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村庄
2016-05-09袁道一
袁道一
在湘西南,村子的每一个人都自觉地笃定村庄有神,神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俯瞰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人做事,天在看。天是村庄最大最高也最无所不能的神。所以当村庄有了灾难或者某户人家遭受不幸的时候,很多人会在内心里或仰望苍穹祈求上天的庇佑。而发生摩擦或者遭受不白冤屈的时候,对天发誓,是最为毒辣的誓言了,往往至此,再大的事情也临近尾声,不再追究。村子里谁也不敢乱对天发誓。那是要遭受天谴的。曾经村里某个人偷了人家的东西,怎么样也不肯承认,最后要其对天发誓,那个人昧心做了,第二天就被雷公活生生劈死。
敬畏上天,靠天吃饭。村庄里每一个资深农夫都深谙此理,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二十四节气掌握天的时序交替。我的父亲,一个终生躬耕方寸土地的老农人,一年二十四节气烂熟于心,他认为这就是天的旨意在替他安排农事。活在二十四节气之外的我,和父亲最为亲近的谈话往往要从节气入题。那时候,父亲才会展开土地沟壑一样的脸庞,浮现几许对我尚未离宗背祖依恋乡村的赞许。多年以来,父亲每夜临睡前不论自己多么疲惫也不管夜多么深了,都要站在坪院里虔诚而静默地抬头望天。望得久了,父亲能从前一夜的望天预测到第二天的天气,八九不离十,渐渐成为村庄里的气象预报员。人可欺,天不可欺。至今居住村庄的父亲每次打电话都要重复这一句话,我明白他的苦心孤诣,他在警示我在城市的声色场里游走不得迷失方向不得迷蒙双眼。无论做什么,都要提醒自己举头三尺有神明。
天之下,是土。土托举起我们生生不息的村庄,繁衍生生不息的人类文明。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这副对联在我们村庄里最广为流传,几乎家家户户的神龛上都贴有。滋生万物的土地和村庄有着深刻的情感,如果说天不可企及感情还有点飘渺,那么土地和村庄寸步不离情深意笃。千百年来,土地无私地生长稻粮米黍,养育一代代子民。对天敬畏,对地亲近。如我父亲一样的老农一辈子以鞠躬的姿态在土地之上劳作,汗水流了一季又一季。无论土地是贫瘠的还是丰腴的,每一寸,他们都从不放弃。没多有少,父辈对土地从不苛求,对土地上生長出来的每一颗谷物都有着深情厚意。
从土里来,在土里去。人啦,都是一颗土粒子,有些轻灵点,飞得高,飞到了村庄之外的地方,有些笨重点,飞不起,只得在村庄里打转。但是,不论是笨重的还是轻灵的,最后,归途都是一样的,都要再次回到土地深处。父亲和我说起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多少文化水平的他,俨然一个满腹经纶的哲学家。是土地赋予了他对人生的深沉思索,是土地赋予了他对生活的真切感悟。
村里的土神庙又建起来了,尽管小小的,就在村口,但却香火萦绕。如今,每次回乡,只要看到土地神庙上那些升起稀疏的烟火,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老家的气息,也充满对土地的感恩之情。是土地给予人类的一切,可机械化的工业时代,城市的血盆大嘴大呈吞噬之势,栖身之地繁华了,养育之地稀少了。对这个,我乡下的老父亲忧心忡忡。一个老农忧又何益?忧又何能?
想起前苏联著名作家索尔仁尼琴说:如果不相信有神,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在心底应该建筑一座神庙,一座人性的神庙,对神的相信,并非信巫,而是遵循自然规律,顺势而为,有所约束,有所敬畏,我们乃至我们的后人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好。
选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