得发白的黄军装……

亚克向沙丘下面走去,而我转身便掏出了自己的家伙。我在沙丘上冲出了一个深深的坑,我估计这泡尿足足有一公升。

我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我已经看不到亚克了,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亚克是护林员老张的儿子。不,这不准确,应该说,是“骚狐狸”的儿子。骚狐狸姓吕,全名叫什么,不知道。但我们全连队的人除了护林员老张,都在背地里叫她“骚狐狸”。最爱开玩笑的李副连长说,她不是骚狐狸是什么,大家也不看她姓什么,姓吕,也就是指长了两张嘴。我不懂,一个人怎么可能长两张嘴呢。

旁边的大人听懂了,涨红了脸的是那些长得五大三粗的婶子们。她们笑骂着说李副连长是个流氓,还一窝蜂跑过来拉住李副连长往麦草垛后面拖。她们边拖边说要看看李副连长是不是一个稀货。我看不见李副连长了,但麦草垛后面传来李副连长的讨饶与求救声。没人会去救。没人怕李副连长。连我都不怕。

骚狐狸是怀着身孕嫁给老张的。或者说,她是怀着身孕嫁到我们连队的。我们连队叫十九队,是全团最偏远的一个连队,除了一条土路遥遥通向外面的世界,四面都被延绵起伏的沙丘包围着。在那个年代,骚狐狸没有办法,只能嫁到十九队。

骚狐狸嫁给老张不到半年,便生下了亚克。但她不管亚克,亚克的事全由老张料理。骚狐狸在家属队干活,但家属队的活也让她叫苦连天。她最终便什么也不干,只是在沙丘上望天。起风了,漫起的风沙打在她脸上,像一把把细小的刀子。骚狐狸便骂,接着便哭。

亚克不到两岁时,骚狐狸跟着团部一个做生意的人跑了。连队里的人推开老张家的半地窝子安慰他。老张最终恢复了平静,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说,跑了就跑了吧,她从来就不是十九队的人哩。

亚克便只能跟着老张。老张对亚克还算不错,管吃管喝。但和亚克年龄相仿的孩子都不喜欢亚克,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野种,关键的是亚克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亚克曾对屁牙说,屁牙哥,你妈找你呢。屁牙的妈是连里有名的火爆脾气,打起屁牙来,比谁家的男人打孩子都狠。屁牙虽然在孩子们面前称王称霸,但一听说他妈找他,吓得赶紧往回跑。但问题是屁牙的妈莫名其妙,她说,哪个鬼喊你回来的?

亚克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实话。亚克最经典的谎言便是他说他是沙丘生出来的。他怕屁牙他们不信,还指着远处一座最高的沙丘说,你们看,就是那座最高的沙丘,那其实是一个女人躺下的身体,它生下我,就起不来了,但它的肚子还是高高隆起的,好像还要给我生个弟弟似的,可我知道它再生不出什么弟弟了……

没人信亚克的话,屁牙他们叫他骗子。亚克还在坚持:我不是骗子,我叫亚克……

屁牙他们哈哈大笑,他们从此再不理亚克了。亚克没了朋友,更加孤独。很多次,我都看见他在沙丘上自己跟自己说话。

我比八岁的亚克大七岁,我也是最近一年才开始和亚克玩的。当然,我接触他是有目的的——说实话,我也承认亚克嘴巴里就没有什么像样的话,但关于马瞎子的除外。

两年前,十九队跑了一个犯人——十九队也是劳改队,四合院里关了一百多号内地转来的犯人——那个犯人身上背着三条命案,判的无期,趁着管教的疏忽,逃到沙漠深处去了。支队长找连长和指导员商量,连长和指导员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把马瞎子找来。马瞎子没有二话,背上枪,带上水和干粮就往沙漠深处去了。支队长本想叫上四个精明强干的管教人员协助马瞎子,但被马瞎子拒绝了。他说,带上也是废物。支队长不再坚持,沙漠里的凶险想想便让人不寒而栗,他知道那四个管教在沙漠里跟废物也差不多,也就任马瞎子单枪匹马地去了。

十九队的人是亲眼看见马瞎子穿过远处那座沙丘不见的。整整五天过去了,没有马瞎子的任何消息,而这五天,马瞎子的干粮与水也该用尽了。关于那个逃犯的传说却开始在十九队流传,甚至开始有人担心马瞎子到底能不能对付得了那个家伙。

到了第六天,十九队的孩子们爬上一座座沙丘,期待着马瞎子的身影出现。而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也会时不时放下手里的铁锨和锄头,望向我们。

我爬上的是亚克独坐的那座沙丘。我应该是孩子中间最大的一个,别的孩子不愿和亚克坐在一个沙丘上,他们三三两两地在沙丘顶上向更远的沙丘张望。亚克占据的那座沙丘确实不错,视野开阔,我得承认,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说谎者。

到了中午,沙丘上的沙粒已经炽热难忍,我和亚克得铺上一层厚厚的红柳枝才能坐得下去。但我知道沙漠深处更是暑热滚滚,如果马瞎子还活着,不出两个时辰就会被烤成肉干。我突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亚克就是在这时说话了:二毛哥,我看见马瞎子了……他找到了水源,正在牛饮哩,顺着嘴角流下的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并且还在往下流,咦,它们钻进沙丘里不见了……

我转过头看着亚克,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此刻,我宁愿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不想让马瞎子就这么完蛋,一点也不想。

马瞎子又开始向东南方的沙丘上去了,他认为那个逃犯在那个方向哩……噢,你看,二毛哥!马瞎子跟个热馒头似的,蒸汽腾腾,那是他刚才喝水打湿了衣裳的缘故……二毛哥,你真的不用担心,马瞎子的皮有十三层哩,他是烤不干的……

我望着东南方的沙丘,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我不免恼恨,逃犯跑了就跑了,跑到沙漠里也还是死路一条,马瞎子为什么要追。

亚克就是在我的恼恨中向沙丘下面走去的。突然,他扭过头来说,我估计马瞎子得明天才能回来哩,今天是不会有什么希望了。

我不说话,我觉得马瞎子马上就会回来。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爬上了那座沙丘,而别的沙丘也仍旧被屁牙他们占领。他们和我一样,伸长脖子,望着如死般寂静的沙漠。

响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出来的——那是从连队方向飘来的唯一的声音。那声音如砂纸摩擦木头,我倾听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马瞎子老婆的哭声。在马瞎子老婆的哭声里,还有一个声音,那是更压抑的低泣,如一滴滴渗出的水。那是另一个人的哭声。我当然知道那又是谁在哭。

在我心乱如麻的时候,亚克爬上了这座沙丘。他手里攥着半个馒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他只向沙漠深处望了一眼,手里的馒头便掉在了沙丘上——我看见马瞎子了!他已经抓住了那个逃犯,正往回走哩,估计黄昏的时候,他就会跨过这座沙丘……

我惊恐地望着亚克。亚克把掉在沙丘上的馒头捡起,细心地拍落上面沾着的沙子,那是半块在当时还算稀罕的白面馒头。亚克最终把馒头放进嘴里,我听到从他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沙粒和牙齿摩擦的声音。

吃完馒头的亚克又转身走下了沙丘,好像他爬上沙丘的目的,就是为了吃完这半块白面馒头,就是为了显摆。我可以肯定,亚克有近一个月没有吃过白面馒头了。

我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沙丘上,我没有回去吃午饭,屁牙他们也没有。我们只是像一块块木头般呆坐着,我们内心充满了强烈的不祥预感。没有大人喊我们回去,大人都围坐在马瞎子家的院子外面,无奈地围坐着,听那益发令人揪心的哭声。

我们就是在绝望的边缘等来了黄昏。当然也等来了马瞎子。

亚克说得没错。

当马瞎子向我们阔步走来时,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甚至忘了欢呼。欢呼声是几分钟后响起来的,大人在我们的欢呼声中拼命向我们这边跑。

马瞎子爬上了我坐的这座沙丘,这是离连队最近、最便捷的一座沙丘。马瞎子越来越近,我激动得浑身发颤。这一刻,我清晰地记起了我第一次见马瞎子的情景,当时我五岁。在我五岁的记忆里,马瞎子的那只独眼里居住着一个魔鬼,他哈哈大笑时,远远近近的沙丘都在发抖。我当时便尿湿了裤子。

马瞎子爬上沙丘时,甚至没看我一眼,他眼里似乎只有那沙丘下的灰色的连队。

马瞎子的神情如常,只是脸上的皱纹里填满了黄色的沙粒,而他腋下夹着的那个逃犯,似乎已然成了一具干尸,在微风中来回摇摆。

逃犯是在那天夜里死去的,他已经严重脱水,所有的抢救最终无效。没有人在乎那个逃犯的死活,他不过是马瞎子又一段传奇经历的一个道具。

当晚,我找到了亚克。

我说,亚克,你是怎么知道马瞎子会把逃犯带回来的?你真能看见?

这是一个秘密。亚克又陷入了恍惚中。

是的,这是一个秘密。

我没有把亚克关于马瞎子的准确预言告诉十九队的任何人。亚克对我述说的这一切都成了我的秘密,我舍不得说出去。我只希望这个秘密随我而生,并随我一起消亡。

第二日

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又爬上了那座沙丘。

我在等亚克。

亚克说他在黎明时会在沙丘上出现——你在那等我。亚克用“你”,而不是说“二毛哥”。亚克像抓住了我的什么把柄似的,有了摆谱的架势。

我只有服从,因为我心里怕得要死,我只有弄清马瞎子这一天的行踪,我才能多少踏实点儿。我等了好一会,亚克也没有出现。但我不敢走,我怕亚克会生气。

我便看远远近近的沙丘。

在灰白的温和的光线下,那些远远近近的沙丘形成了美丽的曲线,就像不同形体的女人躺下的侧影。我突然想起亚克说过的关于他是沙丘生下来的那些话。我愣住了,我开始辨认那一具具身体。

我找到了我母亲的身体,也找到了马瞎子老婆的身体,还找到了我们连队别的女人的身体。但我的眼睛都发涩了,还是没有找到我最想发现的那具身体。

我是在不经意间,转了一下脸,然后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我发现她了,就在我目光的死角,她起伏的曲线小巧而又美妙,我几乎真实地看到那已经隆起的小小乳房。一股电流击穿了我的身体,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是一个坏种。

准确地说,我十岁时就已经变成一个坏种了。

在我十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马瞎子的女儿——马雅。之前,她住在团部的姥姥家。我不知该怎样描述马雅才好。或许该说说她的皮肤,那是我见过的最白的肤色,比白面馒头还白;还有她的眼睛,里面有万花筒的色彩……不,我说的都只是皮毛。没人知道当时见到精灵般的马雅时,我内心的那种颤栗与窒息。

自从见过马雅后,我的整个世界都变了。她就像无所不在的空气,把我团团围住。

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唤马雅的名字。早上,我叫马雅时,口吻如同清新的第一抹阳光;到了中午,便变得格外激昂;而黄昏与傍晚的时候,是那种隆重的回响,如我的胸膛里坐落了整个辽阔绵延的沙漠。

庆幸的是马雅和我还是同班同学,那是多么美妙的一段时光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和她说话,帮她打扫卫生,到哪里都追随着她,就是上厕所时,我也跟着,我在外面等她。直到上五年级,马雅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了,并且开始回避我。我一拉她说话,她就脸红。不用说,她看穿了我内心的秘密,和我眼睛里狼一样的光。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她长大了。

我就是在马雅长大的时候,决定送她一件礼物。我趁没人时,低低地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她的脸又红了,她低低地说,我不要。

我想送给马雅的是一条娃娃蛇。

娃娃蛇是一种小蜥蜴,但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蜥蜴,它背上有一道颜色如玛瑙般殷红的线。这种娃娃蛇,我也只见到过一次。

在随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一放学我就往沙漠里跑,我要找那种娃娃蛇。黄昏时,沙漠里的蚊子就像轰炸机,我被咬得奇痒难忍,但我还在拼命睁大着眼睛,四下搜索。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那种罕见的娃娃蛇。而在这一个月里,马雅看我的目光里有一丝好奇,我知道她也在等待着那件礼物。

一个月后,我终于捉到了一只娃娃蛇。

我欣喜若狂,郑重其事地把它装进一只纸盒,在放学的路上交给了马雅。马雅忍不住好奇,最终打开来,但她发出一声尖叫,纸盒掉在了地上,那只罕见的娃娃蛇瞬间逃得无影无踪。马雅哭着跑了,她是真生气了。

当时的我难受极了,让我难受的不仅仅是我惹马雅生气了,更让我难受的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喜欢我的礼物,她可是马瞎子的女儿!这实在是没有道理。

亚克爬上沙丘时,我还在盯着那座神似马雅的沙丘遐想。

亚克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我打了个哆嗦,脸上露出讨好的笑,我说,亚克,你又看见什么了?

亚克望着远处的沙丘,然后目光回转,最终望向沙丘边的那片灰色的庄稼地。不是绿色,是灰色,那些庄稼上沾满了黄色的沙粒。

我看着那些沙丘,它们的野心在重新复苏。它们正张着一张张血盆大口要把那些庄稼吃掉。不过那些庄稼也不是吃素的。别看庄稼占据着不利的地形,灰头土脸,但它们骨子里有一股子狠劲哩……二毛哥快看,沙丘和庄稼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搏斗,像来来往往的潮水……

亚克的身子开始晃动,好像正经受着潮水的来回拉扯。

亚克,还有什么?我对沙丘没有半点兴趣,我想知道的是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亚克撇了一下嘴,像是带着惋惜,他说,后来嘛,当然是马瞎子……

对,没错,是马瞎子,快说说看。我忍不住又焦虑起来。

不过今天马瞎子的行踪有些奇怪,他就像一个隐形人,看不到踪影,却又无处不在……二毛哥,你感觉到了吗,咱们的学校、连队、树木和庄稼……好像都散发着他的味道哩……

我的眼神里满是惊恐,感觉毛发都竖起来了。

二毛哥,我真的没有骗你,不信,你自己到处找找看,你一定能发现什么,我向你保证……不过,今天的马瞎子不会找你的麻烦,绝对不会……

我吓了一跳,难道亚克也知道了马瞎子对我的恐吓?

亚克又转过了脸,看着远处的沙丘。没错,他感兴趣的只有沙丘。

我下了沙丘,向连队走去。

我回到家,从自己的被褥底下摸出那张万分珍贵的报纸,放进怀里,然后向东南方的庄稼地里走去。

那片庄稼地是连队最肥沃的一片土地。我还在找,找父亲曾给我讲的那个点。我穿过一棵棵正在吐絮的棉花,站在了一道田埂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地面朝我的脚底板传递过来,没错,应该就是这里。

我从怀里拿出报纸,打开,阳光如银色的沙粒扑打在褪色的报纸上。这是一份《军垦战斗报》,应该是我们垦区的最早的报纸。报纸上有一张照片,马瞎子的照片。马瞎子光着膀子,拉着犁,他背上的肌肉就像隆起的一个个小山丘。而我站着的地方,就是马瞎子在这片土地最初的开垦点。我永远记得报纸上的标题,“人拉犁,气死牛——来自荒漠里的奇迹”。

我不由张开了双手,向前方奔跑,我的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那不是风声,那是脚下这片土地发出的吼声——它们在激烈地动荡,痛苦而幸福地分娩着各种矿石,还有黑色的黏稠的液体……我的眼睛掠过了那片灰色的树林,而它们也在发出轰鸣,它们灰色的叶片在旋转,沾有的黄色的沙粒也在旋转,我看见了它们共同的梦,它们共同的企图,明亮如水珠,像等待一个崭新的生命完成……

我还在奔跑,在呼呼作响的眼前,闪过低矮的学校,我的父亲、母亲,十九队所有的人……他们脸上的光,灰白而坚硬……

我又嗅到了那种沾有粗重的汗味的香甜,那是马瞎子的气息。我的激动与我的恐惧在这一瞬间是同样的强烈……

可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在彻骨的恐惧中,一种东西模糊了我的双眼,那是我的泪水,无边的泪水……

我是黄昏的时候向马瞎子家走去的。但我不敢走近。我怕马瞎子会扭断我的脖子,我只敢远远地望着。我想看一眼马雅,哪怕只是一眼。

我和马雅之间第一次亲密接触始于初二期末考试来临之际。

我们连队没有初中,我们在营部住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她在甲班,我在乙班。甲班是最好的班,马雅之所以能分到甲班,是由于马瞎子的缘故。马瞎子的名声实在太响了,连营部学校的校长都不敢不买他的账。

我见马雅却越发困难。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开始躲我。她真的长大了。

星期六的下午,我们连队的马车跟往常一样接我们回连队,但甲班的老师正给马雅她们补课。赶马车的老李不免有些焦躁,他还要赶回去把连队的一个病号送到团部的卫生队。

我立马意识到机会来了,我从马车上跳下来说,我等马雅,我可以和她一起走回去。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因为过去也发生过这种状况。老李拍了拍我的肩膀,二毛,你现在是大人了,一定要把马雅安全地带回去。我向老李行了个军礼:我保证!

马雅补完课时已近黄昏,我大大方方地向她说明了情况,她的脸腾地红了,但她只能跟我走。我们从食堂里装了两个馒头就上路了。她不和我说话,并且还不和我并排走,她落在后面,和我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

天慢慢黑下来,远处的沙丘传来野兽的低嚎。马雅迟疑起来,放慢了脚步。我又闻到了她身上那淡淡的沙枣花的清香。她故意放慢脚步,却又不敢离我太远,她还是害怕。

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着,我心里有一种狂野的念头,我想抓住她的手。越往前走,这种念头就越发强烈,就像一种无声的命令,我只能服从。我停下脚步,等马雅过来。马雅过来了,我出其不意地抓住了她的手。马雅吓了一跳,她拼命想挣脱,但她挣脱不掉。她浑身都在抖。

我抖得更厉害,像被一种神奇的电流击中,但我隐隐明白那不是来自于马雅的,不是。我分明听到另一个更辽远的声音在夜空里回荡。我整个人都被那神秘的气息压迫着,我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就像秘密地进行着一场战斗。

我的脸发烧似的滚烫,我固执地拉着她走。马雅只好任我拉着。没有人懂得我心里的激动、颤栗与恐惧有多强烈,我差不多已经快死掉了。

回到家,我的脸还在发烧。母亲问我是不是病了,我一声不吭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在回味着马雅那只小巧的手。

我记不起那只手是不是细腻、柔软。我握了那么久,回味时竟然一片混沌。我唯一知道的是,我赢了。

我是第二天上午和父亲发生了冲突的。说实话,我父亲脾气暴躁,他说一,一般我不敢说二。他让我去拣些柴禾回来,我说我下个星期要考试,我得复习功课。父亲火了,顺手抄起了棍子,但我还是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父亲讶异地望着我,就像我是一个陌生人。父亲最终放下了手里的棍子,他被我的平静震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力量。我又想起了马雅的那只手,我明白,我赢了。

考试完是漫长的暑假,但我见不到马雅了,她只愿呆在家里。我心里像装了一团烈焰,我想见她。我只能围着她家的院子乱转。我不相信她会一直不出来透气,她总要出来上厕所的吧。

我的猜测是对的。那天,她从用葵花秆扎成的院子里出来了,看样子是去上厕所。她看到我时,吓坏了,转身便跑进了院子,连厕所都不上了。

我只有继续等待。但我等来了马瞎子。马瞎子冲我大吼一声,把我吓得魂飞魄散。马瞎子瞪着我说,你是二毛吧。我拼命夹紧腿,我说,我叫刘红兵。

臭小子,我注意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说,你为什么围着我家的院子转?

我没有。我拼命抵赖。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个坏种,你在打我丫头的主意,你他妈的毛都没长全,竟敢一肚子坏水!我告诉你,这次暂且饶了你,但从现在起,你离我家远点,离我家丫头远点,不然我非拧断你脖子不可……

我的脸都白了,连点头都不会了。

马瞎子转过身,向自家的院子走去。但他突然又扭过脸,凶神恶煞地吼我,记住,我哪天要是不高兴了,就会去扭断你的脖子……

终于,马瞎子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了,我飞快地跑向厕所。

撒尿时,我腿抖个不停,但我还是留神看了看下面——马瞎子说得没错,我的毛确实还没长全。

当天夜里,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马瞎子最后那句话,吓破了我的胆。我可以不去接近马雅,但我不知道马瞎子哪天会不高兴。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说到做到。我盖着厚厚的被子还在瑟瑟发抖,我就是在极度的恐惧中,又想起了精灵般的马雅。是的,我还是想。我在马瞎子威力无比的恐吓中,还在继续流着坏水。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知道我完了,我的脖颈开始咯咯作响……

第三日

我爬上连队西北角的第二座沙丘时,亚克已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我。我得意地笑了,昨天分手时,我答应给他带半块白面馒头,此刻亚克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那半块馒头。

亚克,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沙丘,它们在不停地陷落,那些风化的海螺……远古的气息……开始重新生长,我听到了海的声音,是的,大海的声音……

不,别说沙丘,我粗暴地打断亚克的梦呓,后来你又看见了什么?

当然是马瞎子,只能是马瞎子。

我恢复了平静。

马瞎子是天麻麻亮时从自家的院落里出来的,他先是到厕所撒了一泡尿——他撒尿的声音像怒吼,全连的狗都被惊醒了,它们开始狂叫……

不用说,咱们连队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我又习惯性地夹住了腿。

马瞎子撒完尿,向沙漠深处瞭望。他想和那只母狼进行最后一次会晤,但那只母狼已经没了斗志。它用一声长啸告诉马瞎子,它把它们曾经的领域完全让给了十九队,它们只愿在沙漠深处呆着,无声无息。也就是说,马瞎子赢了……

我的脸涨得通红,甚至忘了害怕。

此刻的马瞎子,正扛着一把铁锨往东南方向地里走呢……二毛哥,你也是知道的,那块地最难浇水了,不是这里跑,就是那里漏,马瞎子去告诉浇水班长怎么收拾那块地哩……

亚克突然坏笑起来,笑得我心惊肉跳。

二毛哥,今天你可要当心了,小心马瞎子会找你的麻烦。不过还好,马瞎子今天的心情不错,因为他赢了……

我手里的半块馒头掉在了沙丘上,亚克像只猎狗扑了上去。我飞快地向沙丘下面跑去,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是沙粒和牙齿摩擦的声音。

我一口气跑回家,心还在怦怦乱跳。我决定今天只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我被亚克的话吓坏了。母亲让我去拣点柴禾,我不吭声。母亲看我满脸通红,过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她叫了一声,二毛,你在发烧。我推开了母亲的手,我知道我没有发烧,我只是害怕。

我胡乱吃完母亲给我找的药,便躺在床上抖得如同筛糠。我怕得要死,好像已经被马瞎子扭断了脖子。我就是在万分恐惧中看到了自己的怯懦与渺小,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你是个稀货,稀货。

我是下午出的门。是的,我出门了,我听到心里另一种声音在叫喊,在搏斗,我不想当一个稀货,我连马雅的手都敢拉,我凭什么要害怕,这是我和马瞎子之间的较量,是的,较量,更是战斗。

我径直向东南方的那块地里走过去。我要去找马瞎子,要向他示威。我离那块地越来越近,可脚上也越来越虚弱。

前面是块田埂,只要跨过去,就真到了那块地了,然而我的内心却濒临崩溃的边缘。我跨不过去,那么小小的一步,但我就是跨不过去。此刻,我看到了我的万丈雄心是那么的虚空。我还记得亚克那句话——今天马瞎子的心情不错——或许我能走到这里凭借的就是马瞎子不错的心情。

前面的地里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我看不清。袅袅上升的地气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可以肯定那是马瞎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泛出一股淡淡的腥气,我不由自主转过了身,凭直觉判断着身后的动静。那种沉重而熟悉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还有那浓重的汗味。没错,是马瞎子。他离我越来越近,我彻底崩溃了,开始没命地奔逃。

我的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漫起的黄沙打在我脸上生疼。我是我们连队有名的飞毛腿,没人能比我跑得更快,就是马瞎子也不能。没错,这是我敢找马瞎子所倚仗的又一法宝。可是,这场战斗,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我只有逃窜的命运。

我跑过了一座又一座沙丘,直跑到天色昏暗,最终一头扎在一座沙丘上,一动不动。

我用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连下辈子的力气都用完了。耻辱的泪水流了下来,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躺了多久,我只记得我身上的沙子在慢慢变凉,而星星升起来了。我望着那明亮的星空,感到是那么的舒适和平静,就像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幸福……

第四日

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我就是在下雨的时候,想起了今天早上亚克对我说的话。

和往常一样,他先是说到了沙丘,接着便是马瞎子,但说完马瞎子,他并没有结束。他第一次说到了马雅。他说明天马雅会提着篮子去连队东面的那片树林。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亚克,亚克的脸上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当时我的脸一下子热了,不用说,他察觉了我内心的秘密。

雨还在下,下完雨,树林里就会长出蘑菇,连队的女孩都会去采。马雅也会,她抵御不了蘑菇的诱惑。我太想见她了,打从初三的暑假开始,我就一次也没有见过她了。我不敢再到她家院外乱转,更不敢找她,我牢牢记住了马瞎子给我的警告,我不想被扭断脖子。而且这一年,马雅比过去更加小心地躲着我。不用说,马瞎子也一定告诫了她,让她离我这个“坏种”远点。

东面那片树林的蘑菇最多,马雅只会去那儿。亚克说得没错,我再一次对亚克的预言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要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那里,我要让马瞎子始料不及。这是我和马瞎子之间的较量。当“较量”这两个字从昨夜的深处升起来时,我就像犯了热病似的浑身颤栗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跟一只鹰似的蹲在那片树林一棵大树的枝杈上,但我没有见到马雅,只有连队别的的女孩提着篮子不断走过。当那些女孩提着已经装满蘑菇的篮子返回连队时,我还是没有看见马雅。

我一点没泄气,此刻我是一只真正的鹰,我在耐心地等待猎物出现。当马雅提着篮子一点点走过来时,我冷静得连自己都吃惊。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前过去,我还在等,等她回来。

过了一个小时,或许更久,马雅回来了。我估计得没错,她篮子里的蘑菇没有装满。当我从树上跳到她面前时,她惊恐地望着我,眼里的哀伤纷纷扬扬。

她还是那样的美,美若精灵。我又隐隐听到我的脖子咯咯直响,但我努力保持着微笑。我的视线落在她脚下的地面上,那儿有一道隆起的裂缝。

我指着那道裂缝说,马雅,你相信这里有一朵蘑菇吗?

马雅困惑地望着我。

我掏出小刀,一点点挖开那道裂缝,一朵白色的蘑菇神奇地显现出来。其实我才是采蘑菇的高手。我把蘑菇捧给了马雅。马雅接过了那朵神奇的蘑菇,而篮子却掉在地上。

我就是在篮子掉落的时候抱住了马雅。马雅吓坏了,浑身都在抖。她开始挣扎,但我死死地抱着她。她挣脱不了,便开始哭,是低泣,她其实是怕别人看见。

她终于不哭了,脸上有了迷人的娇羞。

我赢了。

这一刻,我分明听到她血管里有一种更凝重的血在流淌,还有从她沙枣花的体香里散发出的那陌生又辽远的回荡着的叹息。我知道那是属于谁的。此刻,我离马瞎子是那么的近。是的,我真的赢了…… 当我松开她的时候,我才感到我的脸上全是泪水,无边恐惧的泪水。但我的心里出奇的平静,像直面我的死亡。我知道我对马雅不是喜欢,远远不是,我甚至觉得世人都无法理解我对马雅那种强烈而奇异的情感。

我的泪水让马雅怔住了。她望了我好久,终于说,后天肯定会有很多人去那儿,我想明天提前去……

我无法表达内心对马雅的感激,此刻,她在和我分享人生最重要的秘密。

明天我陪你去,我早已准备好了礼物。泪水流进了我的嘴里,咸咸的,就像是马瞎子的汗水……

下午的时候,我在马号外与亚克不期而遇。亚克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故作镇定地问,又看见什么了,亚克?

亚克不说话,但他的眼睛里镀上了一层惊恐的光。

我顺着他眼里的惊恐转过身,看见了木桩上拴着的那头牛。那是我们连队最健壮的一头黄牛。

你怎么啦,亚克?我好奇地问。

我看到那头牛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它长着两个脑袋,一个红色的,一个蓝色的,它还有九只脚,十五只手……

我惊讶地望着亚克。

一道奇异的灵光在我脑海里闪现,像是恐惧在我记忆里的白色结晶。亚克的话我信了,我跑到马号里找到一根鞭子。

我开始抽打那头牛,它痛苦地哞叫。但我下手更狠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要把那头牛体内的魔鬼活活抽死。那头牛受不了了,开始拼命挣扎,它的鼻孔渗出了鲜血,一滴滴落在干草上。我更疯狂了,像陷入一个无边的梦魇……

住手!我身后响起了一声炸雷。

我转过身,看见赶马车的老李正气势汹汹地望着我。

二毛,你他妈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你竟敢打连队的牛,你信不信老子扭断你的脖子……

老李——我第一次叫他老李,而不是老李叔——这牛体内有一个魔鬼,我要抽死那个魔鬼,一定要抽死它……

我平静的梦呓般的话语,震住了老李。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就像我是一个天外来客。

第五日

第二天一早,我坐在连队东南角的沙丘边等着马雅。我已经有近一年没有翻过这座沙丘了。我不敢。 马雅来了,她手里捧着一大束沙枣花。其实现在已经过了沙枣树开花的季节,我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了这异常珍贵的沙枣花。

我和马雅开始爬那座并不高的沙丘,但我的腿哆嗦着,浑身开始发抖。马雅注意到我的虚弱,她悄悄拉住了我的手。站在沙丘的顶上,我看见了两座沙丘间的平地上,那座高高的墓碑,上面刻有鲜红的字迹。

那是马瞎子的墓碑。

就在马瞎子扬言要扭断我脖子的第二天,连队的一头牛病死了。没人舍得就这么把一头牛埋掉,哪怕是头病死的牛——在那个年代。连队的两口大锅都派上了用场,炖牛肉时发出的香气,在十九队的上空久久不散,刺激着一整个连队缺乏油水的肠胃。

牛肉炖好了,但潜在的危险让连长和指导员举著不定。还是马瞎子,只能是马瞎子。马瞎子一口气吃了足足三公斤牛肉,剩下的就放在冷水里冰着。但当天晚上,马瞎子就发病死了。

明天是马瞎子的周年祭,而我和马雅提前来了。我给马瞎子带来了礼物,一条异常珍贵的娃娃蛇,背上一道红线,殷虹如玛瑙。这次它无论如何是跑不了了,因为我在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捉到这条娃娃蛇后,便把它制成了标本。我还给马瞎子带了另外一件礼物——一颗五四式手枪的子弹。我是从我们班那个有名的坏小子那儿搞到的,他父亲是我们团的武装部长。为了这颗子弹,我帮他打扫了整整一年教室卫生,还不包括帮他打架。

我知道马瞎子会喜欢这些礼物,一定会。

我把礼物放在了马雅带来的那束沙枣花旁。我又嗅到了马瞎子身上那独特的气味。是的,马瞎子又回来了。我的脖子再一次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回来了,我一直在用我无边的恐惧表达着对他的敬意,表达着对他回归的期盼……

可,可我的泪水最终还是流了下来……

阳光很热,远处的沙丘上有一个黑点。

那是亚克,说谎者亚克。他是那么的远,又那么的轻,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猜你喜欢

亚克瞎子沙丘
沙丘移动的奥秘
流沙之谜
是我遗忘了上帝
最好的“回礼”
星际少年历险记.少年要出发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