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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吉克,世界屋脊上的雄鹰

2016-05-14唐荣尧

丝绸之路 2016年9期
关键词:塔吉克族塔吉克里克

唐荣尧

帕米尔,鹰的一种使命

悬崖上划过的高鸣,唤醒亚洲之巅的春天

唯有在帕米尔深处,鹰才完整地命名自己

叼着一把生锈的突厥刀影,头顶人间王冠

巡视着一场场战争留下的伤疤

或者,将驯化后的臣服留在塔吉克人的手背上

让他们的职业薄上,写出另一种骄傲

这帕米尔高原之王,傲视众多生灵

生命最终的凌厉一划,拒绝掌声

一场没有观众的谢幕,被雪峰记录

羽翼飘散,神伤的诗句尾随而至

体温未散的翅骨,走向手工艺者的作坊

出牧的少年,谁能没有一把骨笛相随

那是他们对鹰的一种礼敬

就像我在塔吉克人的石头房借宿时

通过一首诗歌,完成一次发自内心的仰视

从红其拉甫口岸进入瓦罕走廊的中国路段,夏天,路边的山坡上会有一群群放牧者,他们就是生活在中国海拔最高处的、信仰伊斯兰教的塔吉克族。

“塔吉克”一词为波斯语,意思是“戴王冠者”。夏天来到这里的游人,能听见塔吉克族牧民用鹰笛演奏的天籁之音,能看见塔吉克人的放牧生活。我到达这里时正值冬季,塔吉克族牧民大多开始在家中“窝冬”了。

走近瓦罕走廊公路东侧的塔吉克族牧民点时,随处可以看到牧民房子前的石头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粪饼,房前的空地上也垒着一堆堆粪饼。这里的海拔在4000米以上,空气稀薄,奇寒缺氧,树木无法存活。若将煤炭运输到这里,价格可能比金子还贵,牧民根本用不起,牧民们只能用粪饼做生活燃料。因此,在塔吉克族中流传着这样的谚语:“看一个人家富足不富足,就看他家的粪饼有多少。”

走进村子,看见男人们大多头戴黑绒面的羊皮帽子,上面有塔吉克族女人绣的各种图案。女人们则大多头戴圆筒羔羊皮帽,上面同样有着刺绣,帽子后檐缝着一个加缀小银链的布帘。她们的耳朵上戴着大大的耳环,脖颈上戴着各种项链,腰间系着五彩缤纷的腰带,身上穿的多是大红大紫的绒呢连衣裙。这些装扮在远处雪峰的映衬下,使塔吉克族女性显得格外美丽。

车子在崎岖的路上沿瓦罕吉尔河朝瓦罕吉尔达坂前行。当我带的海拔表显示5000米的高度时,眼前出现了一处3.8米高的废弃的“巩拜孜”(汉语意为“驿站”)。这处周长18.8米、墙基厚1.2米的驿站,是一个方基圆体锥形顶的土木结构建筑物,房基长、宽各为4米,原是为了纪念从这里引进佛学的僧人而建。由于年久失修,顶部已局部塌陷。驿站后面则是一块开阔地,站在这里向西望去,能清晰地看到木孜吉利嘎冰谷,沿着那条峡谷,可以抵达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费尔干盆地。再转一下角度,驿站西南方则是平缓的瓦罕吉尔峡谷,沿着这条山谷可达阿富汗。

古老的驿站充满着谜团,我在这里开始追问:那些石墙是如何用牛羊抑或骆驼的奶和泥浆砌起来的?大量的盘羊角是什么人堆放到这里的?驿站为何门朝向北方而不顺着走廊方向朝东或朝西?在搞清楚驿站的地理位置后,我才明白,无论是穿越瓦罕走廊前往阿富汗、印度,还是穿越木孜吉利前往费尔干,这里都是必经之地。处于十字路口的“巩拜孜”曾经带给这里繁忙的景象,也给驿人带来希望与休整。而那些翻越帕米尔高原要进入中国境内的穆斯林——最早的传教者,同样要经过这里,走进这个昔日的驿站休整。

从瓦罕走廊走出,塔吉克人的房子逐渐多了。问起他们的族源历史,几乎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后来,我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民族文化艺术中心二楼的展厅里,通过观看出土的文物及相关资料,才依稀整理出他们的发展脉络。

塔吉克族的祖先是古老的塞人,大约在公元前5世纪,这些塞人开始信仰琐罗亚斯德教(又称祅教或拜火教,曾随丝绸之路传进内地),他们心中的保护神是一位叫阿胡拉·玛兹达的太阳神。一位塔吉克族学者曾给我背诵过琐罗亚斯德教的圣典《阿维斯塔》第三卷《亚什特》中这样一段:

在永恒的、快似骏马的太阳(升起)之前,出现在哈拉山顶的第一位天神(正是他)。他身披万道霞光,最先从壮丽的(哈拉)山顶探出头来,从那里俯视所有雅利安人的家园。

学者向我讲述这段塔吉克族皈依伊斯兰教之前的历史时,表情庄重而严肃。据他介绍,这部圣典是用金字写在1200张熟羊皮上的,35万字、21卷的规模构成了一部真正的羊皮书。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东征时,他的士兵抢到这部圣典后,用火焚毁,只留下了其中的1/5。

无论是塔吉克斯坦还是中国境内的塔吉克人,他们生活的这片位于帕米尔高原的西部地区,西汉时期属于西域三十六国的蒲犁国。他们的祖先塞人逐渐西移后来到这里,并定居于此。

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有图腾崇拜,比如汉民族的龙图腾、蒙古族的狼图腾、哈萨克族的白天鹅图腾等。而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则尊崇翱翔于天地间的雄鹰。

关于塔吉克族对雄鹰的崇拜,在当地有着两个版本的传说。版本之一讲的是一个叫瓦发的牧民家养有一只通人性的鹰,后来,在塔吉克族遭到外族入侵时,鹰让主人杀死自己,并用其筋骨做一支笛子。瓦发做好鹰笛后吹奏起来,帕米尔高原上无数的雄鹰听到鹰笛声后汇聚而来,猛啄侵略者的头和眼,击退了侵略者。另一个版本则是源于一对塔吉克族年轻仆人的爱情故事。不管是何种版本,塔吉克族对于鹰的崇拜,包含着坚韧、勇敢、忠诚等文化意味。在接受伊斯兰教之前,他们已经有了悠久的崇拜鹰文化的历史。

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是我国唯一以塔吉克族为主体的自治县,在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街上,有一座象征性建筑——鹰碑。走进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县城一所寄宿制小学,课间操时间能看见这样一个场景:小学生随着塔吉克音乐,跳起民族舞蹈——鹰舞。而塔吉克族人平时在吹奏鹰笛时,也会即兴来段鹰舞表演。

千百年来,鹰笛制作这种手艺在帕米尔高原上传承,并走进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列,在雪域高山不断吹奏出天籁之音。无论是我看到塔吉克人表演时用的鹰笛,还是在县民族文化艺术中心展厅里陈列的鹰笛,它们都是用鹰的翅骨做成的,有三个笛孔,称“三孔骨笛”,塔吉克语称“斯特洪诺依”。“斯特洪”为骨的意思,“诺依”是笛子的意思。遗憾的是,制作鹰笛的工艺在当地也呈现出了式微之势。一位民间艺人告诉我,制作鹰笛最好的原料是鹫鹰翅骨,他展示给我一支用鹫鹰翅骨制作的鹰笛,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表面上冷冷透出的光润,让我禁不住产生想长久亲摸的冲动。当他拿起鹰笛吹奏起来,一种低沉的声音回响在屋子里,不同于我在内地听到的任何笛音。吹奏完毕,他告诉我,其实,一般的老鹰翅骨做的鹰笛,骨管没有他的这把长,吹奏的音调也就偏高,音色趋于明亮。

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逗留期间,无论是在高山牧区还是在冰山下的定居点,无论是居民集中的村镇还是县城里,一个个塔吉克人的面孔从我眼前闪过,我发现他们的长相确实迥异于周围的其他族类。尽管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使得他们皮肤黝黑,但他们却具有典型的欧洲人种特征:瘦长的面庞,高耸的鼻梁,深陷的鼻根,眼眶上缘前倾,非常符合古籍中“高鼻深目”的描述。这也是当地人所说的,他们是中国唯一的欧罗巴人种的原因吧。

从瓦罕走廊的牧民到县城里的市民,再到喀什大街上见到的塔吉克族男人,我发现,他们见面时的礼节很独特:先是左右手相握,然后交叉举起,互吻手背,这就是塔吉克人的“吻手礼”。此外,晚辈见到长辈时,要主动去亲吻长辈的手心,长辈则亲吻晚辈的眼睛或前额。

和其他民族的穆斯林一样,我的到来引起好客的塔吉克人的欢迎。在瓦罕走廊入口的达布达尔乡的一处农庄,主人乌勒丁坦拎着一把铜壶来到我面前,清澈的雪山之水缓缓流出,供我净手。乌勒丁坦的女儿古尔姆托着一只盘子走出来,盘内盛有面粉。古尔姆用手捏了一小撮面粉撒向我的肩,这是塔吉克族的传统习俗,表示撒予吉祥、安康和幸福。

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这里的塔吉克牧民一直守卫在这片高地上,守卫着他们的生活和信仰。

塔吉克族信仰伊斯兰教,但塔什库尔干的清真寺数量很少。对这个问题,一位当地学者淡定地告诉我:“塔吉克族的清真寺是修建在心里的,不需要建筑在人家的眼睛里!”

离开县城往喀什方向而行,路两边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树木,伸出巨大的树干,将路面遮得严严实实,不难想象夏天行走在这种树荫下的诗意和舒适。路边不时闪过一两个村庄,路上也不时有骑着马的塔吉克男人或骑着自行车的塔吉克孩子。在标有“塔合曼”的路牌前,车上的司机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建筑说:“那就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杨排他们的兵营,旁边的村子就是当年拍电影的地方!”

从喀什来塔什库尔干的路上,一对新婚的塔吉克青年就曾和我一起搭乘同一辆车,新郎乌力干说他们的家就在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拍摄地,他盛情邀请我到他家做客。就这样,我在回程中走进了公路边的那个小村子,感受慕士塔格峰下塔吉克人的热情。《冰山上的来客》里呈现的塔吉克族当年的贫穷生活已经不见了,村子里的房子几乎全是新盖的。一杯热茶中,乌力干给我介绍着这里的婚俗,带着我们观赏他们的住房,讲述着他们从父辈那里听来的《冰山上的来客》拍摄情形。女主人公古兰丹姆是村里小学的教师,忙碌着给我们烧水、做饭……

和当年那些从瓦罕走廊步入中国境内的穆斯林一样,我的足迹也是穿越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山脚的,这条路就像一条金腰带,缠在帕米尔高原高大的身躯中间。

穿行于这条“金腰带”上,我的意图是寻找慕士塔格峰下的塔吉克族传统节日——皮里克节。这是塔吉克族在伊斯兰教历的每年八月十四、十五举办的最具特色的节日,他们自己也叫“八月节”。皮里克是汉文中“灯芯”或“灯”的意思,按照对应的汉字理解,这是一个“灯节”。但是塔吉克人在这个节日里所用的灯,并非内地人通常概念中的灯,而是将浸油的棉花缠在干草棍上做成的油烛。其用途也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辟邪祈福、追祭亡灵。

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的提孜那甫乡,我听当地牧民讲述过他们的过节情形。塔吉克人在接受伊斯兰教以前曾长期信仰古老的原始宗教——拜火教。这种宗教倡导对火的赞美和膜拜,认为火是有灵魂的,是可以为人类驱除灾祸、带来幸福的。他们在接受伊斯兰教后,依然承袭了对火的崇拜,用伊斯兰教的祈祷和诵经方式取代了原来的咒语。因此,在这个节日来临前,塔吉克妇女们要做当地人称为“皮里克”的油烛,准备各种美食。“皮里克”的制作方法是,先找20~30厘米长的小木棍,外缠一层棉花,蘸上清油。

节日前一天晚上,村民们会将各家的食物集中在一起,由村里的长者主持分配,人人有份。全家人对着油烛祈祷,以求消灾降福,祈祷仪式结束后大家分食节日食物。这就是当地人戏称的“家里的皮里克”。

第二天,邻居新朋互相串门拜节,主人家会以点心招待。塔吉克人的“皮里克”里,少不了走马舞和叼羊等歌舞娱乐活动。这些活动结束后,就开始了他们的“麻扎里的皮里克”,也就是去墓地上进行的节日:各家带着“皮里克”和大包小包的食物,去离村子不远的“麻扎”(墓地)祭祀祖先。村民们在自己祖先的“麻扎”前祈祷、祝福,点燃献给祖先的小油灯,火苗在“麻扎”前闪耀,微弱的灯光照着祭祀者虔诚的脸庞。在如此高寒之地上,他们就这样延续着自己独特的祭奠仪式。

在这个盛大的节日里,少不了要宰羊,我发现,和内地回族等穆斯林宰羊不同的是,塔吉克人宰羊时讲究将羊放在屋顶上宰杀,羊血要流在屋墙上。宰羊的时候,大人要把羊血抹在小孩脸上,以此来达到他们认为驱邪的目的。

“麻扎里的皮里克”结束后,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燃起火把、油烛,孩子们在户外生起篝火尽情嬉戏玩闹。老人诵读《古兰经》祈求真主赐福,一家老小在烛光下互相祝福着,品尝着主妇做的美味佳肴。同时,各家还在自己的房顶或大门前燃起火把,祈求真主赐福。在这个古老的仪式里,不难看出塔吉克族原来信奉拜火教的文化痕迹。不仅如此,在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县城的民俗博物馆里,我还看到了他们遇到日食、月食要点燃篝火的习俗,牧民在转场时要在棚圈周围点起烟火,埋葬亡者的当天晚上要在坟墓周围点灯等资料和图片,这些都是中国其他穆斯林所没有的独特习俗。

除了“皮里克节”外,塔吉克族还保留着为迎接新春的“肖公巴哈尔节”、为引水浇灌而产生的“祖吾尔节”、耕种来临前的“铁合木祖瓦提斯节”等节日。

离开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县城,沿着314国道往西北方向而行,高原的清寒公路上,突然出现的一块醒目的广告牌提醒来往的行人:这里是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和阿克陶县交界处的苏巴什。苏巴什是阿克陶县布伦口乡的一个村,海拔比塔什库尔干还要高,寒冷和缺氧使行人很少在这里驻足。314国道在这里开始远离慕士塔格峰,高海拔的恶劣条件使这里从秋天后就罕见人迹。漫长的冬天过后,就是短暂的夏天,提供给山下牧民的一片片葱绿牧场。严格地讲,这里其实只有冬天和夏天。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州府阿图什市和喀什市的人,常常称阿克陶县的居民为“山上的人”,而阿克陶县城的人则称布伦口附近的牧民为“山上的山上人”。行进途中,我偶尔看见几辆来往的越野车,慢慢地、小心地爬行在冰雪覆盖的路面上,开车的司机几乎全是塔吉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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