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沙栗马
2016-05-06霍维佳
今年是我们下乡插队四十周年。早在一年前,我们几个“荒友”就约好,今年一定要回到当年的知青点看看。四十年了,我们要去寻找我们青春最初的足迹,我们要去看看那个始终让我们梦绕神牵的地方。
七月的一天,我们相约回到了这个离省城三百多里,松花江边的小村庄。遗憾的是,我的荒友,同时也是我的初恋女友小芳却未能同行。她几年前患了乳腺病,如今已到晚期,不方便行动了。当年的老乡,上一辈人已经不多,同龄人虽多健在,但已老得不敢相认了。“称名忆旧容”,令人感慨万端。一番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之后,我来到了一个绰号“大老板儿”的老乡家里。这是我此番寻梦的一个重点。当年,我下乡第一天,就被队里安排给大老板儿做跟车,一直干到我离开。大老板儿姓李,那时他大约四十多岁。还记得一见面,我按城里人的习惯,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李叔”,谁知他很不习惯,大咧咧地说:“什么李叔,就叫爷们儿,再不就叫我大老板儿。”我也就入乡随俗,随着十里八村的乡亲,没大没小地叫他大老板儿。
大老板儿是一个荣誉称号,在当时农村,那是乡亲们对你赶车技术的高度认可,是某种权威的象征。屈指算来,大老板儿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我本以为他已不在了,没想到,他还硬朗。坐在炕上,他第一句话就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等着你呢。”
我惊讶,这就是冥冥中的感应吧?我也一直知道我会回来,不管多远,不管时间多长,我一定会回来,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烫上一壶酒,盘腿坐在炕上,一如当年,我们唠起了陈年旧事。忽然,大老板儿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你还记得那匹沙栗马吗?”“沙栗马?那还能忘!”“你猜它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难不成它现在还活着?”“让你说着了!它就是活着,就在后院的马棚里。”
我大惊,要知道,马的寿命顶多三十年,使役期也就二十年。一匹普通的马,能活四十年?这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大老板儿步履蹒跚,拉着我向后院走去。我看见了,是那匹沙栗马!是它!老了,已经完全认不出了。牙齿已经脱落,毛已大部掉光,但骨架还在,大老板儿当年给它挂上的那串儿铜铃还在。我走过去,轻轻地抚摩着,抚摩着当年的老伙伴。从头,到脖颈,到身上。那匹老马,目光浑浊,轻轻地舔着我的手。舔着,舔着,一滴老泪,分明地落在了我的手上。
听见旁边老人孙子的声音:“这匹马早就不能干活了,但爷爷一直养着,不让淘汰,爷爷和它的感情太深了。”
我抱住这匹老马,脸贴着脸。久已尘封的往事,一下子涌了出来。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秋天,松花江边的大草原上,一群马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其中有两个小马驹最引人注目。一个是枣红色的小骒马,一个是沙栗色的小儿马。这两个小马驹身材高挑,骨架匀称,毛色光亮,非常惹人喜爱,是全生产队的宝贝疙瘩。听大老板儿讲,这两个小马驹所以与众不同,是用公社配种站从外国引进的优良种马配的种,当地叫“二郞子”,即二代优良品种。当时全公社正在推广这项技术,所有发情的母马必须在配种站配种,争取在几年内都怀上这种宝贵的“二郎子”。大老板儿对这两个宝贝小马驹子那是真爱啊。正如李大婶讲,他对自己的孩子也没这么喜欢过。我也特别喜爱这两个小马驹,跟大老板儿在草原上放牧的时候,是这两个小马驹给我平添了无限的欢乐。两个小马驹几乎形影不离,每天耳鬓厮磨,在如茵的草地上欢快地追逐嬉戏。最难得的是两个小马驹通体几乎无一根杂毛,阳光下,那毛色像缎子一样闪闪发亮。一个枣红色,一个沙栗色,一个温柔驯顺,一个剽悍强健,从动,从静上看都是一幅绝美的图画。大老板儿常常卷起一根纸烟,神情专注地感叹道:“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我也感叹:这两匹小马的童年,不,应该是少年了,真是美好啊。令我也怀念起我刚刚逝去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了。
但好景不长,转过年,两个小马驹已经出落成高高挑挑的青年了。按规矩,该上套拉车了。上套前,有个驯服过程。这活儿通常由最有经验的车老板儿来做。大老板儿是远近闻名的车把式,这个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时,东北的大车是四匹马拉车。后面一匹马驾辕,前面三匹马拉套,其中外套是一个吃重的重要角色。大老板儿把枣红马套在中间,让强壮的沙栗马拉外套,两匹小马仍挨在一起。大老板儿给枣红马挂上一绺红缨,把生产队仅有的一串铜铃挂在了沙栗马的脖子上。坐在车老板的位置上,大老板儿美滋滋地欣赏:“看看,枣红马越来越漂亮了,像不像个新娘子?”大概农村也找不出比用新娘子形容美丽更恰当的词了,以后,新娘子就叫开了。不错,新娘子是漂亮,与小时候相比,毛色更纯正,毛管更鲜亮,体态更匀称,特别是鼻梁上那一道白毛,点缀得简直恰到好处。我当时甚至想,如果我是一匹马,我也会疯狂地爱上新娘子的。相比下,沙栗马则显得更伟岸,更英武。那一身沙栗色,远近少有。如果说,枣红马像一个如花的少女,一个美丽的新娘,那沙栗马恰如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一个如山的伟丈夫。
李老板儿自从配上这挂车,立刻觉得风光无限。远近十里八村,包括临近三个公社,凡是车老板儿人人羡慕。那沙栗马拉起车总是高高地昂着头,李老板儿的头也总是高高地昂着,人傲得很。大车驶过,一串铜铃清脆作响,两匹小马步履矫健,那感觉就是不一样。我也跟着风光了好一阵子。
但话说回来,这挂车也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单说这沙栗马,性子暴烈,很难驯服,李老板儿的一手绝活,就是大鞭甩得准,指哪儿打哪儿,多烈的牲口也得乖乖地听话。最狠的一招是专打马的下眼角,那是马的最薄弱的部位。一招制服,无人能比。那沙栗马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刚上套时,连蹦带跳,几个人都拽不住。被李老板儿一顿大鞭下来,也乖乖地驯服。但李老板儿也不是光用狠招,他似乎摸透了牲口的习性,也不知他是怎么调教的,这几匹马让他驯得“缕顺条扬”。特别是那匹沙栗马,虽然仍暴烈,但干活时特别卖力,关键时往往能力挽狂澜。一次我们抢运水利物资,连日大雨,道路泥泞,多少个大车都陷在污泥里动弹不得。只见李老板儿大鞭一扬,外套沙栗马四腿绷直,用力一蹬,忽的一声,将那外轮深陷的大车一下拉出泥沼。连当时的公社书记都看呆了,竖起大拇指,连夸:“好样的!好样的!真是好马啊!”endprint
李老板儿平时对这两匹马倍加爱惜,经常和队长吵架,多争取些好草好料供着。有一次,甚至乘保管员不注意,偷了半袋豆饼,被农宣队发现,还开了批判会。但毕竟是为了公家的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两匹马依然是耳鬓厮磨,感情甚笃。我感觉,那沙栗马只要和新娘子在一起,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脾气立刻就温顺了许多。
一九七○年春天,我和李老板儿临时被派到邻公社去修水渠。临行前,李老板儿对我说:“春天了,新娘子大了,要发情了。沙栗马没骟,你套车时加点儿小心。”当时,我还不懂什么发情,骟马,但稍后,我就领教了。在那个春天里,沙栗马突然变得特别暴烈。每天套车的时候,都是我最恐怖的时候,那沙栗马左挣右拽,又蹬又刨,奋力挣脱,你根本就拉不住它。白天干活时,只要一停车,那沙栗马就前蹄跃起,直往枣红马身上扑去。枣红马则温顺地一动不动,似乎在默默地等待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公马母马要交配了,但我不懂,李老板儿为什么偏偏不让它们交配?工地上,只要一停车,沙栗马必然一跃而起,向枣红马身上扑去,感觉那股力量简直可以撼山岳,任什么力量也不能阻挡。但每每这时候,李老板儿也必然是大鞭一挥,狠狠地向沙栗马打去。那鞭抽得山响,又快、又狠、又准,打得沙栗马浑身抽搐,中途不得不停下来。我心疼,向李老板儿央求:“好大叔,好爷们儿,让沙栗马上吧,别打它了。”李老板儿斩钉截铁:“不行!”那大鞭依旧抽去,依旧打得山响,可怜的沙栗马也依旧在最后关头无奈地败下阵来。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一天下午,我们正在装车,沙栗马突然又发起威来,嘶鸣着跳起来,再一次向枣红马扑去。李老板儿照旧挥起大鞭,打得沙栗马一次一次地抽搐,但这次沙栗马不再停下来,不管李老板儿怎么打,它仍旧顽强地扑向新娘子。新娘子也仿佛有意配合,将臀部一次一次地向沙栗马靠拢。只见沙栗马那巨大的阳具,又长又粗又硬,有如孙悟空金箍棒一般,直向新娘子后阴顶去。我,还有邻村几个知青,禁不住大声欢呼:“成功了,快,快啊。”只见李老板儿双目圆睁,抡起那根长鞭,“叭”,只听一声脆响,那沙栗马的眼角分明一股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李老板儿终于使出最狠的一招了。这一鞭打得沙栗马不由一停,但仅仅是一停,那沙栗马不顾鲜血蒙住了双眼,又奋力向新娘子顶去。那长长的阳具眼看已经顶到新娘子的阴道口,我们又大声欢呼起来。在这一刹那,只听又一声鞭响,李老板儿这一鞭狠狠地抽在了新娘子的身上,新娘子不由一跳,沙栗马那已经抵达新娘子阴道口的阳具一下子又滑了下来。我们几个不由得一阵惋惜,我看见,沙栗马那长长的阳具依然坚硬地挺起,挺起,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地缩了回去。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我不明白,一向疼爱这两匹小马的李老板儿为何这样狠心?这不是棒打鸳鸯吗?这不连《西厢记》里的老夫人还不如吗?我心疼可怜这两匹小马,也佩服它们的勇气。为了爱情,它们竟这样义无反顾,奋不顾身,令我们人类都自愧弗如。我由此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自己和小芳的爱情不也正如这两匹小马吗?小芳,有幸和李春波那首著名歌曲的主人公同名,原是我小学的同学。说心里话,打小学三年级起,我就偷偷喜欢上了她。到初中我们又是同学。“文革”前,“智育第一”的年代,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在班级,在学年,一直名列前茅。小芳的数学也好,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习题,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感情。小芳不是多么惊人的漂亮,但特别耐看。有一阵子,我甚至一天不见小芳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了小芳,我就觉得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学习效率奇高。我感觉小芳也是如此,没有任何语言,但我感觉得出来,没有任何表示,同学们好像也察觉到了。有人已经开我们的玩笑了,我们既不承认,也不反驳,但心里充满了甜蜜,在我们少年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朦胧的憧憬。但这一切随着一九六六年的一声惊雷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不必赘言,我骤然从金字塔的顶端滑落到了地面,不,不是地面,而是地下。我不仅出身不好,父亲还是右派,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中占了两项。从一个老师喜欢同学羡慕的尖子生,一下子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狗崽子”。我和小芳的一切也变成了不可能,但巧得很,下乡后我们又分到一个知青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小芳有意所为)。在知青点,小芳总是有意接近我,我则刻意回避,因为我知道小芳的父母已经向她发出了严厉警告。小芳的家庭条件原来不如我家,我父母都是教师,而她的父母都是工人。但“文革”一来,就完全倒过来了。我们一家成了黑五类,而小芳一家则根红苗正,成了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红后代”。她的父母不仅警告了她,而且也严正警告了我,叫我不要打小芳的主意。这不正和这两匹小马一样吗?小时两小无猜,长大后两情相悦,但有情人却难成眷属。 我想不明白,是什么阻隔了我和小芳?是什么阻隔了沙栗马和新娘子?
夜深人静,我出去小解,听见马棚里有人在说话。我循声过去,原来是李老板儿在给马添料。只听李老板儿一边摩挲着沙栗马一边说:“好孩子,别怪大叔啊,大叔也是没办法啊。”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瓶红药水,在沙栗马的眼边抹来抹去。过一会儿,他又走到新娘子跟前,用手拍打着新娘子:“新娘子,我可是头一回打你啊,你就原谅大叔吧。”我看见新娘子好像点了点头。但我还是不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就不让它们,这两个如此让你喜爱的小东西结合一下呢?那又能碍着你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了主意,我和小芳看来是无法结合了,但我有办法让这两匹小马结合。我悄悄地溜回屋去,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周密的计划。
第二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邻车的小刚,小刚也十分同情这两匹小马。他完全赞同我的计划。晚上收工后,我们破天荒地弄了一壶小酒,就着工地食堂那淡而无味的小菜,和李老板儿喝了起来。李老板儿家穷,但爱酒,喝得高兴,放松了警惕。我则抽个空子,溜到马棚,偷偷松开了沙栗马的缰绳。那沙栗马正在焦躁,一看没了束缚,顿时一跃而起,向新娘子扑去,新娘子则温顺地迎合。几番回合,只见沙栗马挺起那如意金箍棒般的阳具,直向新娘子的后臀顶去,新娘子则幸福地等待那即将发生的事情。小刚跑出来,见此情景,忘情地大喊:“成了!成功了!”这一喊不打紧,惊醒了正在微醺中的李老板儿。李老板儿冲出来的时候,沙栗马那长长的阳具已经连根插进了新娘子的阴道,两匹小马哼哼唧唧,轻声嘶鸣,仿佛幸福的呢喃。我感动极了,为自己感动,为这两匹小马的幸福结合感动。endprint
谁知李老板儿却跺脚大叫,听起来简直带着哭腔:“你们害苦了我了,你们这帮畜生!”李老板儿返身进屋,抄起了大鞭,不知是想打我们,还是想打那两匹马。只听那长鞭在空中抡得呼呼作响,最后一抖,甩在了空中。“叭”“叭”“叭”,那响声直穿人的耳膜,令人阵阵心悸。李老板儿对着茫茫长空,连着甩了十几鞭,最后“啊”一声大叫,将鞭一扔,回屋去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临来时,生产队长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天千万不要让新娘子“怀上”,因为要回公社配种,这是上边的命令。这样,新娘子就会生出一个更好的后代来。原来,沙栗马、新娘子他们这批“二郎子”,虽然远比他们的母代优良,但也只可供使役。就是说,只能干活,而没有爱和生育的权利。
新娘子终于怀上了,怀的是沙栗马的后代。为这事,李老板儿被扣了很多工分。李老板儿家里本来困难,这一来如雪上加霜,顿时耷拉了脑袋,我和小刚也没了主意。放假回家,我和小刚把剩下的口粮给李老板儿送去,李老板儿也没推辞,因为他家里实在太缺吃的了,孩子太多。
沙栗马的厄运终于来了,队里定下要骟它了。这是千百年的规矩,谁也躲不过这一劫,但我还是难过。那天,牵它的时候,它的性子依然暴烈,三个人连拉带拽,好一阵折腾,才把它定在木桩子上,而且绳子缠了一道又一道,使它一点儿动弹不得。大队来的兽医开始磨刀子了,那刀磨得雪亮,沙栗马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又蹬又刨,不肯就范。但到底是人有办法,不一会儿,沙栗马的外生殖器就完全暴露了。就在兽医就要动刀的那一刻,我不知怎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突然忘情地大叫:“不要!不要!”我冲动地去夺兽医的刀子,几个人围上来,用力把我拉开,又一边劝我:“别难受,别难受,都是这样的,牲口就是牲口。”我一边被拖出去,一边回头看那沙栗马,只见那沙栗马扬起长颈,一声长嘶,一切都结束了。
我倒在床上,蒙起头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惊天动地。那情景,就和我自己被骟了一样。我想起了草原上两匹小马欢笑嬉戏的情景,想起了沙栗马和新娘子两情相悦的情态,想起了我和小芳还没开始就夭折的爱情,想起了眼前这望不到头的艰难岁月。我一边哭,一边任思绪飘忽。忽然,我想起了前不久发生的事儿。那一阵天天下雨,生产队不忙,知青点的伙伴们大多回城了。我因父母都在牛棚,回去也没人管,就留在知青点了,小芳不知怎么也没回去。一天下大雨,小芳来帮我缝被子。屋内就我们两个人。望着小芳那俊美的脸庞,那薄薄的衣衫裹着的玲珑的身段,那起伏的胸脯,我突然控制不住了,底下不由自主的硬了起来。我大窘,但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我只好假装弯着腰。小芳似乎没有觉察,她一边缝着被子一边顺着针线向我这边靠拢。那时知青住的都很挤,我靠着桌子无法躲避,小芳却离我越来越近。突然小芳伸手向前去拿针线,身体正从我前边挤过,我那不争气的东西实在太不争气了,与她的只穿一件薄衫的身体明显地划了一下,又划了一下。我热血一阵上涌,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我偷眼去看小芳,她当然是感觉到了,她的面颊一阵微红,但仍默默地缝着被子,面容恬静,那神情似乎在等待什么。现在,我忽然想起,那神情,与枣红马新娘子一模一样,那是在等待沙栗马的爱抚,在等待沙栗马的强暴。但,那晚,小芳没有等到我的爱抚和强暴,我终于压抑住了暴风骤雨般强烈的冲动,我没有沙栗马的勇气。虽然以前知青伙伴经常拿我取笑,让我干脆就把她“干了”,那样就生米煮成熟饭,小芳的父母也就无可奈何了。甚至李老板儿也鼓动我,可我始终就不敢越这雷池一步,别说“干”,就连手都没敢碰一下……懵懵懂懂,我在哭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人们还在议论这件事。说沙栗马那东西“好大啊”,比别的马“大一倍”。大伙还说,生产队几个跑腿子(单身汉)兴高采烈地把“那东西”拣去下酒,李老板儿听说了,也不知发的什么疯,气冲冲地硬是把“那东西”夺了回来。那几个人好一阵惋惜,“多好的一顿下酒菜啊,愣是让李老板儿搅黄了。”
但沙栗马可是大变了,自从被骟之后,沙栗马性情不再暴烈,温顺得简直如同一只绵羊,每天只知默默地拉套。它那始终高昂着的头也不再扬起,与新娘子也不再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更奇怪的是,新娘子自从生下一个更漂亮的小马驹之后,始终不再发情,好像彻底失去了情欲和生育功能。
有时,坐在车上,看着沙栗马那默默奉献,逆来顺受的样子,我不禁浮想联翩:我们人类可真是伟大,能把大自然改造成这个样子,能把世间万物驯得服服帖帖。由此及彼,我想到了我们的社会,甚至想到了我的父亲。听母亲讲,父亲原本是一个血气方刚,敢作敢为的青年才俊,十七岁参加工作,二十一岁就当了校长,锋芒毕露,风光无限。可自从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以后,变得唯唯诺诺,胆小如鼠,气不敢出,事不敢做,真正是树叶掉了怕砸到脑袋,当年的风采全无。母亲说,连她都纳闷儿,我们的社会怎么能把一个人改造得这样彻底。看看周围,地富反坏右,大小资本家,知识分子,甚至包括工人、农民,哪一个不是俯首帖耳,谁敢乱说乱动?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成了沙栗马一样的只知默默拉套的驯服工具。谁敢说自己没被阉割过呢?所有人都被阉割了,只不过有人割的轻一点儿,还留下点儿根,有些重一点儿,连根割掉。 想到这里,我不禁出一身冷汗。看看周围,并无别人,只有李老板儿神情呆滞地机械地晃着鞭子。自从沙栗马被骟之后,他的头也不再昂起,整个人也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我继续着我的胆战心惊,就凭我这想法,如果传出去,不说杀头,至少,也要坐几年牢,再加上我的家庭背景,很可能要“株连九族”的。真是越想越怕,怎么能冒出这种荒唐想法呢?即使没人听见,就是“腹诽”也不行啊。晚上吃饭前,一定要好好向老人家请罪。想到这里,我忽然又恨自己了,看你这熊样子,不是被骟了又是什么?至少是被打断脊梁骨了。就你这样的松包软蛋,有什么资格爱小芳…… 不,我不是松包软蛋,我要爱小芳,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爱小芳,就是被骟了,我也要爱小芳。
但是我没有机会了。不久,已当上工宣队长的父亲把小芳调回了城里,知青伙伴们也一个个陆续离开了,我是最后走的。回城后,小芳遵父命,嫁给了一个出身好,且是一个小头目的工宣队员。听说,人不错,就是嗜酒,性情有些粗野。有时与小芳街上遇见,闲聊几句。看得出,日子还过得去,但不如意。好在两个女儿善解人意,很讨母亲欢心。几年前,听说在两个女儿结婚后,她离了婚,目前跟女儿同住。一年前,我们相约回知青点的时候,才知道她患了乳腺病,已经好长时间了。来知青点的时候我的心情很沉重,一直祈祷能有奇迹发生,她能一天天好起来。
等我把思绪彻底拉回来,已是我们回程的路上了。李老板儿的孙子打来电话,说沙栗马“走了”,爷爷把它埋在“那东西”的同一块儿地里了。他还说,爷爷让他告诉我,爷爷也快“走了”,再来时,一定到他的坟前看看。
我一路无语。
回家后,我去看小芳,小芳已瘦骨嶙峋,处于最后时刻了。我向她讲了沙栗马和枣红马的故事,她声音微弱地说:“我知道一些。”我也向她讲了那个大雨之夜我的感受,讲了我自小学三年级就开始的对她的爱。她听着,瘦削的脸庞上,几滴清泪落下。
几天后,深夜,忽然电话铃响,我惊慌地抄起听筒,那边传来小芳女儿哽咽的声音:“叔叔,妈妈不行了,她要和你说话。”很久,只听见那边沉重的喘息。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你, 你…… ”这是小芳的声音,她似乎在拼尽最后的力气。“你……你 …… 你不如那匹沙栗马!”我听见了话筒滑落的声音。
选自《双城堡文艺》
作者简介:霍维佳,男,1951年出生。原黑龙江省畜牧兽医学院教授(现退休)。1968年下乡,1977年考入呼兰师范专科,毕业后任教师。创作发表过小说、散文若干篇。现居哈尔滨市双城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