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老宅
2016-05-09孔瑞平
孔瑞平
某日,一只猫在母亲的屋脊上行走。
猫的脚步,该是有多么轻巧。但是,还是有一片蓝瓦被它踏落下来,“啪”地落地了。
这片几百年前的手工制品慢镜头般地悠然而下,在檐下锃亮的红色地砖上悄悄地一響,原地碎成一朵蓝菊的模样。
母亲的老宅,原先是处庙宇,始建年代已不可考。檐下两根大柱,那鼓状的青石柱础带有明时印记,我据此认为它是一处明代建筑。它的正殿做了我家的客厅,不用说有多么清凉和阔大,两边的配殿做了卧房,也比现在普通的卧室要高要大。原先住神的地方住了凡人,老宅由神庙到民宅,实属降格,其改动当然也不小。细密的花木窗棂改成了大幅面的玻璃,廊檐下古旧的方砖也换了大块的釉面砖。小时候懵懂,见把旧房子一点一点改造得贴近现代和流行,每次都欢呼雀跃。
人到中年,心情却渐渐不同。我开始痛惜它仅余的原物:墙和瓦顶。
墙是青砖所砌,顶为蓝瓦所覆。砖和瓦都细密有序,暗含着无声的语言。人若沉下心来,可以听得到它们在时间深处的低唱。
清明未到的时候,雨已经开始下了。大大小小的雨点斜刷在砖墙上,像遇墙而入的精灵,只在墙面上留下不规则的细碎湿点如一块蓝印花布的模样,最终,整面墙全湿了,变出一种簇新的深蓝,却始终不见水流顺墙而下,我想这前朝的古物该是有多么干渴呢。但是,它又是有生命的。喝饱了水,就可以变回年轻变出鲜艳,这却是人的生命办不到的。
瓦顶就更加耐人寻味。
我爱看记录频道有关动物的节目。曾经看到过某种鱼成千上万条簇拥着穿过一条河道的壮观情景。这些蓝瓦挤挤挨挨的排列常使我想起那种鱼,那个场面。晴好的日子,蓝瓦哑默静悄且凝滞不动,浮头托着一朵一朵皎白的轻云,如同鱼群在电视画面里一个静止的截图。而一到雨季,银亮的水珠在瓦面上蹦跳碰撞不止,整个瓦顶上如同开了锅似的白汽弥漫,呈现出十足动感,仿佛那些湿漉漉的瓦变成蓝鱼游动起来了,非常生动。
屋脊上还或蹲或坐着些活泼的小兽。除了脸朝外盘踞在屋脊两端的那家伙我知道叫“鸱吻”之外,别的我并不能识。传说鸱吻是龙之九子之一,喜欢四处观望,同时兼有行雨防火之能,古建筑多为土木结构,最是怕火,所以特地请它来这里坐镇。庙宇远高于民宅,鸱吻坐于屋脊两端,一者有消防之用,二者能遂其远望之愿。而我觉得:它还看守着这些蓝色的鱼,使其各安其份不得随意行动,所以这处由庙而宅的古建筑才得以几百年流传。
南朝四百八十寺,能有几座传到今?损毁的原因,多因火:天火或者战火。而这座蓝色的老宅却安然穿越几百年时空,从未遭受过火厄。我感激这静坐守护的鸱吻。
中国古人崇尚俭朴。体制所关,除了顶尖的贵族阶层和少数香火鼎盛的名寺之外,民间建筑不用五颜六色的琉璃瓦,这处老宅也不例外。它的前身虽是庙宇,但是除了体量轩敞远大于普通民宅之外,通体青砖蓝瓦,色调朴素而优雅,绝无艳俗浮华。我们兄妹小的时候,常常在这长20米、宽2米的廊檐下端碗吃饭。这里冬暖夏凉,遮风蔽雨,又对着满院子异香扑鼻的花草,是最好不过的餐厅,下雨的时候无处可去,它甚至容得下我们的追逐嬉闹。而今,兄妹四人各自成家立业,有如飞鸟离开了这蓝色的古宅,父亲也于九年前撒手人寰,偌大的宅子里,就剩了母亲一人。
母亲经常搬一把椅子在廊檐下静坐。灰白的头发和安详的神情使我觉得:她已经与这处古宅融为了一体。宅子太老了,雨下得急的时候,偶有滴漏。曾经有人提议:把它的上盖(即房顶)揭了,做一个新顶子吧。母亲断然拒绝了。我知道,她舍不得这蓝色的瓦顶,舍不得在屋脊上忠实地坐了几百年的鸱吻。
母亲近年有点耳背,蓝瓦落地的声音她没有理会。我赶忙悄悄地把几块花瓣似的瓦片拾起来,拿报纸一包。匆忙之间我瞥见,这不是房顶上普通的瓦,是檐口的“瓦当”,桃形,上有美丽的云纹,本地人称为“毛桃滴水”的便是。心里不由得一呆,又一痛。瓦便与人一般,身份贵贱各不同。众生虽都有一命,草民去了无声无息,科学家艺术家凋零则会引得嗟声如潮,手握乾坤的大人物去世,尚且要昭告天下、降半旗什么的。这偌大的屋顶,瓦片无计其数,檐口的瓦当却就这么有数的几枚,起码算是瓦片中的艺术家吧,这损失,难以形容,何况我又不能告诉人:别人听了莫名其妙,母亲听了心痛难忍。那么这个悲痛,只有我一人来当。
也不能怨那只闯祸的猫。只要鸱吻允许,它当然可以在瓦顶上行走。瓦当的跌落,应该是天意。抬眼打量这蓝色的老宅,檐口缺了一个瓦当,似乎人掉了一颗牙齿,痛不痛的不说,多少有碍美观;老宅却是神色自若,一副风过水无痕的安然。母亲在屋里睡着了,也是平静的鼻息。生命在流逝,在我们的不经意问。
打开报纸再看这瓦当残片,见它的断茬处竟是一线惊艳的土蓝,同时闻到远古泥土的气息,清晰地传来。
选自《山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