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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缘何魂归彭咸

2016-05-13常晓彬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楚辞屈原

常晓彬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屈原缘何魂归彭咸

常晓彬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摘要:屈原笔下的彭咸究竟是何神人,历来颇多猜测,尚无定论。而对彭咸身份的厘定则关系到屈原研究的诸多方面,如屈原为何投水自沉、其是否具有浓厚的“神仙”观念等。从宗教神话学的角度,结合彭咸的神话质地,通过对巫彭、巫咸、咸池、玄冥等的比较,发现“彭”“咸”是先秦时期广为人知的神祇,且为巫者之宗主神。而“咸池”则与“玄冥”相类,意指宇宙瀛海,既是灵魂的归所,又是彭咸所居之处。屈原“从彭咸之所居”沉渊而死,其实就是魂归玄冥这一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之流。

关键词:屈原;楚辞;彭咸;巫咸;玄冥

彭咸在《楚辞》研究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对彭咸身份的确定关系到屈原之死:是否投水自杀?关系到屈原的思想:是否有浓厚的“神仙”观念?也关系到《离骚》的创作年代以及上古的民俗神话等。但彭咸到底是谁?贾谊不说,司马迁不语,王逸貌似也不是很清楚;与屈原同时代的人一定清楚,可是当时的史书却没有关于对彭咸的任何记载,先秦文学作品中也没有这个人的事迹。王逸可能也只是根据屈赋中的其他人物(大都是殷商贤士),便下注说:“彭咸,殷贤大夫也。”之后一些不深入考究学问的人随声附和者甚多,即便深入钻研而又无从考究的人也只能妄加猜测。在屈赋中“彭咸”之名总共出现七次:“虽不周于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望三王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抽思》)“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也。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思美人》)“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孰能思而不隐兮,照彭咸之所闻。”“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悲回风》)我们要知道屈原是如何在他的作品中对“彭咸”进行艺术性塑造的,就必须弄清楚彭咸到底是何神人,或者代表着何种意义。笔者忝列治骚者之伍,不揣孤陋,以愚虑之一得献芹于大方之家,以求教于同好。

一、关于前人对“彭咸”身份的见解

古来学者对彭咸的身份有颇多猜测,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派:

其一,彭咸是投江而死的贤臣。研究屈赋的人历来很多,自王逸注“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之后,大多数研究《楚辞》的学者都附会此说。洪兴祖从其说:“颜师古云:‘彭咸,殷之介士,不得其志,投江而死。’”[1]14《离骚》篇末有云:“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王逸注:“我将自沉汨渊,从彭咸而居处也。”[1]47朱熹从其说:“彭咸,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2]8王夫之亦从其说:“彭咸,殷之贤士,秉贞介,不得志于世,自沉于江。”[3]7蒋冀亦从其说:“彭咸,殷大夫,谏君不用,投水死者。”[4]37

其二,彭咸是为了追求长生而离群的隐者。明汪瑗《楚辞蒙引·彭咸辩》考论彭咸即老彭、彭祖,乃古之有德有寿的隐君子。但除《远游》之外,屈原所有的作品都强烈地表达了一种与道家和光同尘的隐逸思想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可以说,从屈赋的整体思想来看,我们很难找到屈原有什么追求隐逸或长生的意图。因此,笔者认为这种猜测是错误的。尽管近来也有学者主张此说,如孙作云就认为:“彭咸就是《天问》中的彭坚,亦即古代传说中的长寿仙翁,屈原所以从彭咸之所居者,是想求仙,得长生不老之术。”[5]69-70但此类猜测实际上都缺乏充足的证据。因为这根本就和屈原强烈的积极入世、救国济民的观念是背道而驰的。屈原始终都有关怀政治的顽强意念和忠贞情感,即便在其“美政”理想彻底破灭之时,他也宁可选择以死眀志而没有选择“苟活于世”的隐居。

至于彭咸是不是投江而死的贤臣,它最令人生疑的地方在于“屈赋中所论列之投江而死的古圣贤臣,还有申徒狄、伍子胥等,何以屈原独以彭咸为其表率?”正如清曹耀湘所言:“果其志在沉水,何不曰:从申徒、子胥之所居,依申徒、子胥之遗则?且屈子之志,在必死可矣!等死耳,何必于水哉?”[6]127这种看法所以令人生疑,其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王逸。但汉人去古未远,王逸所言也并非空穴来风,怪就怪在王逸受东汉时期的封建礼教思想毒害太深,非把那个时代“酸溜溜的君臣礼教思想”都硬塞给屈原,殊不知屈原所处的时代可是巫风正盛啊!且屈原本身就是楚国的皇家大巫。彭咸其实只是神话传说中的神,其“自投水而死”是实,这是楚国“彭咸神话”的原型,而其为“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则只是人们在这个神话原型上的一种附会。彭咸神话在传说过程中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流变,正如胡适所言,是因为“王逸把屈赋完全酸化了,使屈赋成了一部忠臣教科书。两千年来所有楚辞注家都跳不出王逸的窠臼,差不多都成了王逸的应声虫、效颦者。这不是王逸的魅力大,他是第一个注楚辞的人,总要占点便宜,而且大家对屈原作品的意义,本来没有一个人能摸得清楚,除了向这位王校书郎学邯郸之步又有何法呢?”亦如苏雪林所言:“西汉末期渊博的学者如刘向、扬雄,对《天问》竟说不能尽悉,东汉王逸始作《楚辞章句》。这位先生头脑本来固陋,又处于东汉经术潮流大盛时代,他注屈赋始终在屈原与楚怀王君臣遇合的关系上兜圈子,遇着他不能解说的问题,便搬出什么道德呀!礼法呀!来作象征的说法。”[7]3

二、用“彭咸”的神话质地释读屈赋中的 “彭咸之谜”

顾颉刚先生说:“《楚辞》所谓彭咸者,盖巫彭与巫咸之合称。”[8]202我们现在就先顺着顾先生的思路探讨巫彭、巫咸的名与实。

巫彭、巫咸皆为上古巫医之名。《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吕氏春秋·勿躬》:“巫彭作医,巫咸作筮。”汉许慎《说文·酉部》:“医者,治病工也……古者巫彭初作医。”段注:“此出世本,巫彭始作治病工。”《御览》卷790引《山海经》云:“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操药往来。”引《世本》:“巫咸,尧臣也。以鸿术为帝尧之医。”引《论衡》:“巫咸能以祝(咒)延人之病。”

巫彭、巫咸皆为上古巫卜之名。古书中对于巫咸为巫卜之名的记载较多,除了上文所列举的“巫咸作筮”之外,又如《归藏》:“黄神与炎神争斗于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曰:果哉,而有咎。”(《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尽管传世文献中对巫彭为巫卜之名的记载较少,但据甲骨文可知“彭”很可能亦是贞卜之人的职业名。在甲骨卜辞中“贞人彭”甚为常见。如《甲》2407片:“癸卯卜,彭贞:旬亡祸?”《甲》2770片:“癸未卜,彭贞:旬亡祸?”据董作宾统计,第三期廪辛、康丁时贞人“彭”出现的次数多达56次。[9]54

巫彭、巫咸皆为上古巫史之名。如老彭“好述古事”,孔子修书就尝自窃比于老彭;而巫咸作《咸艾》《太戊》,这不也是巫史之所为吗?上古时期,巫医、巫卜、巫史皆是巫者的重要职责,而其皆以“彭”“咸”为名,可以说“彭”“咸”简直就是上古巫者的职业代名词。因此,在上古时期,“彭”“咸”肯定是广为人知的神,尤其是巫者之宗主神。而屈原本身就是楚国的皇族主祭神巫[10]396-397,这不仅是因为他是三闾大夫,掌管着楚国的宗教祭祀,而且他还生于巫者最吉祥的生日“三寅”。云梦睡虎地1l号秦墓出土的楚国时代简册《日书》载:“凡庚寅生者为巫。”[11]而《离骚》开篇即言“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屈原也因为自己生于“庚寅”而感到自豪,并自称“有此内美”。又《离骚》:“(皇)字余曰‘灵均’。”而灵即巫。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古之所谓巫,楚人谓之曰灵。”“《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12]3因此,屈原之嘉名“灵均”其实就是“巫均”的意思。综上可见,屈原不但天生是巫,而且是楚国的“皇家大巫”,他自己也以身为巫者而感到自豪,这当是毫无疑问的。由此,“彭咸”在《楚辞》中被屈原推崇备至的原因也就找到了。“彭咸”是巫者之宗主神,而屈原本身就是楚国的皇家大巫,你说他能不对“彭咸”推崇备至吗?但为何屈原明其必死之志时,却说是“从彭咸之所居”?怪哉!对此,我们还得对“彭咸”的神格、神司作进一步探讨。

传说彭咸“自投水而死。”但古书中因“水死”而被祀为水神的并不止彭咸一神:

冥/玄冥——《国语·鲁语》:“冥勤其官而水死。”郑玄注云:“冥, 契六世之孙也,其官玄冥, 水官也。”

冯夷——《抱朴子·释鬼篇》:“冯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洪兴祖《楚辞补注》引)

奇相——《蜀梼杌》:“古史云:‘震蒙氏之女,窃黄帝玄珠,沉江而死,化为奇相,即今江渎神也。’”(《蜀典》引)

湘夫人——王逸《楚辞》注:“尧二女坠湘水之中,因为湘夫人也。”(《文选·江赋》注引)

当存在多条关键路径时,移动关键工序之后,不一定能够立即减小完工时间,但是,满足移动条件式(2),移走关键工序之后,关键工序所在的原关键路径消失,移动到新位置后,不会产生新的关键路径,从而可以减少关键路径的条数,因此可以引导算法向着更为优良的改进解方向搜索。此时,如果采用精确评价方法,重新计算新解的最大完工时间,则相对于原始解,可能没有变化,因此,近似评价比精确方法更为准确。

宓妃——《洛神赋》注:“宓妃,伏羲氏女也,溺水而死,遂为洛神。”(《楚辞》洪补引)

阳侯——应邵曰:“阳侯,古之诸侯也,有罪自投江,其神为大波。”(《汉书·扬雄传》注引)

可见,除了彭咸,冥/玄冥、冯夷、奇相、湘夫人、阳侯、宓妃等亦皆“水死”而皆水神,由此可以推断彭咸很可能也是水神。况且在屈赋中彭咸与水确实也有很大关系。如《悲回风》:“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凌大波”的意思就是“入巨浪去寻彭咸之所居”,若此彭咸之所居不正在水中吗?何况还有《九叹》中的“思彭咸之水游”可为之旁证。

我们知道了彭咸是水神,那么屈原所说的“托彭咸之所居”、“从彭咸之所居”等,肯定就是“沉渊而死”的意思。关键的问题是屈原为何非要投水而死,才算是“从彭咸之所居”呢? 彭咸所居之地又有何神圣,而能为屈原如此青睐呢?

《离骚》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皇剡剡其扬灵兮,告余以吉故。”巫咸出现之时“百神翳其备降,九疑缤其并迎。”观其排场之大,可知其在屈原心目中绝非泛泛之神。而在《诅楚文》中巫咸就更是被尊称为“丕显大神”,并与皇天上帝齐名。同时,也有说“咸池”是天神的。如《七谏》:“属天命而委之咸池。”王注:“咸池,天神。”又《周礼·大司乐》:“舞《咸池》,以祭地祇。”郑注:“《咸池》,大咸也。”这里“咸池”亦可被称为“大咸”。综上,笔者认为古人的脑海中“巫咸、咸池(大咸)”很可能就是对同一神(或神学概念)“咸”的不同称呼。

《离骚》云:“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周礼·大司乐》:“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可见,在古人眼中空桑(扶桑)就位于咸池,而《九叹·远游》则曰:“就颛顼而陈辞兮,考玄冥于空桑。”这里空桑又位于玄冥,因此咸池(大咸)其实就是玄冥,它们只是对同一“神学概念”的不同称呼而已。综上,我们可以得出这一等式:咸池(巫咸、大咸)≈冥(玄冥)。

东方朔《七谏》云:“(屈原)哀人事之不幸兮,属天命而委之咸池。”而在《离骚》中屈原却说自己是“依彭咸之遗则”“从彭咸之所居”,可见“彭咸之所居”当就是“咸池(≈玄冥)”。王逸《楚辞章句》云:“(彭咸)自投水而死。”而《国语·鲁语》则云:“冥勤其官而水死。”彭咸与冥(玄冥)皆“水死”,此亦可证 “彭咸≈冥(玄冥)”。其实即便在屈赋中我们也可发现“彭咸≈冥(玄冥)”的蛛丝马迹。如《思美人》:“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思彭咸之故也。”屈原前面说“看来我该魂归幽冥了”,而后则又坦然地安慰自己说“这可能是自己思念彭咸之处了吧?”如此说来彭咸所在之处不就是幽冥之地吗?又《悲回风》:“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这里的“凌大波”之地其实就是“翩冥冥”之所,说明彭咸所居之地就是“冥/幽冥”。综上,笔者认为屈原脑海中的“彭”很可能就是居于“咸池≈玄冥”之神,是以屈原才合称之为“彭咸”——这一令后世学者摸不着头脑的“合成神名”。

玄冥可为水神或指代“水”,如《左传·昭公十八年》:“禳火于玄冥、回禄。”杜预注:“玄冥,水神。”张衡《思玄赋》:“前长离使拂羽兮,委水衡乎玄冥。”因此,居于玄冥的彭咸亦为水神,也就不足为怪了。玄冥之所以是宇宙瀛海、灵魂的归所,又可为水神或指代“水”,可能是因为古人将“宇宙瀛海/玄冥”这一宇宙神学观念形象化为现实世界中的水而已。水在古人眼中是近乎道的。《道德经》云:“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处众人之所恶, 故几于道。”而“道”又近乎“有物混成、混而为一”的混沌(≈宇宙瀛海/彭咸之所居)。所以,屈原将“从彭咸之所居”形象化为“投水而死”,这也在情理之中。屈原《惜往日》有云:“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不毕辞而赴渊兮,惜壅君之不识。”他多次提及的“沉渊”一事,指的就是“从彭咸之所居”,这里的“渊”其实就是“宇宙瀛海/冥海/彭咸之所居”的象征。

《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吾复入,恐不再还,与子长诀,相求于玄冥之下。”曹植《王仲宣诔》:“嗟乎夫子,永安幽冥;人谁不没,达士徇名。” 吕向注:“幽冥,地下也。” 东汉阮隅《七哀诗》亦有对阴曹地府的描绘:“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唐高适《同群公出猎海上》:“层阴涨溟海,杀气穷幽都。”可见“幽都/幽冥/冥/溟海/玄冥”亦可指地府,是灵魂的归所,而彭咸则正是居于玄冥之神。由此可知,屈原“从彭咸之所居”的含义其实就是魂归幽冥(宇宙瀛海),只是屈原用了一个更为文雅的语句“从彭咸之所居”而已。这就好比我们一般都不喜欢说“死”,而是说“见阎王”或“归西”是一个道理,其所用的也是同一种文法。

扬雄《蜀王本纪》云:“李冰以秦时为蜀守,谓汶山为天彭阙,号曰天彭门,云亡者悉过其中,鬼神精灵数见。”《华阳国志》亦载此说。苏雪林先生认为,此盖李冰在本国时习闻死神名“彭”,至蜀乃改死神所在地以本国死神之名,以求其典雅。[13]346此亦可证,“彭”其实就是居于幽冥之神,人死之后魂魄自然会“从彭咸之所居”。屈原因遭遇政治上的重大挫折,久萌自杀之志,其屡言“从彭咸之所居”无非是想一瞑不视,早归死国而已,哪里是像王逸等人所说的要从什么殷介士彭咸啊?!古代儒士不语怪力乱神,王逸作为一介儒士,自然对屈赋中彭咸的神话质地视而不见,而将彭咸“生拉硬套”成“殷贤大夫”了。

《楚辞·大招》:“魂乎归徕,定空桑只。”可见,在诗人脑海中空桑就是灵魂的归处,而空桑又位于幽冥/玄冥/咸池。如《九叹·远游》:“就颛顼而陈辞兮,考玄冥于空桑。”因此,作为楚国皇家大祭司的屈原势必深知“灵魂的归处就是‘玄冥/咸池,亦即空桑’,这一宇宙神学观念”。其实这一观念在马王堆帛画中亦可看到。很多学者认为马王堆帛画的作用是导引墓主灵魂升天;而在该帛画的最上端,亦即灵魂的最终归宿,其所画的则是首尾相缠的大蛇(见图1),而首尾相缠的大蛇正是宇宙瀛海(冥海/玄冥/咸池=彭咸之所居)的象征。不独中国人如是,巴比伦人亦称大瀛海为“似蛇之水”(Snakelike),有时还直称此水为蛇;希伯来人亦称大瀛海为“黑暗之蛇”(The Serpent of Darkness),又称“混沌及混乱之子”(The Offspring of Chaos and Confusion)。[14]183我们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到,这条首尾相缠的大蛇和居于蛇环之中的神祇是一体的,因此这尊神祇其实就是宇宙瀛海(冥海/玄冥/咸池=彭咸之所居)的“神格化”,或者其就是屈原所要追随的“彭咸”,或《诅楚文》中的“丕显大神——巫咸”,亦未可知。

图1 马王堆帛画截图

三、屈原抱其必死之志,缘何又迟迟未死?

洪兴祖《补注》曰:“屈原死于顷襄之世, 当怀王时作《离骚》已云‘愿依彭咸之遗则’, 又曰:‘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盖其志先定, 非一时忿怼而自沉也。”甚确。《抽思》里写“指彭咸以为仪”之时,当在屈原第一次被放逐汉北,游国恩认为是怀王24 年,蒋骥认为是楚怀王 18 年,是时屈原约为 30 岁。屈原流露死志最多的作品当推《离骚》,诗中除了两次写他要追随彭咸以外,还屡陈“虽体解吾犹未变”、“伏清白以死直”、“阽余身而死危”、”“宁溘死以流亡”、“虽九死其犹未悔”等。而《离骚》的写作年代,马茂元说在楚怀王 28 年至30 年(公元前 301至前 299 年),此时屈原当在 40 岁左右。游国恩说《离骚》写于顷襄王 13 年 (前286 年) 屈原再次被流放之后,也就是50 岁至 60 岁之间。就算是屈原在 60 岁时写的《离骚》,按屈原自沉在顷襄王 22 年(前 277 年),其时年67 岁(亦从游国恩说),那么,离其写作《离骚》吐露死志也已 7 年有余了。[15]面对死亡,没有人不恐惧,而屈原怀有死志这么长时间,到底在等什么?当然,屈原肯定是不想死的,屈原具有很强烈的积极入世和救国济民的精神,他能主动选择去死?那他为何选择去死,并且还等待那么久才死呢?这主要与屈原坎坷的政治生涯有关。

吴起一生历仕鲁、魏、楚三国,通晓兵家、法家、儒家等诸家思想,在内政、军事上都有很高的成就。其仕鲁时曾击退齐国的入侵;仕魏时又屡次破秦,尽得秦国河西之地,成就了魏文侯的霸业;仕楚时主持改革,史称“吴起变法”,约公元前381年,楚悼王去世,楚国贵族趁机发动兵变将其杀死。吴起这样一位有着强大背景和成功变法经验的改革家,即便他的变法使楚国更为强盛;但在支持他变法的楚悼王死后,楚国贵族在楚悼王尸骨未寒之时就急不可耐地将其杀死,并且还将其尸身处以车裂之刑。在楚国变法的难度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从吴起被车裂之时算起,到屈原再次在楚国实施变法(约公元前317年),两者相隔不过40年左右,有吴起的车裂分尸之鉴,屈原当然深知变法的难度,并且屈原自己也说他的变法就是在“法夫前修”。但博学多才的屈原更加深知,在大争之世若要存国,就必须变法图强。屈原是一位知难而进、忠心为国的斗士,他一心想着变法图强,希望楚国能如五帝三王之治一般雄霸天下。但屈原的变法触动了早已习惯了尸位素餐的楚国世袭贵族集团的利益,其变法主张自然也就会遭到这些贵族的强烈反对。不过,屈原一开始只是被贬为三闾大夫,依旧在楚国王城担任要职,这比起吴起被车裂分尸而言,已经是楚国世袭贵族集团的“法外开恩”了,毕竟屈原也是楚国的王室成员。

屈原在其“美政”的政治主张无法实施,上被昏君遗弃,下被奸佞小人攻击之时,身处逆境、孤身抗恶,是故萌发“愿依彭咸之遗则”的以死明志之心,这也在情理之中。在先秦时期的华夏民族价值观中,国家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屈原在变法的过程中,遭到了世袭贵族集团的诋毁,丢了名誉;被昏君遗弃,又丢了他的职守和理想;由于变法无法实施,使得袓国处于危亡之地,其灭国之难近在眼前,是以又丢了国家。因此,被贬流放对于有着极其强烈的积极入世、救国济民的精神理念的屈原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他才会在作品中多次表达 “不成功,便成仁”,誓死捍卫其“美政”理想的决心。

其实作为楚国的王室成员,只要屈原愿意放弃自己的“美政”主张,楚国的世袭贵族集团肯定还是很欢迎他的。屈原也依旧可以身居高位,享有富贵。但屈原一直都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若不变法,灭国之难就在眼前,是以他宁肯去死,“从彭咸之所居”,也不愿意看到楚国灭国的那一天。而其所以存有“从彭咸之所居”之心,但却久久没有实行,这正如司马迁所言:“屈平虽放流,然亦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一直都在幻想着自己的“美政”国策还可以在楚国实现,但他太天真了,这一理想离他越来越远;即便楚国接连兵败,并且一步步走向衰亡,楚国的统治阶级也依旧没有醒悟,依旧拒绝屈原的“美政”主张。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屈原在等待,等待着楚王的醒悟;他在《天问》中问天帝、问列祖列宗、问历史,这是为什么?他就像暴风雨中孤独的斗士,在与楚国即将灭国的命运相抗争,在与势不可挡的历史大潮相抗争。但屈原的幻想最终还是彻底破灭了,所以他最后选择投渊而死,魂归那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之流——玄冥。

笔者认为,屈原虽然死志早定却又等那么长时间才慷慨赴死,就是因为他有太多的东西难以割舍。他割舍不下他的祖国和人民,他不忍看到楚国这艘列国中的“头号战舰”就这样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沉没;他在等待,他在幻想,幻想着楚王的醒悟,幻想着依旧能在楚国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但最终就连这一仅存的幻想都破灭时,他果断选择了死亡——从彭咸之所居(魂归幽冥)。屈原肩上扛的是历史,是那个时代的苦痛;他的死是悲剧、是必然,但也是理智的;他死得是那么高洁,又那么悲壮、苍凉。尽管他死得那样的简单,但给他陪葬的却是整个楚国——这艘已无可救药且注定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沉没的“头号战舰”!

参考文献:

[1]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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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许富宏.彭咸考[J].船山学刊,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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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杜英贤.海峡两岸苏雪林教授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高雄:亚太综合研究院,2000.

[15]金道行.屈原的死亡情结[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6).

[责任编辑文川]

Why did QU Yuan suicide, following PENG Xian’s example?

by CHANG Xiao-binp.29

Who is PENG Xian inChuCiwritten by QU Yuan? It has a lot of speculations, and no conclusion. And the determination of PENG Xian’s identity revoles in many research problems on QU Yuan, such as why QU Yuan drowned himself, whether he has strong “immortal” ide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ligious mythology, combined with PENG Xian’s myths, through comparing such nouns in ancient Chinese mythology as Peng, Xian, Xianchi, Xuanming, it is found that Peng and Xian are well known Gods in the pre Qin period, and they are also the chief Gods in witch culture. Xianchi is similar to Xuanming, meaning the universe which is not only the final destination of soul, but also the place of PENG Xian to live in. QU Yuan drowned himself, following the example of PENG Xian, which means his soul returning to universe.

Key words:QU Yuan; Chu Ci; PENG Xian; the witch Xian; Xuanming

中图分类号:K2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390(2016)02-0029-05

作者简介:常晓彬( 1987-),男,安徽临泉人,研究方向:先秦古史文献与文化研究,中东古代文明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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