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
2016-05-09李若琳
李若琳
前年姥姥来的时候没有人送她,听说是搭医院的免费公车来的,到家时手里还拎着几盒保健品,妈妈说,姥姥准是又来市里听讲座了。
冬天的早晨很冷,我摸着黑就起了床,一掀开被子就跑去找姥姥下跳棋。姥姥是个跳棋迷,常跑到邻居婆婆家下棋,一旦下的起劲连回家吃饭都能忘了。可姥姥的房空着,两床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脚,她一定又是去买菜了。我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才听见门锁的响声。这时候的天已经白了,我连忙到门口去搀姥姥。姥姥尽量挺着她直不起的腰,放下手里掂着的马扎,双手扶着膝盖重重地坐下。姥姥买来的一大麻袋白菜立在墙边,她却捂着麻袋口,边喘着粗气边夸奖这白菜便宜的价钱,多买不亏,连卖家都说该趁着便宜多买点。我看着姥姥,捂着嘴巴偷偷笑了起来。姥姥说她是想着为家里省钱省心,不用天天跑出来买菜了。但她每次来,总是每天起个大早,跑到菜场买回来一车便宜菜。妈妈告诉姥姥太便宜的菜不一定好,吃不完也是坏,不让姥姥再买。姥姥应着声,耷拉着眼皮,不去看妈妈,也不说话,扶着墙费力地站起,拖着马扎,弓着背走回了房间,笨拙地用肥胖的后背推紧了门。姥姥平日在家都把门开着,图个亮堂。可现在房门紧闭,挡住了光线,客厅暗得让人不习惯,捶背器砸在腰背的声音穿过门缝传入我的脑海。姥姥腰背不好,走路总拿着马扎,走几步就得歇歇。今天这一大早跑那么远的路,一定是累坏了,我决定陪陪姥姥,让她高兴高兴。
我轻轻转动门把手,看见姥姥呆坐在床上,外衣仍旧裹着,连挂在脖子上的房门钥匙也没取下。她背对窗户,面前摆着我出生那年买的掉了色的阿童木跳棋。我凑上去要和她一起下棋,姥姥的眉头立刻绽开,立即取下钥匙,脱去大衣。姥姥是跳棋高手,但我心想一定要赢了姥姥。我和姥姥用蓝色、黑色棋子对阵,棋下了一半,我们的棋子全挤在了一起。姥姥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容,随即捏住一粒棋子,连跳五下走到我的阵地,我低头打量了半天,惊呼姥姥拿的是我的棋子。姥姥抿抿嘴,小心翼翼地把棋子归回原位。我撅着嘴巴把棋子又捏了回去,姥姥又看错了。姥姥使劲挤了挤眼,手在棋盘上来回晃,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捏哪个子儿。
敲门声让姥姥的嘴角挂上了笑容,她把棋盘一推,兴冲冲地开门去了。我在屋里坐着,看着这盘必输无疑的棋局,偷偷挪了一个子,得意地等姥姥回屋。不一会儿,姥姥拉着一个大床垫进了屋,嘴也一直咧着。我还没来得及问,姥姥就紧盯着我面前的棋盘,说我动了子。我低着头把棋子移回原位。姥姥坐在我旁边,伸出布满褶皱的手在床垫上来回摩擦,手心沾了不少灰。姥姥说床垫是在保健讲座上买的,听人介绍说可以治疗失眠,缓解腰痛,还含什么中药,能延缓衰老。她拍拍那不厚的床垫,认为三千元能换来多几年的命十分值得,我在一旁随着姥姥一起笑,可我知道,妈妈又要生气了。
果真,妈妈下班后问起了床垫的事,说姥姥乱花钱。可姥姥却不这么认为,把床垫平放在地板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她扶了一下弄疼了的背,向妈妈解释着这“神奇”的床垫,她总是重复着“用钱买命很值”这话,手还不停在床垫上摸。两人的争执声越来越小,直到躲在屋里的我什么也听不到为止。安静持续了一会儿,姥姥便抿着嘴巴扶着墙走到我的屋里,说是要借我的镜子用一用。我把面镜放在姥姥手心,一种粗糙生硬的触感让我突然意识到姥姥正在老去。她把镜子郑重地举在手上,长吸了一口气才把镜子置于面前,姥姥的眼球往镜子里探去,仔细打量了自己,之后姥姥迅速收回面镜,捂在胸口好大一会儿。待镜子重新回到我手中时,却是热乎乎的。我本想和姥姥说说话,可她兀自转身,扶着墙走了出来。于是我也把镜子放于面前,什么也没想,却发现一丝银发落于镜面,我捏取这丝银发放到自己的头顶,仍瞧不出姥姥的心情,好一会儿我才察觉,这镜子我却怎么都捂不热。
开封的冬天越来越冷,姥姥患上了感冒,总是不停地咳嗽,声音大得在楼下都能听得到。我被送去学习数学,整整五天没回家。等我再次回到家时,却已寻不见姥姥。妈妈说姥姥回家了,在这不怎么住得惯。我失落地走到姥姥住的卧室,却发现那几盒保健药落在了桌上。我取出和我同岁的阿童木跳棋,用黑白两色摆好开棋位置。然后,我便把三盒保健药放在对面的位置并不停祈祷,可这次,我希望最终的赢家是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