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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心源《宋史翼》史料价值再评价

2016-05-11吴伯雄

吴伯雄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007)



陆心源《宋史翼》史料价值再评价

吴伯雄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福州350007)

摘要:陆心源的《宋史翼》是一部意图改修《宋史》而未能完工的半成品。陆氏长于宋史,以史学、古文自负,且有众多藏书可以凭借,其《宋史翼》意图补《宋史》列传之不足,辑录了宋人重要典籍、墓志、碑铭、行状、方志、笔记小说等文献资料,虽在体例上少有创新之处、在“事增文省”方面有不足,但陆心源以一人之力,或辑录他书,或自行纂定,稽考出七百多位宋人的传记,于宋代史料的搜集与流传,甚有功绩。

关键词:陆心源; 《宋史翼》; 史料价值

在二十四史之中,元修《宋史》篇幅最为庞大,而所遭受的批评也最为剧烈。清代纪昀等人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几乎每提到此书,必要拐弯抹角地讽刺几句。以博学和严谨著称的史学家钱大昕,还专门归纳了四点:南渡诸臣传不备、一人重复立传、编次前后失当、褒贬不可信。[1]这四点可谓点点切中《宋史》要害。因此,就在元朝还没灭亡的末年,有周以立者,即欲改修《宋史》,但未能成功。明清两代,发奋改修《宋史》者,不乏其人,考其编撰目的及编撰方法,不外如金静庵先生所言:

其一,则元人以《宋史》与《辽》《金》并列,无异李延寿之修《南北史》,极为言正统派之学者所不满。故叙宋亡讫于祥兴,而为卫、盖二王作纪。置辽金于外国传,以侪于西夏、高丽。持此论者,多为明人,如王洙、柯维骐、王惟俭之徒是也。其二,则取法欧、宋之重修《唐书》,以订误补阙、事增文省为职志,精研史学之士,多主张之。其编纂之要旨,亦欲合三史为一书,以正元代之非。持此论者,悉为清贤。如陈黄中、邵晋涵、章学诚之徒是也。[2]

清末陆心源编纂的《宋史翼》,即是这样一部意图改修《宋史》但又未能完工的半成品。

陆心源(1834-1894),字刚父,号存斋,晚号潜园老人,归安(今浙江省湖州市)人。咸丰九年(1859)恩科中式举人,后尊例分发广东知府,辗转数官,颇有政绩。同治十一年(1872),奏署福建盐法道,遭人倾轧,有旨奉部引见(即待罪酌情降职)。陆心源不堪其辱,以母亲年老为由,愤而辞职,得到批准,遂无意仕途,整装归乡,侍奉老母,潜心著述。[3]平生所著甚多,据俞樾所言,计有:《仪顾堂文集》二十卷、《仪顾堂题跋》十六卷《续跋》十六卷、《皕宋楼藏书志》一百二十卷《续志》四卷、《金石粹编续编》二百卷、《穰梨馆过眼录》四十卷《续录》十六卷、《唐文拾遗》八十卷、《唐文续拾》十六卷、《宋诗纪事补遗》一百卷、《宋诗纪事小传补正》四卷、《千甓亭砖录》六卷《续录》四卷、《古砖图释》三十卷、《群书校补》一百卷、《吴兴诗存》四十卷、《吴兴金石记》十六卷、《归安县志》四十八卷、《宋史翼》四十卷、《元佑党人传》十卷、《校正钱澥芗疑年录》四卷《三续疑年录》十卷、《金石学补录》四卷,都凡九百四十余卷,名曰《潜园总集》。[4]

从这一排书单中可以看出,陆氏毕生,长于文献辑录之学。这与他丰富的藏书密切相关。陆氏自小即喜欢购书,尤其酷嗜异书,“遇有秘籍,不吝重价,或典衣以易之”[5]。“典衣以易之”或许是俞氏夸张之语,陆氏家道殷实,又值太平天国兵乱之后,藏书之家,纷纷降价以售,陆氏因之购置了不少宋元珍版书。明清江南藏书之风气极盛,尤其清朝藏书之家,率以百宋千元相夸耀。陆氏以“皕宋楼”命名自己的藏书楼,即是欲以凌驾号称“百宋一廛”的前辈藏书家黄丕烈。

因为藏书,故要鉴定版本。因为鉴定版本,势必需要考证作者(或刻书者)。又因为酷嗜宋版书,故所考证之人,多为宋人,而他丰富的藏书,又为他提供了博考泛览的条件。因此,陆氏在当时,即以长于考证宋人生平闻名学界。《仪顾堂集》卷四《复姚彦侍方伯书》曰:

彦侍方伯尊兄阁下,昨拜赐书并大著《石鱼题记》,命为考释。寡陋如源,何能为役?谨就见闻所及,略陈一二,未识有当万一否……若再以各府县志及宋人文集、石刻考之,题名必尚有可得其仕履者,非一朝一夕所能及也。

可见时人凡遇不经见之宋人名字,即驰书相询。

陆氏一生,长于文献辑逸之学,其著者有《唐文拾遗》《续拾》等,其有关于宋者,则有《宋诗纪事补遗》100卷,补厉鹗《宋诗纪事》之不足。在辑录文献之时,势必要考证作者生平。他并且补正厉氏《宋诗纪事》作者小传之缺误,成《宋诗纪事小传补正》四卷。又如此前大多数学者一样,陆氏不喜王安石[6],对于其新法更是深恶痛绝,因此,他特地为元祐党人立传,成就《元祐党人传》一书。该书卷首的《凡例》,已经很接近于陆氏改修《宋史》的设想。又陆氏少小即喜古文,集中有与人论古文书[7],亦有不少模仿史家为人所作的传记文章[8],末尾还冠以“陆子曰”,加以议论。可以说,长于宋史,又以史学、古文自负,且有众多藏书可资参考,这三个先决条件,促成了他改修《宋史》的宏大志愿。

但是,改修《宋史》,兹事体大,谈何容易?前代不少史家,殚精竭虑,耗费毕生精力,也少有成功的。何况陆氏兴趣广泛,无法专心,又无得力助手襄助其事,故日复一日,材料越积越多,事情却越来越难。[9]陆氏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曾经感叹道:“改修《宋史》之稿,正如满屋散钱,体例难定。”[10]迨后来年老志衰,自知卒业无望,遂将已成之部分篇目,及其他所搜集来之材料,汇合成书,题名《宋史翼》,于陆氏殁后十三年(1907),其子孙刊刻于世。

《宋史翼》一书共四十卷,其中列传十七卷,《循吏》五卷,《儒林》三卷,《文苑》四卷,《忠义》三卷,《孝义》一卷,《遗献》二卷,《隐逸》一卷,《方技》二卷,《宦者》一卷,《奸臣》一卷,可以看出,主要是补《宋史》列传之不足。据陆氏的朋友缪荃孙统计,全书“积录应补之传,至七百八十一人,附传六十四人”(《宋史翼序》),这个统计数字未必完全准确[11],但已可见陆氏用力之勤,积累之多。

如前所述,陆氏毕生主要长于文献辑录之学,《宋史翼》一书,也主要是辑录前人相关资料而成,计其来源,约有以下数种。

一是宋人重要史籍,如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翼》中不少北宋人的传记,多从此书辑录而来,比如卷六《杨康国传》几乎全录自《长编》,长达数千言。同卷《李新传》全录其《上皇帝万言书》(见《长编》中),卷四《岑象求传》亦然。其次为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宋史翼》中不少南宋人的传记,多从此书辑录而来。且元修《宋史》时,似乎并未参考过此书[12],故陆氏利用此书,亦相应较多。比如卷四《苏符传》,主要摘录《要录》各卷而成,卷十二《张戒传》亦然。再其次,则有徐梦莘之《三朝北盟会编》、王称之《东都事略》[13]等。

二是宋人文集中之墓志、碑铭、行状等。此类来源在全书中所占比例甚大,约三分之一,所引文集,如曾巩之《元丰类稿》、苏颂之《苏魏公文集》、朱熹之《晦庵集》等,近八十种之多。由于此类文章原文一般较长,故陆氏在辑录时多有裁减。

三是方志。不论国志或是省志、县志,皆有《人物》一门,其中属宋代者,是陆氏重点取资所在。《宋史翼》中,引用最频繁者,有道光重纂《广东通志》、道光《福建通志》、雍正《江西通志》、雍正《浙江通志》、雍正《广西通志》。由于此类志书中《人物》门多有分类,故陆氏在辑录专传时,几于成片收录,如《忠义传》大部分取材于道光《福建通志》卷一百九十(《宋忠节门》),以及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六十六(《忠臣》四,宋代部分)。尤其卷四十之《奸臣传》,除了《钱遹传》外,其他全部抄自道光《福建通志》卷一百九十二(《宋外传》)。《宋史翼》引用方志的种类不超过三十种[14],但由于内容比较集中,引用比较频繁,故此类来源,亦占《宋史翼》全书较大比例,约三分之一强。

如前所述,由于临时改变计划,由改修《宋史》退而为辅翼《宋史》,即由史才之撰著,退而为史料之搜集,故《宋史翼》中所纂录之各人传记,其情况较为复杂。既有已纂成之定稿,又有仅供编纂裁择未经任何加工的原材料。至其编纂方法,则大概不出以下四种:

(一)全录他书以成篇

这种情况,在《宋史翼》中所占比例甚大,几乎达到一半以上。比如上文中已提及的李复等36人的传记,完全抄自《宋元学案》;《奸臣传》全卷除《钱遹传》外,其他全抄自《福建通志》。《宋史翼》中经常全部抄录已成篇的书,除了上述两种外,其他还有道光《广东通志》、雍正《江西通志》、雍正《浙江通志》、同治《苏州府志》、同治《湖州府志》(此书陆氏本人参纂)、《京口耆旧传》《新安文献志》等。之所以全部抄录,大概是因为这些传记本身已经作得很好,达到了陆氏理想中的预期,自己再重写也无法超越,故干脆直接抄录。[15]比如卷二二《宋慈传》,陆氏在《仪顾堂题跋》卷六《影宋本宋提刑洗冤录跋》中已根据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等材料为宋慈作过一篇传文[16],完全可以收入《宋史翼》,但是后来他看到道光《福建通志》卷一七五中亦有宋慈传记,且所作传文,材料更加详细,文笔更加系统,故最终选用道光《福建通志》之文。

但是,很多时候陆氏往往不标出所抄录的原书名,而代以该书中所引用的材料,一如出自自己之手。因此,如果不核实他所引用材料的原始出处,就很难分清到底是陆氏自己所纂,还是抄录他人成篇,这一点经常迷惑一般的读者。比如最为人称道的宋慈传记,因其所著《洗冤集录》颇为著名,而《宋史》未为之立传,陆心源则汇考诸书,为宋慈作了一篇详细的传文,从而受到不少宋慈研究者的赞叹。殊不知此文乃全抄陈寿祺道光《福建通志》卷一七五,连其中的两处案语:“《闽书》作判广州,今据《后村居士集》。”及“详见《宦续》。”亦属《福建通志》文中所原有,只不过陆氏所标明的文献出处,是《刘后村大全集·宋公墓志》,而非《福建通志》。而经过核查,《刘后村大全集·宋公墓志》之文,与《宋史翼》中《宋慈传》之文,出入颇大,故许多读者误以为经过了陆氏的改纂,而没有想到其实乃全抄《福建通志》。

因为全抄,所以此种博考之功,类叙之才,不能归功于陆氏。同样,某些错误,属所抄之书所原有,亦不能归咎于陆氏。如中华书局影印本《宋史翼》的《前言》中,提到《宋史翼》的缺点时,有一条是陆氏误将《新唐书纠谬》的作者吴缜误作吴曾(见卷二十九《吴曾传》),但以陆氏之博闻多学,其疏决不至此。通过核查原文出处,才发现该文出自光绪《江西通志》卷一五一,误以吴曾有《新唐书纠谬》,陆氏乃抄录《江西通志》原文,事后未暇改定而已。此亦可以想见面对这“满屋散钱”,陆氏确实连重看一遍的精力都没有,从另外一个方面也可以看出当日成书之仓促了。

有时候连原书中的案语或者原作者的行文语气也一并抄录,往往会使人莫名其妙。比如卷三十九《刘瑗传》:“今瑗官至通侍大夫、武胜军承宣使,赠少师,谥忠简。”所引材料为《宣和画谱》,但抄录宋人著作而不加改,导致以清人著述而言“今”。又如卷四十《蔡硕传》:“蔡硕……恃兄势,招权纳贿,为驾部郎中吴安持所按,确庇之,安持反坐谪,语在《安持传》。”所引材料出处为《福建通志》。但《福建通志》有《吴安持传》,而《宋史翼》无,故“语在《安持传》”一句,毫无着落。又如上文《宋慈传》中“详见《宦绩》”亦属直抄《福建通志》而未去除者,诸如此类,疏漏显然,几于不去葛龚。其原因无他,只为全抄原书,且无力一一核实修饰耳。

(二)摘录一书中相关资料,连缀成篇

这种情况,一般用于《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这两部重要的编年史著作上。其操作方法为在书中找出有关某个人物的记载,按时间先后编排而成。如卷一《周尹传》即是分别从《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六、二七七、二七九、二八〇、二八一、二八四、四四九诸卷中分别摘录出有关周尹之事迹而成篇。又如卷四《苏迟传》分别摘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六、二十、三四、三七、三八、四六、四八、六八、六九、八四、一四五、一六八而成。当然,有时候也会有所遗漏,如卷三十《李喆传》仅录《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十二中一段有关李喆之事迹,实际上该书卷一二九亦载有李喆事迹,陆氏漏辑,遂使本篇传记不甚完整。

(三)删减墓志、碑铭、行状以成篇

如卷一《毕从古传》系删减毕仲游《西台集》卷十六《尚书郎赠金紫光禄大夫毕从古行状》而成。《行状》原文数千言,陆氏节取其大概,删为八九百字。此种情况在《宋史翼》中甚为多见,兹不赘举。有时候某个传主既有行状,又有墓志,则结合两者,略加编排裁订,如卷七《王庭珪传》即为结合周必大《文忠集》卷二九《左承奉郎直敷文阁主管台州崇道观王公廷珪行状》及王庭珪《卢溪文集》末附录胡铨所撰《墓志铭》二文而成。

(四)博考群书,汇聚连缀以成篇

这是陆氏理想中的最佳编纂方法。陆氏之前,有三部方志,阮元的《广东通志》、谢启昆的《广西通志》、陈寿祺的《福建通志》,皆为陆氏所推崇[17]。这三部著名志书中,人物传记的作法,均为征引群书,注明出处,并连缀成篇。陆氏在修《湖州府志》中的人物传记时,也依其方法而作。[18]兹举一例,以见一斑。阮元(道光)《广东通志》卷二九二《吴复古传》:

吴复古字子野,一字远游,揭阳人。志趣超逸,以父宗为翰林院侍讲,荫官当得皇宫教授,逊于庶兄。居父母忧,庐于墓者三年,手植木墓傍,又以余力葺治园亭,教育子弟。后遣去妻子,筑庵居潮阳直浦都麻田山中,绝粒不食。间出游四方,徧交公卿,然一无所求。每论出世法,以长不死为余事,炼气服药为土苴。(戴《志》)见知于待制李师中,师中于世少屈,独于复古曰:“白云在天,引领何及?”后东坡、黄门与一时名士悉为知己,东坡名其居曰“远游”,且为铭。(《舆地纪胜》)复古于绍圣丙子至惠州,同轼游罗浮,又过循州见辙。及轼安置儋州,复古又从之游。(《罗浮山志会编》)轼尝问养生,复古对以“曰安曰和”。及轼南迁,见于真阳,无一言及得丧休戚事,独告曰:“邯郸之梦,犹足以破兵而归真,目见而身履之,亦可以少悟矣。”(《苏诗施注》)及轼遇赦还,复古与黄洞辈追送至清远峡,忽病。(《罗浮山志会编》)不服药。妻子问后事,笑麾之,翛然而逝。(郭《志》)葬于麻田。(《揭阳志》)轼为文祭之。绍兴三年,海寇黎盛登开元寺塔,见远游居,问左右曰:“是非藏苏内翰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复料理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爇甚众。(《夷坚志》)有子芘仲,能文章,善书札,尝作《归凤赋》,轼甚称之。尝与复古书曰:“少时在册府,尝及接见先侍讲下风,死生契阔,相遇江湖,感叹不已。”又有《与吴秀才书》,即芘仲也。(黄《志》)

像这样的传记,旁征博引,贯串自然,又叙事井然流畅,的确是传记文中的上乘之作。《宋史翼》中,亦有类似之篇章,比如卷十六《王应凤传》、卷二十五《陈著传》、卷二十六《王巩传》、卷二十九《高似孙传》、卷二十九《陈振孙传》、卷三十四《周密传》等。兹举其中较为简短之《高似孙传》为例,以见一斑:

高似孙字续古。(《书录解题》)夙有俊声,词章敏赡。(《攻媿集》)程大昌《演繁露》初成,文虎假观,似孙年尚少,窃窥之。越日程索问原书,似孙因出一帙曰《繁露诘》,其间多大昌所未载,而辨证尤详。大昌盛赏之。(《齐东野语》)登淳熙十一年进士。(《宝庆志》)为会稽县主簿,吏道通明,楼钥除给事中,尝举以自代。(《攻媿集》)后为礼部郎、守处州。(《延佑》。按:《勾余士音注》作“礼部侍郎知处州”。)累官中大夫、提举崇禧观。似孙博雅好古。(《嵊县志》)晚家于越。(《延佑志》)为嵊令史安之作《剡录》,而文物掌故乃备。卒,赠通议大夫。(《鄞县志》)

既旁征博引,句句注其来历,又兼有考证,且文笔简洁,叙述井然,确为不可多得之传记文字。但有时候也会过了头,如卷十六《王应凤传》,仅短短三百来字,却注了二十二个出处,繁琐不堪,卷三十四《周密传》亦然。而且若篇篇如此撰写,工作量定会大大增加,成书更加无望了。

如前引金静庵所言,明清两代有志于改修《宋史》的学者,其出发点不外乎两种:一种从民族大义出发,在义例上作文章,以宋为正统,辽、金为外国。一种以史学为追求,以事增文省、订误补阙为职志。清代严密的文网,决不允许陆心源在义例上做任何文章,而且所谓的大汉民族的正统思想,在他的时代也不占主流。因此他改修《宋史》的计划,最终也只能变为从事于事增文省、订误补阙的工作。但是事增文省需要将整部《宋史》推倒重来,工作量极其庞大,而订误需要博考群书,多方考证,何况《宋史》中,有列传的多达两千多人,一一订误考证,亦势不可能,故他做得最多的,转为拾遗补阙,缪荃孙的《序》中,称赞全书“积录应补之传,至七百八十一人,附传六十四人”,即重点指出了他的这一点功绩。要之,由改修《宋史》的宏伟设想,退而为辅助《宋史》的史料汇编,就彼时情形而论,乃是在所必然之事[19]。

由于临时改变计划成书,《宋史翼》中,既有已纂定的成稿,又有未加工的原始史料,因此很难归纳出一套鲜明的体例(陆氏自己也苦于体例难定)。但是在此之前,陆氏已经编写过《元祐党人传》,这可以看作是他改修《宋史》之前所作的一次小规模的尝试工作,而《元祐党人传》的《凡例》,或许可以表达出他改修《宋史》的大致设想。兹摘录其中四条如下:

一、《宋史》虽已附见而事迹不详者,如赵彦若、王汾、吴安诗、刘唐老、范柔中、韩治、范正平、苏昞之类,皆徧考群书,补辑事迹。

二、如姚勔、岑象求、杨康国、朱绂、邓忠臣、秦希甫、周綍、杨环宝、马涓、陈郛、苏嘉、尹材、商倚、李深、李新、陈并、周锷、黄隐、吕希绩皆卓然可传而《宋史》不为之立传,今为考补不厌求详。

三、《宋史·王巩传》仅载其从东坡游魋山事,殊非史体,今采辑群籍为之补传。

四、郑侠、陈瓘,史传虽详,颇有舛误,今加参考,别为之传。[20]

以上四条,可以归纳出陆氏的编纂宗旨为:一:无者为补(第二条)。凡《宋史》未为其人列传者,即为补传。二:有者加详(第一、三条)。凡《宋史》虽已为其人立传,但事迹过于简略者,为之增补。三:误者为正(第四条)。凡《宋史》中记载有误者,则为改正。

诚如缪荃孙《宋史翼序》中所言,前人改修《宋史》者,“其书主意,曰删曰订,皆恨本书之繁芜而思薙治之,未尝病本书之疏漏而转补苴之也。”的确,《宋史》向以繁芜著称,但是另外一方面,缺漏之处也很明显,本文开头言及钱大昕所指出的《宋史》四大缺点,其中之一就是“南渡诸臣传不备”。尤其《文苑传》,修史者仅根据王称《东都事略》中的《文艺传》略加补充[22],而《东都事略》主要记载北宋一朝史事,故南宋作家如林,而《宋史》中却多所挂漏,[23]即如刘克庄、姜夔这样极有影响的著名作家,亦未为之立传。陆心源从道光《福建通志》卷一八八中抄录出刘克庄的传记(见《宋史翼》卷二十九),又将阮元所辑《诂经精舍文集》卷五严杰《拟南宋姜夔传》一文收入《宋史翼》卷二十八,弥补了这一重大缺憾。其他如张景,北宋初著名古文家,师从柳开,而《宋史》无传,陆心源从宋祁《景文集》卷五九《故大理评事张公墓志铭》一文中,裁择删订,为之立传(见《宋史翼》卷二十六)。张先,北宋著名词家,《宋史》亦无传,陆心源博考《吴兴志》《古今诗话》《过庭录》《直斋书录解题》《梅宛陵诗集》《后山丛谈》等书,编排类叙,兼有考证,为张先作了一篇翔实而严谨的传记[24](见卷二十六)。其他如王令、周紫芝、萧德藻、“永嘉四灵”等,皆文学史中赫赫有名之重要人物,而《宋史》皆无传,陆心源则一一为之补传,极大程度上弥补了《宋史》的不足。

又如刘牧、倪天隐均为北宋著名学者,而《宋史》不为立传,陆心源则根据《宋元学案》分别补入《儒林传》(见卷二十三)。李复,北宋末著名边将,《宋史》无传,陆氏则据《宋元学案》卷三一补入(见卷八)。陈龙复,南宋末年从文天祥勤王,起兵抗元,兵败被擒,旋即遇难,《宋史》亦未为之立传,陆氏据《福建通志》卷一九零补入(见卷三十一)。

其次,《宋史·循吏传》仅一卷,共十二人,皆北宋人,除去已重复见于列传中的程师孟,实仅十一人,缺漏也很严重。陆心源根据宋人文集以及各地方志中之相关资料,补出《循吏传》五卷,多达一百二十八人,难怪他的朋友俞樾会禁不住感叹:“何其多也!”(《宋史翼序》)

《宋史》有《隐逸传》,而无《遗献传》,这当然是限于当时的政治气氛,不得不然。陆心源于《隐逸传》之外,又立《遗献传》一门(二卷),专门表彰谢翱、郑思肖、汪元量、刘辰翁、周密、胡三省等入元不仕、心向故宋的坚贞之士,不仅有识,且颇有微意。

要之,《宋史翼》一书,多辑他人著作以成编,在体例上少有创新之处[25],在史法上也当不上他的朋友缪荃孙所说的“事增文省”,也不足以“与《宋史》并列学官”(俱见《宋史翼序》),但他以一人之力,或辑录他书,或自行纂定,共稽考出七百多位宋人的传记,诚如著名史学家柴德庚所言:“于宋代史料之搜集与流传,甚有功绩。”[26]

改修《宋史》这一重大课题,陆氏最终未能完成。但这并不值得叹息,因为失败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博学如朱彝尊,亦只能以年老而作罢。[27]即使是明代那位为了专心致志改编《宋史》竟而至于发愤自宫的史学家柯维骐,虽然修成了《宋史新编》,但也不过得到一个“有史才而无史学”的中性评价。[28]而且,“《新编》史料不能出《宋史》范围,人又何必舍《宋史》而用《新编》乎?”[29]其实,《宋史》未必非改修不可,相反,有学者认为,《宋史》在史学上不称良史,但从史料学的角度看,却是宝贵的宋代史料集粹。这样,前代史学家长期以来一直指摘的《宋史》繁芜杂乱、编排失当等缺点,在今天看来,却反而是优点了。[30]同样,陆氏当年曾经感叹,这些后来编为《宋史翼》的改修《宋史》之稿,“正如满屋散钱”,苦于“体例难定”。 但他或许不会想到,从史料学的角度来看,这反而是《宋史翼》最大的价值所在。

注释:

[1] 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七,杨勇军点校,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132-135页。

[2] 金静庵:《改修〈宋史〉考略》,《宋史研究》第八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第547页。按:历代改修《宋史》之大略情况,可参考此文及黄云眉《与夏瞿禅论改修〈宋史〉诸家书》,收入《宋史研究》第八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第540-546页。

[3] 陆氏生平事迹可参考俞樾《春在堂杂文六编》卷四《广东高廉道陆君墓志铭》及缪荃孙《艺风堂文续集》卷一《二品顶戴记名简放道员前广东高廉道兵备道陆公神道碑铭》二文。

[4][5] 俞 樾:《广东高廉道陆君墓志铭》,《春在堂全集杂文六编》卷四,清光绪二十五年《春在堂全书》本。

[6] 或许可以举一个旁证:《宋史翼》卷四《苏京》传:“(苏)嘉弟京,字世美,以父颂任假承务郎,学行称于时,与邹浩、游酢辈相友善,为雄州防御推官,监江宁府税,辟忠武军节度判官。”此段材料抄自《京口耆旧传》卷四,“辟忠武军节度判官”一句前原有“王安石闻其所为,叹苏氏之有子”一句,可见辟苏京为节度判官者为王安石,陆氏不欲褒扬其识拔人才之德,刻意删去,隐没其善,间接可见其痛恨王安石。

[7] 《上吴子苾阁学论国朝古文书》,《仪顾堂集》卷四,清光绪刻本。

[8] 《仪顾堂集》卷十,清光绪刻本。

[9] 柴德庚言:“修《宋史》者,非史料不足之可忧,转觉如何选录如何组织之不易,《宋史》之困难在此,《宋史》之缺点亦在此。”柴德庚:《史籍举要》,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年,第175页。

[10] 《仪顾堂集》卷四《上李石农侍郎书》,清光绪刻本。

[11] 据孙万洁《陆心源〈宋史翼〉研究》统计,《宋史翼》全书共收正传881人,附传65人。孙万洁:《陆心源〈宋史翼〉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上海师范大学,2010年。

[12] 柴德庚以袁桷所开为修《宋史》而购置之书目中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一书,怀疑元修《宋史》时未曾参考此书。见《史籍举要》,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年,第175页。

[13] 按:因元修《宋史》时,主要参考《东都事略》,故陆氏于此书仅偶而引之,仅卷三《计用章传》、卷三十六《郭震传》二处而已。

[14] 很多方志系转引者,陆氏没有标明原出处,比如《粤大记》,其实乃转引道光重纂《广东通志》。又如《马大年传》所标材料出处为《扬州府志》,其实乃转引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二十,其他类此者多。

[15] 也有一个可能的解释是:陆氏直接抄录,仅是先作为原材料,以待日后改纂之用。只是后来因为时日迁延,无力亲自加以改定,故直接采用。

[16] 陆心源:《仪顾堂书目题跋汇编》,冯惠民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02页。

[17] 陆心源《同治湖州府志·叙》:“近时志书,论者皆推尊谢氏《广西通志》、阮氏《广东通志》,征引浩博,体例严明。”又,《仪顾堂续跋》卷八《新福建通志康执权传跋》云:“公甫先生修此志时,阅书千余种,为近来各省通志之冠。”陆心源:《仪顾堂书目题跋汇编》,冯惠民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65页。

[18] 《湖州府志》中的《人物》系陆氏与他人分纂,本无法分出哪些具体出自陆氏之手。好在陆氏后来将这些自己纂定的人物传记收入《仪顾堂集》中(见卷十至卷十四),使我们今天可以得以比对辨认。又,这些传记大部分收入《宋史翼》。

[19] 钱大昕《跋柯维骐宋史新编》云:“后之有志于史者,既无龙门、扶风之家学,又无李淑、宋敏求之藏书,又不得刘恕、范祖禹助其讨论,而欲以一人之精力,成一代之良史,岂不难哉!”见《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97页。

[20] 陆心源:《元佑党人传·凡例》,清光绪刻本。

[21] 《宋史翼》中为已有传在《宋史》中的人物作传,情况比较复杂。一种是不满于《宋史》已有之传而为之补充改撰的,如《王古传》。一种是辗转抄录,不知本来出于《宋史》而导致重复的,如《刘颜传》,陆氏从《宋元学案》中辑录其传记,而不知《宋元学案》乃抄自《宋史》。一种是陆氏不知《宋史》已有传,而又根据其他史料,为之立传的。

[22] 此从柴德庚《史籍举要》之说。柴德庚:《史籍举要》,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年,第178页。

[23] 《宋史·文苑传》中,北宋81人,南宋仅11人。

[24] 《张先传》见于《湖州府志》,此书陆氏参与修撰,并且将出自自己之手的传记,收入《仪顾堂集》中。《张先传》又见于《仪顾堂集》卷十三,故可知出自陆氏自撰。

[25] 俞 樾《宋史翼序》称此书“有《儒林传》而无《道学传》,自有微意”,但这不过是清代学者的共识而已,陆氏不过遵行前贤议论,并无微意。又,俞氏此《序》,所言多谬误。如:“《方技传》亦倍于原书,然如徐神翁之类仍不羼入,亦见其采择之精矣。”然卷三十七中有徐守信传记,内曰:“人以神翁目之。”则徐守信即徐神翁,焉得谓不羼入?又:“惟杨朴实佐太祖开基,《宋史》无传,而兹亦阙焉,殆以其已见《辽史》欤?”然杨朴为两宋之际人,其所佐之太祖,乃金太祖,而非宋太祖。考《四库全书总目》卷四十六《金史提要》有云:“惟其《列传》之中,颇多疏舛。如杨朴佐太祖开基,见于《辽史》,而不为立传。”俞氏殆误记《金史提要》为《宋史提要》,遂致有此凿空之论。

[26][29] 柴德庚:《史籍举要》,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年,第178,183页。

[27] 朱氏在《书柯氏〈宋史新编〉后》罗列了一大批改修《宋史》的参考数据后,感叹道:“及今改修,文献尚有可征,予尝欲据诸书考其是非同异,后定一书,惜乎老矣,未能也。”见《曝书亭集》卷四十五,四部丛刊影清康熙本。

[28] 钱大昕《跋柯维骐宋史新编》,见《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497页。

[30] 王瑞来《漫谈宋史》,收入《宋史研究》第八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第119页。黄云眉亦云:“吾辈似不必复为此书赘讨论润色之勤。此书卷帙繁富,吾辈但以史料视之,要亦《事略》《长编》之比。必如诸贤之瑕疵此书,图为帝王别成较善之家乘,今固无此蕲求矣。”《与夏瞿禅论改修〈宋史〉诸家书》,《宋史研究》第八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第545页。

[责任编辑:陈未鹏]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3321(2016)01-0103-07

作者简介:吴伯雄, 男, 福建莆田人,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文学博士。

收稿日期:2015-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