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马勒《第一交响曲》最初的第二乐章?
2016-05-12杨杰民
杨杰民
今天很少有哪位“有头有脸”的指挥家没有指挥过马勒的交响曲,也没有哪位演唱德奥古典艺术歌曲的“大腕”会忘记录制马勒的艺术歌曲,更没有哪个上点档次的交响乐团愿意放弃演奏马勒的作品。有关马勒及其作品的研究团体、学会、出版物、专著等,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各种各样的音频和视频资料也是品种繁多、目不暇接。
“我的时代终究是会到来的”,置身于十九世纪后期的奥地利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1860-1911)曾如是说。这一稍稍有些悲怆色彩的预言在他逝世半个世纪后奇迹般地应验了:二十世纪下半叶世界乐坛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就是大作曲家、当年的大指挥家马勒和他的作品在湮没了半个多世纪后被世人重新认识,并予以重新评价。
在马勒为数并不算太多的作品中,最容易吸引人的无疑是他的《第一交响曲》。各种媒体上关于这部作品的介绍多得数不胜数,我就不重复阐述了。这里想给大家介绍的是曾经有可能成为马勒《第一交响曲》的一个乐章,但最终又被他自己删去,标题为“繁花”的小作品,其演奏长度不过七分钟左右。
1888年3月,马勒创作完成了一部被他称为《有两个部分的交响诗》(A Symphonic Poem in Two Sections)的作品(以下简称《交响诗》)。1889年11月20日,马勒亲自指挥布达佩斯爱乐乐团在布达佩斯维加多音乐厅(Vigadó Concert Hall)首演了这部由两个部分共五段(第一部分有三段,第二部分有两段)构成的《交响诗》,但首演并不成功。他在给奥地利女小提琴家娜塔莉·鲍尔-莱赫纳(Natalie Bauer-Lechner)的一封信中说:“我的这部《交响诗》完成了首演,然而,演出结束后,我的朋友们一个个都很不好意思地故意回避我,没有人敢和我谈这场演出和我的作品,我就像一个患了病的人,像一个弃儿。”
自此,这部作品一搁就是三年多,直到1893年,马勒才对它做了修改。修改后的这首《交响诗》以《泰坦,一首交响曲形式的音诗》(Titan, A Tone Poem in Symphonic Form)为名在汉堡进行了第二次演出。“泰坦”(Titan)是他最喜欢的十九世纪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和作家让·保罗(Jean Paul,1763-1825)一部小说的书名。另外,“泰坦”也是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乌拉纽斯和地神盖娅所生的六男六女组成的巨神族,被称为“巨人”。
这首音诗的每一部分和每一段都有标题,有些标题下还写了说明。第一部分的标题是“青年时代——花卉,果实,荆棘”。其中三段小标题又分别为“春日无尽,引子和舒适的快板”“繁花,行板”和“满帆前进,谐谑曲”。第二部分的标题是“人间喜剧”,其中两段的小标题为“卡洛风格的猎人的葬礼进行曲”和“从地狱到天堂”。这些标题中的“鲜花”“果实”“荆棘”等词语都取自让·保罗的另一部小说《七卡斯》(Siebenk?s),而标题“繁花”(Blumine,也有人译作“花香”或“花”)则选自让·保罗的散文集《秋日繁花》(Herbst-Blumine)。马勒之所以用这位著名诗人和作家作品中的这些标题,是想以此让自己的作品更容易赢得听众的青睐。然而,此时已经是1893年,让·保罗的作品已不再“时髦”,甚至用“泰坦”这样有典故的标题也未被认可。因此,1894 年6月3日在魏玛第三次演出后,马勒最终抛弃了所有的标题和所做的说明,他声称:“这些标题和说明是在作品写好后加上去的,我之所以把它们弃而不用,不仅是因为我发现它们完全不恰当,甚至不十分正确,而且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些标题在一定程度上会误导了听众。”
当这部作品于1896年3月16日在柏林第四次演出时,马勒不仅删掉了那些标题和说明,而且也删掉了第一部分中标题为“繁花”(Blumine)的第二段,将第一部分中的第一和第三段加上第二部分的两段组成了大家现在熟知的四个乐章的马勒《第一交响曲》。1898 年3月,这部作品由作曲家本人指挥,在法兰克福和布拉格上演,终于获得了成功。这部四乐章的《第一交响曲》的乐谱于1899年2月由维也纳怀恩伯格出版社初版,1906年再版,而这个1906年版也就成为了后来的通行版本。
那么马勒为什么要将原本应该是第二乐章,标题为“繁花”,风格如同小夜曲一般的行板乐章删掉呢?
据记载,“繁花”原本是1884年6月马勒花了两天时间应约为德国诗人和作家约瑟夫·冯·谢菲尔(Joseph von Scheffel,1826-1886)的一部戏剧《塞金根的小号手》(Der Trompeter von S?kkingen)而写的七段配乐中的一段由小号主奏的“间奏曲”。1888年,马勒几乎没有作什么修改,就将“繁花”放入他上述那部由两个部分共五段构成的《交响诗》中,作为第一部分的第二段,也是整部作品中最短和使用乐器最少的一段。在这段乐曲中,令人销魂的小号声与略带忧郁的双簧管声交替奏出了一对恋人在万籁俱寂、柔情如水的月夜,默默地交换着他们发自内心的情感。这是一首优美抒情的“爱的小夜曲”,马勒的朋友马克斯·施坦尼策(Max Steinitzer)称它为“沃纳尔小号曲”“它飘越月光映照的莱茵河,飞向玛格丽特所住的城堡”。而创作这首“小夜曲”的灵感,正是来自马勒当时的一段恋情。
1884年,马勒正在德国中部卡塞尔(Kassel)的皇家帝国剧院任第二指挥,剧院里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高音歌唱家约翰娜·里赫特(Johanna Richter)。虽然至今没人见过约翰娜的照片,但当时确实有报刊称赞她的美貌。当然,才二十四岁的浪漫的年轻指挥家也很难自持,他迷恋着这位与他最喜欢的诗人(教名为约翰·保罗·里赫特,Johann Paul Richter)和最喜欢的作家(让·保罗,Jean-Paul Richter)有着同样姓氏的女歌唱家。马勒在1884年完成的由四首歌曲组成的艺术歌曲集《一个徒步旅行者之歌》(Lieder eines fahrnder Gsellen)就是对这段恋情的回顾,歌中有这样的描述:“当他仰望苍天时,仿佛看到了她蔚蓝色的眼睛,当他走在金黄色的田野中时,仿佛看到了她金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他给她写过情诗,他为她痛苦过,称她“总是那么神秘”。在一封给他的朋友弗里茨·雷尔(Fritz L?hr)的信中,马勒描述了1884年除夕他们俩在约翰娜家中一起含泪等待1885年新年到来的情景。就在1885年,马勒离开卡塞尔到了布拉格,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约翰娜。
正因为这段没有结果的恋情,马勒对“繁花”的处理常常是矛盾的。1884年在完成了戏剧《塞金根的小号手》的配乐后,他写信给弗里茨·雷尔说:“我在两天内完成了这部作品,我必须告诉你,我对它非常满意。”可是到了1886年,马勒的看法似乎发生了变化。他的朋友施坦尼策回忆说,“马勒觉得‘繁花’太感伤,让人烦恼,他甚至想把钢琴分谱毁掉”。到了1888年,马勒又将“繁花”放入了他那部“交响诗”中,说明马勒还是很喜欢它的,在他与娜塔莉·鲍尔-莱赫纳的一次谈话中曾说“‘繁花’是令人感伤的,但又是充满激情的爱的乐章”。然而到了这部《交响诗》第三次演出后,马勒却将它完全删掉了。据娜塔莉·鲍尔-莱赫纳回忆,马勒曾告诉她删除“繁花”的原因是“它的调性与相邻乐章的调性太相近”。这种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因为1893年在汉堡演出时,“繁花”用的是C大调,这与其它乐章的调性完全没有冲突。
对于可能导致马勒从他的《交响诗》中删去“繁花”的原因,乐界也有过许多分析,其中之一就是当时乐评界对他的压力。在魏玛的那场演出(第三次演出)后,当地的乐评人恩斯特·诺德纳格尔(Ernst Otto Nodnagel)曾将“繁花”说成是“浅薄的”。另外一个可能的原因是马勒认为“繁花”一开始那六个音符的小号演奏有点像勃拉姆斯1876年首演的《第一交响曲》第四乐章第六十一小节开始的六个音符,因而很容易被乐评界用来作为攻击和诽谤的“武器”。当然,最简单的解释就是马勒将五个乐章删去一个乐章是为了适应传统的维也纳古典交响曲四乐章的形式,不过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马勒不愿意再让“繁花”在一次次的演奏中勾起他对那段痛苦初恋的回忆……
无论马勒是因为什么理由删除了“繁花”,直到1968年为止,他1906年版的四乐章《第一交响曲》一直为大多数指挥家所认可,并成为音乐会上通用的演奏版本。因为自1894年后就没人见过“繁花”的乐谱,而马勒为戏剧《塞金根的小号手》而写的七段配乐的手稿也在1944年卡塞尔遭轰炸时被毁。
那么这段马勒为心中的恋人约翰娜而写的“爱情小夜曲”——“繁花”是否就此从人间蒸发了呢?
1966年,传记作家唐纳德·米切尔(Donald Mitchell)在研究马勒生平的过程中,在美国耶鲁大学收藏的“奥斯本收藏品集”(Osborn Collection)内发现了包括“繁花”在内的马勒《交响诗》(《第一交响曲》)汉堡演奏版(第二次演出)的手稿复制件。它是被一个叫约翰·佩兰(John C. Perrin)的人1959年在Sotherby拍卖行拍卖掉的。佩兰的母亲詹妮·菲尔德(Jenny Feld)1878年时曾经是马勒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学生,因此这个复制件可能是马勒送给她的。最终,詹姆斯·奥斯本夫人(Mrs. James M. Osborn)在拍卖行买下了这份史料,并赠送给了耶鲁大学。
在汉堡演奏版本被发现的一年后,1967年6月18日,英国作曲家和指挥家本杰明·布里顿在奥尔德堡音乐节(Aldeburgh Festival)上指挥演出了包含“繁花”在内的马勒《第一交响曲》,“湮没”了七十多年的“繁花”就此次重返乐坛。1968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布林莫尔的西奥多出版社(Theodore Presser Company)首次出版了“繁花”。从此,马勒的“繁花”在音乐会上就有了三种演奏方式:一是作为一首独立的作品演奏;二是放在马勒1906年版四乐章的《第一交响曲》演奏前或演奏后演奏;三是按照1893年汉堡版以五个乐章的形式连续演奏,“繁花”在其中作为第二乐章。然而,一些著名的马勒交响曲指挥家如伦纳德·伯恩斯坦、乔治·索尔蒂和伯纳德·海汀克等都不同意上述第三种演奏方式,理由是马勒自己已经将它从《第一交响曲》中删掉了。
我认为,伯恩斯坦、索尔蒂、海汀克等指挥家的意见是正确的。除去“繁花”,这首对青春、对生命、对大自然赞美的颂歌般的交响曲给予人们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并未丝毫减弱。而独立于这首交响曲的“繁花”则完全是青年马勒献给人们的一首精致而细腻、恬淡而梦幻、清新而可人的爱的赞美诗,它给予人们的灵魂抚慰和心灵感化无疑是《第一交响曲》所不能替代的。
“繁花”的结构非常简单;A大调,行板,三段体。第一段,在朦胧的月光下,小号吹奏出“小夜曲”的主题旋律,双簧管作对答,木管乐器、圆号与弦乐组则将情绪逐步强化;主题旋律经过短暂的重复后,乐曲进入中间段,在竖琴的伴随下,双簧管、圆号和小提琴组将主题旋律作了一些变形处理,情绪略带忧郁,气氛也有些神秘,但很快就变得非常抒情优美,在乐队的全奏下,乐曲进入了高潮;第三段基本重复了第一段,最后,弦乐队演奏的主题旋律带着一丝惆怅与感伤,在竖琴轻轻的几下拨奏声中,慢慢消失在苍茫的夜空之中。
被公认为最杰出的马勒传记作家亨利-路易·德拉格朗日(Henry-Louis de La Grange)在评述“繁花”时这样说道:“毫无疑问‘繁花’是作曲家原创的,它受到大家的喜爱几乎是无人能否定的。这是十九世纪晚期一首具有门德尔松浪漫风格的优秀作品,它的旋律在一次次的反复中显得那么优美,那么迷人,那么典雅,这是马勒音乐中绝无仅有的。”我认为这一评述是精到的,我想,凡是聆听过这首“繁花”的朋友都会认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