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危思危,海派滑稽路在何方
2016-05-13文/陈雷席芰
文/陈 雷 席 芰
居危思危,海派滑稽路在何方
文/陈雷席芰
姚慕双、周柏春舞台生活五十周年时与双字辈的合影(祖忠人摄)
二○一三年春节,由“双字辈”滑稽名家领衔主演的滑稽贺岁大戏《囧人黄小毛》在逸夫舞台隆重上演。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著名主持人叶惠贤上台主持“双字辈老艺术家封箱大典”。除了参加演出的五位“双字辈”艺术家之外,来自无锡、杭州等地的姚慕双、周柏春的弟子,以及部分“双字辈”家属纷纷登台亮相。
已经在滑稽舞台上活跃了六十多年的童双春、李青等艺术家,在“封箱大典”上几度哽咽,他们表示:“青年人上来,我们滑稽才有希望。”仪式结束后观众久久不愿离场,大幕也一次又一次被拉开,直到麦克风被关闭,台上的“双字辈”老艺术家们依然不断向台下观众挥手致谢,童双春一度双手掩面、泪流不止。观众则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双字辈封箱之作《囧人黄小毛》演出谢幕
三年过去了,已然硕果仅存的“双字辈”阵容,还在悄悄萎缩,一代海派滑稽的最强阵容正在无奈地面临生命的衰老和凋零,而他们的艺术生命能否得以延续,他们奉献一生的滑稽事业能否发扬光大,或许是此刻他们最“关心旌”的问题。
春节刚过,笔者拜访了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外加记忆力超强的滑稽表演艺术家童双春,就海派滑稽的现状作了一次长谈。现在回想三年前告别舞台那一幕,老艺术家的泪水里,不仅有对钟爱一生的滑稽舞台的恋恋不舍,也有对滑稽黄金时代一去不返的悠悠惆怅,更有对滑稽事业现状的深深忧虑。
童双春家客厅墙上挂着好几幅颇有年头的老照片,最显眼的是一幅翁双杰、吴双艺、李青和他四人的合影,还有一幅是“双字辈”与老师姚慕双、周柏春的合影。这些照片令童双春很是感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上海滑稽复苏及至兴盛的好时光,童双春们是这段历史的创造者、亲历者和见证者,或许正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上海滑稽繁荣时期的“高峰体验”,如今面对兄弟剧种“侪蛮闹猛”,而滑稽戏却“呒啥苗头”的局面时,他们难免倍感忧心。童双春甚至用“悲惨”两个字来形容他见证上海滑稽从辉煌走向落寞的复杂心情。
童双春珍藏的双字辈师兄弟“正当年”的老照片
前上海曲协副主席、曲艺理论家徐维新在上海电台有档叫做《滑稽档案》的节目至今已经做到第十一个年头,经常有听众写信给他,对近些年来听不到新创作的独脚戏、上海说唱节目感到不满,徐维新不知如何答复他们,因为电台里的滑稽“库存”确实快要放光了。
告别了“杨张笑沈”四大笑星,告别了“姚周”黄金搭档,现在“双字辈”也已集体退出滑稽舞台。大师时代已然终结,前辈脚步也渐行渐远,海派滑稽如何传承和发展的问题随之浮出水面。现状如何?路在何方?这些年来,热爱和关心海派滑稽的人们一直在寻求答案。
黄金时代,一去不返
童双春回忆起上海滑稽的辉煌年代,总是习惯拿他的老师,也是当时红遍上海滩的“姚周”黄金档做例子:“姚周”在电台播出独脚戏的时候,你如果正巧在逛南京路,可以体验一种奇观,那就是整出独脚戏你可以完整地“从中百公司一路听到静安寺”,因为沿街每爿店家都在播放他们的节目。为了佐证“姚周”在解放前就大受欢迎并且收入不菲,童双春特地加了句“那时他们就坐奥斯汀小汽车了”。
解放后,上海滑稽戏《满园春色》曾受邀去中南海演出,《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给予褒奖。文革后,滑稽剧团重新成立,首先复排《满园春色》,戏剧学院的学生专门帮忙统计,全场笑声多达三百余次。且场场客满,连满半年!电视台先后三次录像转播。
童双春清晰记得,滑稽戏鼎盛时期,虹口区解放剧场曾经需要通宵排队才能买到戏票。有一个冬夜,适逢寒潮,排队的人群冻得受不了,把街对面的装水果的竹篓子堆起来烤火取暖,由于火势过大,浓烟被虹口消防队发现,出警灭火。第二天,消防队长把童双春找去,严肃地批评道,你们剧场这样买票不行啊!
后来剧场曾经一度把戏票发到街道、居委会去卖。当时买一张滑稽戏票,要从第一天晚上八点排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并且一人限购两张,为此沿街的大玻璃窗也轧碎过两块。
一张戏票售价六毛,在市场上可以换一双价值二十四元的皮鞋,拿手抄版的《基督山恩仇记》加上两包凤凰牌香烟,也可以换两张戏票。
滑稽戏《满园春色》剧照
回想那个滑稽戏的黄金时代,童双春的心里是甜滋滋的。也正因为曾经体验过这种滑稽事业如日中天所带来的甜蜜,童双春一抓到机会就要为滑稽戏大声疾呼:滑稽戏这个剧种,只要戏好,一定不会被观众遗忘,滑稽界一定要团结一心,重振旗鼓!
成也电视,败也电视
近十年来,上海电视荧屏对滑稽演员的畸形需求,使一大批“头脑活络”、擅于同电视台搞好关系的演员,在滑稽舞台不景气的情况下,发现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新大陆,找到了“快速致富”的赚钱捷径。经过多年的“传帮带”,越来越多的滑稽演员从滑稽舞台跑步奔向电视台,从“面对观众”变为“面对镜头”。
今天的电视荧屏上,滑稽演员的音容笑貌已经多到简直可以用“充斥”二字来形容。各种讲故事,各种主持,各种嘉宾……滑稽演员摇身一变,成为电视娱乐节目的万金油、百搭王,仿佛处处合用的“超级外援”、时时能上的“第二梯队”。
作为滑稽演员需求方的电视台,他们寻找“外援”的逻辑其实很简单:谁能带来收视率,我就找谁。柏阿姨不幽默,万峰爱骂人,他们并不滑稽,但只要能保证收视率,电视台一样奉若上宾。
《囧人黄小毛》宣传照
从这一点来看,滑稽演员的“群众基础”无疑还是好的,他们相较于其他剧种的演员而言,一定是更喜闻乐见、通俗平易,或者说更具有娱乐精神、更搞笑、更接地气的。这些电视台所看重的特质,大致就是观众所爱。
这反过来也证明,滑稽演员并不是没有市场,而是大有市场;滑稽的幽默的轻松的表演不是没人要看,而是颇受欢迎。于是问题来了:既然那些滑稽演员能成为电视收视率的香饽饽,那么也理应拥有剧场演出的票房号召力。为什么他们偏偏冷落剧场,而热衷电视?
答案显而易见。只要算一下“性价比”,剧场和电视“高下”立分。滑稽戏排练时间长,演出时间短,收益有限;电视节目准备时间短,拍过就算,拿钱走人。经济效益高得多。
其次,通过舞台演出虽然也有一夜成名的,但毕竟凤毛麟角,难能可贵,大多数情况下都需要“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煎熬和磨炼,要耐得住寂寞。而电视成名则迅速得多,从某种程度上说,出镜率决定知名度,对于日播、周播的电视节目,如果能几个月把住不放,天天见面、周周露脸,跟观众混个脸熟岂不容易。何况有的人还同时兼职几档节目,在这里做主持,在那里当嘉宾,出镜率比不少电视台专业主持人还高。
有人说,有了电视,滑稽演员的成名难度大大降低了,然而成名容易了,钻研艺术的劲头便一定会大不如前,艺术质量当然也就每况愈下。
电视台是个众所周知的“名利场”,滑稽演员一旦成了家喻户晓的电视明星,在外面搞“副业”时的出场费自然也就水涨船高。这样的“名利双收”在日渐式微的滑稽戏大本营里显然是难以实现的。于是,一些滑稽演员的“自留地”越耕越大,产量日渐其丰,他当然也就越来越没空排练,无心本行。
其实,电视之于滑稽,曾经何时,也起过积极的推动作用。
早在1993年,上海东方电视台为了弘扬民族文化,振兴传统戏剧,组织了《东方之韵》专场演出。滑稽戏与越剧、京剧等一起登上荧屏。这是滑稽戏继上世纪二十年代成为电台主流节目后,再次登上一种新的现代传媒。
由于当时电视节目还比较单一,上海滑稽戏适时地把握住了这种与观众亲密接触的机会,推出了三幕大型滑稽戏《海上第一家》。这台滑稽戏作为向建国四十五周年献礼的作品,在上海逸夫舞台一经亮相,就获得观众和各界人士的好评与追捧。上海曲协主席王汝刚形容当时等退票的观众是“从大世界一直排到中百公司”。
后来的十几年里,具有海派特色的情景剧《老娘舅》《从头开始》《红茶坊》《缘来一家门》《新上海屋檐下》《阿木林》《七彩哈哈镜》《戏剧一箩筐》等七八部主要由滑稽演员担纲的电视喜剧在上海荧屏上出现,这些全新的喜剧样式一时间为滑稽戏与电视媒体的结合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共赢之路。
海派情景剧的推出,扩大了海派滑稽戏在上海乃至长三角地区的影响力。一批滑稽演员也的确通过情景喜剧,为广大观众更加熟悉和欢迎。
当然,这些情景剧也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滑稽戏的成分,让人觉得更像正剧,或者说,有点“滑稽戏话剧化”的倾向。由于大多是边播边拍边写的肥皂剧制片模式,缺乏精雕细琢的过程,所以一些剧本和表演上的粗糙、做作也在所难免。
2005年一档选秀节目《超级女声》风靡全国,开风气之先。2008年初上海戏剧频道借越剧诞生百年契机,推出《越女争锋》。同年年底,新娱乐频道举办《笑林大会》,取得了较好的社会反响。
《笑林大会》起初像“超女”一样由业余选手参赛,后来专业滑稽演员也加入,每期参赛选手在专家评委的点评打分后都会有一位晋级、一位淘汰,剩下两位再继续即兴表演,再由评委决定去留。
参加比赛的老中青三代滑稽演员也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在电视上真刀真枪地现场PK(比拼)。无论上场演员的发挥水准如何,至少,这是一次集中展示上海滑稽戏、独脚戏成绩的很好的平台。
事实证明,《笑林大会》连续几周拿下新娱乐频道的收视率冠军,收视情况之好,仅次于每天傍晚的《新闻报道》。
电视与滑稽的联姻,只要是双赢的,就是合理的,可能长久的。而二者曾经“美满的婚姻”,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诸多畸形的互动,使滑稽界的不少有识之士痛心疾首地断言:电视把滑稽给害惨了!
从利到害往往只是一线之隔一步之遥。童双春至今还记得,当年他在团里说过,有两个部门我们滑稽剧团是要跟他们搞好关系的:一个是电台,一个是电视台。他们的传播范围都很广,滑稽的观众面可以通过他们迅速扩大,这对滑稽是有好处的。
《笑林大会》体现海派兼收并蓄的气度
但电台和电视台还是有区别,上电视的东西,必须要精要好,把滑稽戏里最好的东西呈现在电视上,提高滑稽艺术在观众心目中的美誉度,如果做到了,会促进观众走进剧场、关注舞台。
然而近年来的滑稽演员集体“触电”现象最为人诟病的是演员的“不务正业”。演好滑稽戏、独脚戏,无疑是滑稽演员的本行、本职、本分。不管是在剧场里,还是电视上,或者学校、社区,只要你在“唱滑稽”,就是在从事“本职工作”。哪怕是演电视情景喜剧,也算是对滑稽戏的一次电视化的革新和尝试。然而,如今打开电视,滑稽戏演员在荧屏上“耕耘”的大多是“分外”之事,做主持,当嘉宾,拍广告……用童双春的话来说,交关是围着吃喝玩乐打转,“污搞百叶结”。滑稽演员在电视里从事的绝大部分活动都与滑稽艺术本体毫不相干,既没有为滑稽剧团带来任何商业利益,也没有为滑稽事业带来任何好处。
2008《笑林大会》评出上海十大笑星
这种“不务正业”给滑稽界带来的伤害,不仅是剧团白养了几个“不干正事”的演员,而且还产生了巨大的负面示范效应。那些尚“留守”在剧团的年轻演员,看到“前辈”们领着单位的工资、享受着“国家一级演员”的待遇,顶着“笑星”的美名,干着自己的私活,羡慕嫉妒恨之余,他们也个个心猿意马,各有盘算,还有什么心思创作、排戏、练功?
相反,电视台在大量“绑架”滑稽戏演员的同时,近年却已很少播出真正意义上的滑稽戏、独脚戏。东方卫视很火的两档喜剧真人秀节目如《笑傲江湖》《欢乐喜剧人》,虽为“上海出品”,却俨然成了“小品主场”。从冯小刚、宋丹丹、郭德纲三位评委一水儿的北京人、北京话,你就能懊恼地嗅出一个事实:在上海切磋“喜剧”,没“上海滑稽”啥事儿!人家在你滑稽戏滩头“笑傲”小品相声,偏不带你玩,看你滑稽还有什么“江湖”地位?看你本土“喜剧人”还有什么可以“欢乐”?
对一个剧种的整体忽视,和对这个剧种演员的青睐有加,构成了一种怪异的景象。这种怪异究竟是滑稽戏的悲哀,还是电视媒体的自私?抑或两者皆然?——正是滑稽戏这个剧种的青黄不接、整体滑坡的现状,决定了功利性极强的电视台作出轻慢滑稽戏而热捧滑稽演员的自私的选择。
到了《笑傲江湖》,上海滑稽“江湖”地位尽失
这种演员红而剧种衰的现象,或许是当今滑稽界独有的滑稽现象。它与郭德纲的蹿红带出德云社,德云社的火爆又烤热相声市场的模式正好相反,一些滑稽演员虽然在市民、观众早已混出知名度,但他服务、回报的是副业电视,并非本业滑稽戏。从长远眼光看,这是一种饮鸩止渴、本末倒置的行为。
滑稽戏演员之所以得到电视台青睐,归根结蒂还是因为他们有滑稽戏的背景,有的是演了情景喜剧而为观众所熟悉,有的是因为在滑稽戏领域崭露头角成为笑星而受观众欢迎,总之,滑稽戏演员与滑稽戏的关系,如同树木与土壤。有了滑稽戏这块丰沃的土壤,有了滑稽剧团这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滑稽戏演员才有立足之根基、成长之营养。没有滑稽戏,演员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枯竭凋零是迟早的事。
与电视台相比,电台倒是一如既往地为上海滑稽的发展推波助澜。童双春说他的很多作品都是被电台“逼”出来的。原来电台有专人负责曲艺条线,经常会到滑稽剧团来“要节目”。“后面有‘订货’的人,创作起来劲道也粗三分了。”童双春说。电台来组织节目,童双春刚说出一个初步的想法,马上被肯定下来,然后就进入倒计时。上海电台如今还一直保留着《说说唱唱》这个专属于滑稽戏的日播栏目,每周还有一档《滑稽档案》,挖掘和解读传统滑稽的经典段子。
素质不高,敬业不够
童双春回忆滑稽辉煌时期的从业人员,大都是从心底里热爱滑稽,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欢。比如王双柏拜“姚周”做先生,“姚周”起先不肯收,王双柏就天天守在电台门口。有一次恰逢大雪天,王双柏站在雪地里一等就是两小时,这番程门立雪的诚意终于打动了“姚周”。
跟“姚周”学滑稽的很多“双字辈”其实家境条件都不错,譬如王双庆家是开炒货店的,王双柏家是开酱油店的,吴双艺家在城隍庙有爿店……总之当时都是老板家的小开,经济条件都不错。张双勤则是“双字辈”唯一的大学生,还做过老师,后来也拜“姚周”为师。由于滑稽在发展过程中,尤其是旧社会,曾经有一些低俗的糟粕,所以演员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很多人在进入这行时都受到家庭阻力。因而最后留下来的这些人都有一个非常显著的共同点,那就是对滑稽艺术的满腔热爱,每个人都是把滑稽当做“终身事业”来对待。
反观现在青年一代滑稽从业者,他们对滑稽的爱好和需求,绝对没有当年那么迫切,现在的很多演员已经没有当初“为滑稽事业而奋斗终身”的动力。退一万步讲,即便不谈“终身”,就是能把“滑稽”看做一项“事业”的,恐怕也并不多。因为对“滑稽”的感情没那么深切,所以“滑稽”对现在的很多从业人员而言最多只是一个“职业”、一只“饭碗”。而更不济的是,有不少人连起码的“职业精神”、“专业素养”都还欠缺。
滑稽界长期存在一个不利现象,就是入行门槛低,加之缺乏系统有效教学传统。
徐维新说,目标明确的像模像样的学员制培训,在上海滑稽界屈指可数。十年文革期间滑稽戏被彻底砸烂,剧目全部禁演,人员全部分流,由此造成文革后滑稽界人才严重断层。上海曲艺剧团(上海滑稽剧团前身)建团后,第一时间举办学馆,招收十六名学员。招生启事仅在《新民晚报》上登了一天,就吸引了两千八百人前来报名。最终实际招了十四名学员,这十四名学员,在童双春看来,要形象有形象,要嗓子有嗓子,要表演有表演。钱程、秦雷、周立波、胡晴云等都出自这批学员。据说后来大名鼎鼎的电影演员王志文,当初也曾通过姚祺儿想来报考。
时任学馆馆长的徐维新回忆道,给这十四名学员上课的都是大名鼎鼎的滑稽前辈,如姚慕双、周柏春、袁一灵、严顺开等,他们还有话剧表演课、声乐课、舞蹈课,以及语文、政治、艺术概论等文化课,都由各个专业的资深老师来上课,所以这批学员的基础是打得比较扎实的。这是第一次滑稽演员的学馆制培训,也可以讲是最成功的一次。
除此之外,另有一大批滑稽演员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从业余演员中直接吸收进滑稽界,从基本功到文化水平都参差不齐鱼龙混杂。以至于滑稽界后来曾产生一种偏颇的观念:滑稽可以不需要基本功,只要台上闹猛就行。一些演员入行之后,既不了解时事,也不提高修养,更不能领会滑稽艺术的内在规律,因而只能通过扮怪相、反常的肢体动作来要掌声,常常使得观众极不舒服,也使一些滑稽戏遭人鄙视。
周柏春、严顺开与学员们
二〇〇八、二〇〇九两年,上海滑稽剧团同上海戏校合作,办了两届三年制的滑稽专业班。由于滑稽戏已经不景气,加之限招应届生,所以虽然国家扶持、学费减半,但实际报考人数少得可怜。〇八届计划招生十男十女,结果报考的人只有二十三个。而且不少考生还是冲着“影视”来的,因为没考上而降格以求选择了滑稽。
钱程
周立波
第二次正规培训愿望何其美好,但从“生源”上就与当年的“百里挑一”不可同日而语。而戏校的培养机制,与当年滑稽剧团学馆的培训方式和要求又无法相提并论,对文化课重视不够,学风欠佳,加上学员本身对滑稽戏的热爱程度不高,以致这两届学生的成果并不理想。总算男生中还出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去年央视元宵晚会上与钱程搭档独脚戏《滑稽京剧·追韩信》的阮继凯。
现在滑稽剧团里存在一大弊病,剧团里有戏、有安排,演员可以自作主张地爽约,可以因为外面“有活”而不参加团里的排练。童双春对这种现象嗤之以鼻:太自由!太随便!事业心、敬业心、上进心都去哪里了?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内耗在严重侵蚀滑稽剧团的创作力。你排的戏我不演,我排的戏你不上。为了一个噱头可以吵翻天,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搞好滑稽戏?童双春忧心忡忡地说,如果大家都能把剧团看做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把自己的名和利暂时放一放,使整个剧团乃至整个滑稽界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或许滑稽戏重振雄风还有希望。大家都是腕儿,大家都是国家一级演员,大家在艺术上都有自己的想法,在为人处世上观点不尽相同……如何才能做到团结一心?童双春认为,团结一定来自于事业心和敬业精神,最起码的一条是不能为了私人意见,影响剧团工作,影响大戏的排演。
文革后上海滑稽剧团刚建团时,人心振奋,大家都想把十年的损失补回来。童双春回忆当时剧团的所有演员都是“全动手”,搭台拆台、搬布景、做道具,只要团里有事,大家都帮忙一起干。人心团结得不得了,童双春说自己做业务团长的时候“队伍很好带”,讲出去的话毫无阻力。
钱程与阮继凯在去年央视元宵晚会上表演独脚戏《滑稽京戏·追韩信》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滑稽戏《海上第一家》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除了借助电视传媒的优势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当时滑稽界有一种不计名利、不计门户、不计戏份、“通力合作”的氛围,来自江苏、浙江、上海的各个滑稽剧团的演员们抱成一团,精诚合作,使得该剧一炮打响,在江、浙、沪三地同时获得极大成功。这是老中青三代滑稽演员共同努力,使海派滑稽迎来“第二春”的一个可喜可贺的“集体成果”,很值得现在的滑稽从业人员学习和借鉴。
好作品必需时间磨
近年来滑稽戏之所以出不了有影响能流传的作品,与好演员相比,好编剧更加奇缺。文革后童双春组建滑稽剧团时考虑第一部戏上什么的时候,他左思右想,动足了脑筋。最后选择的是《满园春色》。选择《满园春色》,童双春是承担风险的,因为这部戏在文革前就演过、红过,观众会不会嫌你们在“炒冷饭”?如果第一炮就打不响该怎么办?
由此童双春还准备了兄弟剧种曾经移植过、反映先进人物、笑料高级的滑稽戏《一千零一天》,作为《满园春色》的备选方案。如果《一千零一天》还不卖座,还有第三手准备——以出噱头见长的古装戏《王老虎抢亲》。
结果还好,《满园春色》一炮打响,童双春准备的两个“备胎”并没派上用场。
童双春深知“滑稽戏贵在创新”的道理,为什么执意要用“老戏”做新剧团的开门大戏呢?因为在“创新”之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则,那便是剧本的质量必须保证。剧本质量不能保证,创新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他设计了“一部主打,两部备选”的方案,以“老戏”开场,目的是为了“腾出半年时间”在创作新戏上下功夫。由此可见,他有多么看重剧本的创作质量。
老一辈滑稽名家杨华生在1982年就对滑稽戏的未来发展提出过“要符合时代潮流”的新要求。他说,滑稽戏作为舞台艺术,应该不同于说唱艺术的独脚戏。滑稽剧团也应该有自己的编导、作曲和舞美人员,建立自己的戏剧文学、导演艺术、表演艺术和舞美艺术等。
而周柏春早在办蜜蜂滑稽剧团的时候,就已实行“三编两导制”。这是他向越剧团取来的经,同时还把幕表制改成剧本制。童双春在组建上海滑稽剧团的时候也吸收了老师的办团经验,不仅是三个编剧两个导演,再加上艺委会对每本戏的把关,所以这时出来很多好戏。《出色的答案》《性命交关》《路灯下的宝贝》《金锁片案件》《阿混新传》《甜酸苦辣》《海外奇谈》……可以说部部都站得住脚,受到观众欢迎。其中《路灯下的宝贝》连续客满一年,连当年的足球世界杯转播都对它的票房一点没有影响。
滑稽戏《路灯下的宝贝》
童双春的许多独脚戏都是自己创作的,比如《师徒俩》《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的未婚妻》《唱山歌》《啊!母亲》《打排球》等。那时团里演出任务很重,所有的案头创作都是用业余时间来完成。令童双春印象最深的是《花儿为什么这么红》的创作过程——
那是一个歌颂杨浦区长白山小学优秀教师的作品,起初写得并不顺利,一个晚上开了很多头,都不满意,逐个被自己否决。第二天一大早他到团里开了介绍信,直奔图门路长白山小学,去听那位教师上课。结果当天晚上就文思泉涌,独脚戏剧本一气呵成。
生活的体验,是剧本创作之源。
童双春的绕口令作品《玲珑塔》就是他整整一年在农村生活的感受和积累,第一段讲晒大麦,第二段讲种棉花,第三段讲收稻谷……这些内容都是靠生活基础支撑的。而反观现在的编剧,大都不下生活,擅长闭门造车。
童双春虽已退休,但还心系滑稽剧团,心系滑稽戏创作。他连续两年向剧团提议搞人民公园“相亲角”题材,他说,要不是腿脚不争气,我早就自己去“下生活”了。
现在的年轻编剧,大多不愿沉下心去深入研究滑稽艺术,尤其是传统的经典的东西。如果上一辈的东西大多没看过,传统的段子一点不熟悉,要继承和发展岂非空谈?
有个年轻编剧在一部新剧的“编剧的话”里表示要颠覆滑稽戏传统的编剧方式,徐维新笑言,颠覆不是不可以,但你首先要搞清楚滑稽戏传统的编剧方式是什么。
为什么传统的经典段子那么好笑,而且经得起反复看?我们如何学习借鉴?回答这些问题,都需要建立在看过大量传统节目的基础之上。
童双春举了一个例子,比如滑稽戏《红姑娘》里有个桥段:周柏春因恋人被日本宪兵队抢去,内心极度失落,欲在旅馆服安眠药自杀,但被旅馆查房发现后暗中调换了安眠药。救护大队接到周柏春“请来收尸”的电话,到现场发现是谎报,弄清安眠药被调包后,周柏春只好请救护大队回去,对方则以“从来勿跑空差”为由,硬要把周柏春拉走……这个笑料后来被移植到滑稽戏《性命交关》中,取得了很好的剧场效果。
这至少说明,对于创作人员而言,你要看过了《红姑娘》,才可能产生将有关笑料嫁接到《性命交关》里的想法。传统滑稽戏里有好多养料,必须沉下去一部一部找出来看,才有可能汲取其中的精华。
詹瑞文
《触底反弹》海报
去年底由一位香港喜剧明星同上海本地滑稽剧团合作的一部荒诞喜剧在人民大舞台上演四天。童双春也去看了,开场时,台上对台下喊话,你们可以笑,可以叫!结果,从头到尾,剧场里不要说叫声,就连笑声也没听见。童双春不客气地说,这个剧不仅离滑稽“走得远了”,而且本身也并不滑稽。
有人提出疑问,我们的滑稽剧团为什么不着力培养自己的滑稽戏导演,而去找了那么一个“外援”?那位香港导演或许是个很好的喜剧演员,但他未必熟悉滑稽戏的艺术规律,这位“外来和尚”到底是给滑稽戏带来了新鲜养料,还是把滑稽戏引向歧路,或者搞的根本就不是滑稽戏?
明星组阁,推向市场
徐维新认为,滑稽戏面临着诸多体制上的问题。眼下上海的几个滑稽剧团都存在这种怪现象:国家出钱养着一批滑稽演员,但其中有一部分却无心经营本行滑稽事业、削尖脑袋往电视台钻。我们的滑稽剧团从体制上就不应该容忍这种比当年的“大锅饭”还好吃的怪象的存在。办法之一,就是完全市场化,或者建立切实可行的退出机制。不能使这种现象继续蔓延下去,甚至扩散开来。否则,对滑稽事业危害无穷。
另外,要消除滑稽剧团内部各自为阵、无法形成合力的现象,徐维新建议,不妨全部打散,重新组合。体制上搞工作室,志同道合的人自由抱团,组建工作室,采取“明星组阁”制。这样可以很好地解决目前虽然在一个剧团内,但因为个人意见或艺术观点不合而无法推进工作的困境。与其大家在一个屋檐下拉帮结派,出不了活,排不成戏,不如干脆“分道扬镳”,各干各的,或许还能形成互相竞争促进发展的良性局面。周立波可以搭班子搞“海派清口”并且取得很大的成功,师出同门的钱程、秦雷也完全有这个能力。郭德纲和他的“德云社”也是这个路子。
到时候,所谓的领军人物就自然出现了。谁的旗下能聚集更多干将,谁的班底更壮大,或者说谁能养活更多人,不用别人封,领不领军,一目了然。就像现在北京相声界,谁能说郭德纲不是领军人物?
当然,要做好领军人物,在艺术上首先要占领制高点,至少要站得住脚、要硬气,才能有一呼百诺的威信。不仅要做艺术上的领头羊,还要做思想上、为人上的领头羊。童双春强调说,大局意识很重要,要能吃亏,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不能光指手画脚批评别人指责别人,要有一些自我批评的精神,求大同存小异的宽容精神。被人家说,天不会塌下来;不给别人说,天倒要塌下来。
童双春认为,滑稽的出路,贵在创新,要有创新的东西,光吃老本不行。要有适应时代的新的意识,希望只能寄托在新的一代身上,他们脑子新。但反过来,新的一代一定要加强“传统”的基础,“传统”接触得不够,传统功底不够深厚,要么滑而无稽,要么就完全脱离滑稽,不是滑稽。一定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新发展。
敬业精神和事业心,也是当下滑稽界最缺少的东西。没有为这个剧种、为这份事业而奋斗的劲头,还不如趁早另谋高就。
滑稽剧团应该扩大眼光,就现在的人才和艺术力量来看,一个剧团单枪匹马力量终究不足,不妨多考虑横向联合,团结整合整个滑稽界的艺术力量。老的都已经退了,中生代也已经接近退休,再不抓紧想办法,滑稽戏真的前途渺茫。
对于滑稽界的“定向创作”问题,徐维新认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至今,一些滑稽剧团一直抱着“定向创作”的路子不放,还引以为优秀的创作经验,其实并不值得复制推广。所谓“定向创作”,简单说就是滑稽剧团为某个部门专门创作一个剧本,然后单位包场演出。这种创作往往落入图解政策的窠臼,过分倚重这种创作、经营方式,长此以往,便无疑很难排出针对市场、质量上乘的滑稽戏来。
守住阵地,重振滑稽
在上海这座滑稽艺术中心城市周边,苏州从来没有停止过追赶的脚步,童双春和徐维新都承认,最近几年来滑稽的重镇正在逐渐转向苏州。
顾芗
张克勤
苏州滑稽剧团的《探亲公寓》剧照
当年苏州滑稽剧团用战略的眼光,悄悄把飘在上海、无锡的“梅花奖”得主张克勤用东港新村的一把钥匙“吸引”到苏州,将滑稽界迄今为止仅有的两朵“梅花”收入囊中(另一位是顾芗),组成了“最佳拍档”。在获悉无锡高仲欣即将办退休手续时,他们又千方百计地将集编导演于一身的“高老头”“策反”到苏州,并且一留就是十三年。上海的著名滑稽演员兼编导王辉荃身前也同苏州关系密切,对苏州滑稽的发展作出过很多贡献。
前两年,苏州滑稽剧团要办滑稽培训班未果,于是干脆委托徐维新帮他们到苏州评弹学校去选拔人才,后来也因为体制上的某些原因而流产。但他们依旧不气馁,继续委托徐维新去苏州评弹学校授课,专门介绍上海话和上海滑稽,目的是引起学生对滑稽艺术的兴趣。
徐维新坦言,人家真的很有打算,一环扣一环,无论是为了吸引人才,还是培养接班人,都想了很多方法。
二十多年来,江浙沪七个滑稽剧团在全国性的戏剧活动中集体“沉默”,唯有苏州滑稽戏独步江湖,多次荣获包括文化部文华大奖、保留剧目大奖、国家舞台艺术十大精品剧目、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在内的多项国家级奖项。
当然,苏州滑稽戏的一枝独秀也离不开本土文化的滋养,地方经济的扶持,决策者的思路,以及精诚合作的团队精神。
“邻居小弟”的经验就在身边,作为滑稽大本营的上海,还不争气,说得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