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有道·乐在其中
——小提琴家张乐和他的收藏
2016-05-13
文/本刊记者 秦 岭
张弛有道·乐在其中
——小提琴家张乐和他的收藏
文/本刊记者 秦岭
张乐
小提琴演奏家。曾在比利时伊丽莎白女皇音乐大赛、波兰维尼亚夫斯基小提琴大赛、英国梅纽因小提琴大赛、全美小提琴演奏家大赛、阿斯本音乐节大赛等多个过国际小提琴比赛中获奖,多次改写了中国人在重要小提琴比赛中荣获最高荣誉的记录。以全额奖学金就读于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乐团首位终身签约中国小提琴家。曾任中央歌剧院乐团首席、深圳交响乐团艺术副总监、上海爱乐乐团首席、美国大峡谷音乐节首席兼独奏家。曾多次与歌剧女皇芮妮·弗莱明、世界著名三大男高音帕瓦罗帝、多明戈、卡雷拉斯、大提琴家马友友等合作演出,被《纽约时报》赞誉为“东方小提琴绅士”。
最早知道小提琴家张乐,还是因为沈嘉禄老师的一篇文章,题目起得相当直截,“古董小提琴,张乐的情人”。文章是父亲拿给我看的,他是个非常业余的小提琴爱好者,然而对于当年那个以13岁稚龄一举夺得首届全国小提琴大赛一等奖的天才少年却始终印象深刻。
如果没有记错,沈老师的那篇文章大概写在2007年,正是那一年,张乐告别了服务两年的上海爱乐乐团,转赴深圳担任深圳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说的可能并不一定就是同一件事,但我记得沈老师在文章里提到过这样一个场景:他到的时候张乐正在准备搬家,他用二十多年时间慢慢收集起来的一百多把古董小提琴正排成几排齐刷刷地侧身“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大床上,而他最心爱的几把名琴已经放在皮箱里了。
那段描述所传递出的震撼的画面感,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了很多年。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一张张乐的录音室小品专辑,一曲《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美妙得简直教人心醉。而张乐用以灌录这张专辑的小提琴,就是他提琴藏品中的最爱——它此前的主人是被《纽约时报》誉为“他那个时代中最接进完美的小提琴演奏家”的小提琴大师米尔斯坦。这琴、这琴声又在我心中驻留了好些时月。直到2015年的9月,张乐“回”到上海交响乐团,并于同年12月11日,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举行了一场题为“指尖上的浪漫”的小提琴音乐会,藉由这样的契机,我也终于得以近距离地与这些名琴以及他们的主人,展开一段关于音乐和收藏的对谈。
之所以用一个“回”字,是因为张乐的父亲张琦原本就是上海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张乐的音乐之路,毫无疑问来自于父亲的启蒙。他至今记得少年时代和哥哥一起跟随父亲练琴的场景。家里地方小转不过来,保证父亲的练习空间是第一要务,哥哥的“琴房”于是被安排在了厨房,而他则只能缩在卫生间,面对抽水马桶拉琴。在“浴室歌王”已然成为流行“梗”的今天,当年的无奈可怜之举竟也成了某种趣谈。
虽然出生于音乐世家,但在那个年代,拉什么琴似乎也不是一件可以去“追求”的事情。当时张乐的“搭档”是一把音色并不出色的国产的小提琴,“每次比赛,几乎都与这把琴斗争,演奏的过程就是征服它的过程”。让他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是至少大他一辈的小提琴家盛中国。一次国际大赛,盛中国慷慨地拿出了自己心爱的意大利名琴,为张乐“助力”——当弓子的马尾与指板上钢丝弦接触并发出醉人咏叹的一瞬间,古董级小提琴所发出的天籁般的纯净音响彻底征服了他,“而且,只要你给琴弦多少力量,它就回报你多少声音。它是抒情的,直逼心灵的,还有着梦幻般的叙事速度,层次非常丰富,穿透力相当强。它是有灵魂的,是与你时刻交流的,它甚至会告诉你,你在这一小节上的表现有哪些缺陷”。这一次的经历点燃了张乐对于古董小提琴的渴望,哪怕可望而不可即。
不管怎么说,努力拉琴本身才是第一重要的事。1986年是张乐音乐道路的转折之年。美国小提琴家、伊丽莎白国际小提琴大赛终身评委西诺夫斯基来上音附中讲学。张乐跟他学了一个夏天,西诺夫斯基很赏识他,建议他出国深造,并答应给他全额奖学金。就这样,张乐来到了全美资格最老的皮波蒂音乐学院,跟随西诺夫斯基学习小提琴演奏。而后,他又凭借美国阿斯本音乐节荣获小提琴比赛第一名的傲人成绩,以几乎无人奢望的全额奖学金进入著名的茱莉亚音乐学院,跟随素有“小提琴教母”之称的罗茜·迪蕾(帕尔曼就是她的学生)攻读高级演奏家学位。事实上,早在中国首届全国小提琴大赛上,罗茜·迪蕾就对张乐的演奏印象深刻,那时她就断言:你将来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小提琴演奏家,全世界都会听到你美妙的琴声!
1993年,张乐从茱莉亚毕业,进入了被誉为世界第一乐队的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成为她的终身签约小提琴家,同时也是大都会歌剧院历史上第一位华人乐手。据说当时报名的“有来自全世界的小提琴高手300多人,厮杀到一轮只剩50多人,再经过一番肉搏,最后只有3人胜出”,而大都会为他开出的待遇,是“年薪从14万美元起,终身不得解聘,一旦有病,可以在全美最好的医院治疗,享受全额医疗保险支付。一旦亡故,配偶继续享受七折年薪”。就这样,他在大都会歌剧院工作了十二年,直到2005年回到祖国。
“但事实上,少年成名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是特别具有挑战性的一件事。别人对你会有很高的期待,你在过早地品尝到成功的甜蜜之后,所承受的东西要比一般人大得多。所以少年成名的人,后来真正有所成的,比例很少,”张乐说得坦率而直截,“而且艺术这个东西,我有一个信条,平时练琴的时候,一旦有一秒钟你觉得自己不错,你就完了。一点不能这样觉得,你应该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否者你出来的东西就是那种半瓶子醋。但是下一刻当你站在台上,你要觉得自己是全世界唯一的亮点,你所传递出的东西才能让台底下的所有听众信服。但这仅限于台上这一下,之前或者之后,只要你有这样的情绪,肯定就要退步。这确实很痛苦,很磨人。”
11岁的张乐接受当代小提琴大师梅纽因的指导
通过小提琴这个西方的乐器,张乐慢慢认识并真正爱上了中国的美学
在美国音乐学校学习的六年是他“脱胎换骨”的六年,从运弓、揉弦等基本功开始否定自己,等于一切从头开始。张乐说,再灵巧的手指也只是硬件,而文化是软件,只有不断地提升文化素质,才能真正理解音乐的内涵,才能进入大师的内心世界,作品才有足够的纯正度。而对于西方的听众来说,张乐的小提琴最大的魅力,就在于他指尖所流淌出的那种潇洒的、飘逸的、细腻的东方情致。这是纯西方背景的演奏家所不具有的,某种意义上,也是东方音乐家在西方古典音乐领域赖以“决胜”的所在。
“东西方对音乐的追求很不一样。西方追求的是bitter sweet,是甜中带苦,苦中有甜,在暗色调里面永远给你一种希望,而东方音乐给我的感觉是怡人,最高境界是和谐——说得夸张一点,某种意义上,在西方的这些年,我是通过了小提琴这个西方的乐器,通过最纯粹的西方音乐环境,慢慢认识并爱上了中国的美学。”
在美国的二十年带给张乐的音乐财富是无以伦比的,他“从血液里知道拉琴是怎么回事了”,也是在美国的这二十年,让他认识并真正进入了小提琴的收藏。
西方国家有小提琴收藏与欣赏的文化背景,苏富比、佳士得之类的著名拍卖行也经常拍卖古董小提琴。不过照张乐的说法,小提琴演奏家本人倒未必就收藏小提琴,他们拉的世界名琴很多由一些基金会、银行、财团及私人收藏家出借,这在西方国家已经形成一种良好的制度或习惯。目前在国外发展的中国籍大提琴家、小提琴家也往往是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定期演奏世界名琴机会的。
张乐记得自己有一次与台湾小提琴家林昭亮一起去巴黎演出,休息时两人在塞纳河畔闲逛,一拐弯来到一家门面破旧的琴行,琴行的主人是一个意大利血统的法国人。
“法国人可以说是意大利小提琴的价值发现者,因为法国人善于制作小提琴的弓,意大利人则只会做琴,只有一支精美的弓,才能使名琴发出美妙的声音。所以法国人至今还认为是他们挽救了意大利小提琴。过去,意大利古董琴只适宜在皇家或贵族的沙龙里演奏,因为发声不行,配了法国的琴弓后才有了辉煌的音色,才可以在更宽阔的音乐厅里行使独奏职责。直至今天,在法国还有专门收藏琴弓的收藏家。一支琴弓的售价超过450万人民币不是神话。”
与店主彼此聊得投机,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朋友。张乐向那位意大利血统的法国老板借了两把古董琴,带回纽约后拉着玩。其中一把被朋友看中后购得,另一把他爱不释手,就凑了一点钱,搭上自己收藏的一些古董怀表,跟那位老板做了交换。“那是一把制作年代在二十世纪初的意大利琴,当时的价格大约在三万元美金”。
好在大都会歌剧院的可观收入为他的小提琴收藏提供了坚实的物质保障。张乐于是利用在全美各地及世界各国巡演的机会,遍访古董琴行,寻找心仪的世界名琴。那把米尔斯坦的演奏用琴便是在那个时候得来的。米尔斯坦的遗孀将一把丈夫用过的、据说出自意大利一位名匠之手的名琴转让给了一位牙医,这位牙医恰巧是张乐的朋友。后来牙医朋友急需用钱,便把琴转让给了张乐。中国的提琴制作大师葛树声在张乐家里看到了这把琴,连说他有眼光,这把琴很有潜质,是一把很不错的适宜于音乐厅演奏的好琴。
“这把琴的收藏经历是愉快的,因为我发现了名琴潜在的美。它的声音是健康甜美的,个性鲜明的,富有穿透力的,是有足够实力与一支强大的乐队抗衡的。而且它还有一个特点,有些特质只有我亲自演奏时才表现出来,别人拉就不行,它是认我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玄妙,但我是非常相信的。中国传统文化中间,就特别讲求这种物与我之间的沟通,所谓的“感应”乃至于“物我两忘”。张乐显然也是相信的。甚至无需通过“琴”,单看他的寓所的布置便可体味一二。
事实上,就收藏而言,小提琴只是张乐藏品中的一个部分,茶道具、香道具、花道具乃至古董家具都是他有深入涉猎的领域。不仅如此,就如他所始终认为的,“世界名琴只有用于演奏,不断地创造美,传播美,才能将作曲家、演奏家和制琴名家的心声传得更久更远,才能体现它的价值,才不会辜负制琴艺人的心血”,那些器物与古董家具对他来说也绝不只是束之高阁,偶尔拿来赏玩的“玩意儿”,而是有呼吸,有体温、有心跳的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客厅垂下的吊灯是1900年的新艺术主义风格,摆放电脑的桌案是清代的官器,一旁的圈椅是康熙年间的老物……他如数家珍般地向我介绍着这一切,就像介绍自己心爱的孩子。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装饰,他都可以津津乐道很久。所谓由器入道,对张乐来说,器物本身就蕴含着某种精神性的表达。
张乐和他的小提琴收藏
张乐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字,“自得其乐”,这是关于“乐”的双关,但我想,这个双关语中最巧妙的一点,恰恰是之前的“自得”。无论是器乐之“乐”还是玩乐之“乐”,怡怡然自适,陶陶然自得,才是最美妙的状态。艺术之美恐怕不在远观,更在体悟与体感,在于“乐乎其间”。
“我很喜欢逛博物馆。博物馆基本上就凝聚了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最精华的艺术。从中国早期的青铜器里面,你其实就可以看到接下来玉器、瓷器之类的东方审美的本源。而这一切,正是我在远离中国,身在西方的年月里,开始切身地感受到的。”
张乐收藏了不少高丽瓷。“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是个韩国人。由于他自己是韩国人,所以他事实上是排斥了一些来自中国的所谓精致华美的审美理念,而以高丽青瓷重新建立了日本茶道美学的典范。他主张摈弃所谓的‘华物’,而追求‘枯寂’的美感。这种精神性的追求,对人的沉淀,特别是对搞艺术的人来说,是特别好的。”说着,他从琴室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个李朝的茶盏给我看,“你看这釉面上看起来有一点残损感的是雨漏。这是茶道审美中间非常推崇的东西,自然的,朴实的,枯寂的美。”
他把这个茶盏小心地托在手心上。这只看起来粗粝而古拙的纯东方的器物,与他那拉琴的手指,以及他另一侧的手边躺着的那柄精致典雅的西方提琴显得如此和谐,且相得益彰。
“小提琴是西方的艺术,但它其实又特别适合东方人来演奏。适合的意思是,当你到西方去,将它骨子里的血液里的精髓全部习得之后,你可以开始加入属于你自己的东方的东西,这就是你得以从中跳脱出来,建立自身特点的依凭。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选择从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回到中国?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你必须不断吸收文化上的营养,小提琴、音乐之外的营养。我很小就离开的祖国,那时候还比较懵懂,就像我前面说的,中国的美学,东方文化的营养,其实是我很多年之后重新审视并发现的,这些东西对我的艺术创作非常重要。”他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