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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如歌

2016-05-06常新港

小说林 2016年3期
关键词:烧纸北大荒奶奶

这个世界,发生再大的事情跟我们个人无关。一个国家的重组和消亡,一个个曾经显赫的人物,只留下可怜凄惨的记忆。地球在你出生时就旋转,当你离去时,它照样转动,不差分秒。

每粒尘土就像我们每一个人。

云有声音烟也有声音!两个男孩子在我身后争吵。我站住了,等他们经过我身边走到前面去,我跟在他们身后,等候他们最终给我的答案。

他们一个变成了一缕烟,一个化做了一朵云,不再争论。我的脚步和思维都跟不上了。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我都不懂,也不可能懂。但,还保持着残留着一种敏感,对生活的敏感。有一天,不在意自己的敏感了,不尊重别人的敏感了,我们的生命也差不多了。

原来的房子紧挨着十字路口。我站在六楼阳台上望下去,十字路口就像是背景不变的小众电影。那里除了拥挤还是拥挤,车跟车相刮,车脸会变形。人和人相撞,人肉也能擦出火花。天空下雨时,方圆五百米的降水都汇积在这儿,排泄不及,就漫出一片小湖泊,能淹到楼房的脚。人无路可行,车在水中也不动了。人和人隔街相望,像隔着一段愁苦的历史。结局时,身穿醒目服装的环卫工站在没了大腿的水中,用一根铁锹棍,摸索着水下的马葫芦盖,把它掀开,让水打着圆圆的漩涡排泄而去,让人和车静止的画面流动起来。交错的街道就是城市细密的血管和流动的水。

我最熟悉的四十五年前的河水,叫穆棱河。那是我未成年时期见到的最深最宽最长的河,最壮观的水。那时,我离黄河太远了,只在书本上知道它是母亲河,被人颂扬,但我距离“母亲”太远了,没有直观的感受。我的母亲河是眼前的那条小河。我多年后的一些文字见证了这条河水的存活和它生生不息的流淌。

从我居住的农场去河里游泳,要走二十多分钟。冲动的我们,一路走去,像刮风,像疾风卷动着几片骚动的树叶。我们从水凉的时候就试水,一直游到酷暑。在我们跟河水缠绵热恋时,一个叫祥子的男孩子溺亡了。我们艰难地费尽心思才把噩耗告之他的家人。一直到了今天,我们都愧对祥子的家人,不敢提,不敢见,不敢回顾。但是,这个男孩子常常在我多梦的梦境中出现,经常站在农场的老房子院外等着我玩。有时候,我竟然在梦中知道了他已经离去,我就在梦中小心地陪着他,担心他生气,怕他不高兴,害怕他……在梦中离你而去。生命中,有些历史上的伟人在你心中早已不在,但是,你身边相交短暂的友人,却在梦中与你相拥而泣。

思想的拜访有距离,生命中的相望不离不弃。

学会懂事,就是从最亲的人身上开始的。这跟书本上的崇高教育无关,要说伟大,是我们的父母。

1967年我十岁。农场里,家家烧炉子,家家有烟囱,家家的烟囱都冒烟。我对烟的记忆是它燃烧时的浓浓的柴草味。农场最大的建筑是俱乐部,它是唯一不冒烟的大房子。在我心中,它相当于今天北京的鸟巢。在1967年“文革”中的俱乐部里,经常放映的是样板戏和几部可放的老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配有几部新闻纪录片厂拍摄的科教片《红旗渠》《根治血吸虫病》《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票价五分钱,看着不多,对于大多数收入三四十元的中国人来说,它是实实在在的钱。父辈留下的那句话:“一分钱也是钱啊!”烙在所有人的记忆深处,成为上辈人无法泯灭的苦难贫穷的经典。

那天又在放映《地道战》。跟往常不同的是,应该是一个节日。春节?十五?端午?不确定了。但确定的是,那天是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因为节日,它成为我看电影的最大理由。对这件事的记忆,就是那天没有节日,我也会把这个记忆讲给自己的孩子,并带到生命的终点。

我在俱乐部快要放电影的时候,习惯性地对父亲说:“给我五分钱,我要去看电影了。”父亲的脸本来就黑,那天更黑。我没在意他脸色的难看。过去,兄弟姐妹每一次跟父母要钱看电影时,父母总是很爽快的。父亲这一次没有掏钱给我,沉默着拒绝了我。我很生气:“电影快开演了,给我五分钱……”父亲继续沉默,并转身做自己的事情。我追着他喊:“快给我五分钱啊……”这一次的强烈要求,不仅提高了声调,我的表情已经是十岁孩子最恼火的表情了。“人家都去看电影了,你为什么不给我钱?”我说的人家,就是平常在一起玩的朋友,有的朋友平时没钱看电影,因为节日,他们都享受了父母在节日给予他们的福利。

当我想用嚎叫抗议父亲的沉默时,父亲突然间第一次用手抓住我的衣领,把我的身体固定在墙上,让我无法动弹。我看见父亲的嘴唇发黑,他的小眼睛里闪着暗火,里面包裹着很多内容,我一个十岁孩子根本不可能读懂。我的嚎叫被父亲有力的手扼制在喉咙深处。但是,父亲说话了,只说了两句:“你奶奶在老家要饭呢!你懂点事!”

什么?什么?什么?我奶奶在老家要饭?我的脑袋先是混乱,接着是一片空白。一个十岁孩子的见识,就像一片碎纸屑,可怜地在天地间游荡着寻找着哭泣着,无处降落,无处安身。

我没有力气再跟父亲要求去看电影。事后才知道,奶奶在老家跟二叔生活,二叔在五七年打成右派,“文革”中再次被揪出,奶奶的生活陷入困境。她先在亲属中安身,时间久了,亲属的冷言碎语,逼着奶奶去别处讨饭。我的父亲跟二叔的命运相同,正在农场被监督改造,身不由己,失去自由。父亲作为一个养家糊口承担责任的男人,他内心的痛苦像是油锅上的鱼,可想而知。我到了今天才会明白,那时的父亲,肩负压力,他无法跟孩子交流和解释,因为他活着都很难。

从那时起,我不再向父母要零花钱。没有几天,我坐在北大荒收过麦子的大地里,看见麦秸垛被燃烧,很浓的烟冲上天空。但是,浓浓的烟雾在深秋博大高远的空中很快被抽成细丝,融化成蔚蓝。

北大荒的天空,浸透了北大荒人的血液,板结成他们承受苦难的性格。父亲一直兢兢业业工作,直到七十岁退休。他们先后离开了我。北大荒的土地,收留万物,也一定收留北大荒人的肉体和灵魂。父母都被北大荒挽留在它的怀抱中,并用它的温度,延长了记忆的生命。

我在父母没生活过的城市里忙碌地生活着。一晃,女儿上了小学三年级。每天,我和妻子轮流接送女儿上学放学。天天经过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这样的路口潜藏着危险。女儿被妈妈多少次的叮嘱,必须在安全的时候才能通过马路。妻子去接女儿时,我就会站在六楼阳台上用目光迎接她们的归来。几年下来,女儿通过十字路口时从没出过事。但是,却在十字路口遭遇了另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 。endprint

在刚刚落了一场小雨的傍晚,十字路口被一堆堆纸火映照得如同白天。女儿很少遇到现实生活中的这类场景,她问我:“爸,他们烧火干什么?”

“他们在烧纸钱!”我这才知道是鬼节到了。

“纸钱是什么?”

我说:“纸钱是烧给去世的人。”

“为什么?”

“活着的人,要给另一个世界的人寄钱。”

“为什么要在十字路口烧?”

“因为十字路口四通八达,另一个世界的人容易收到钱。”

女儿突然问我:“你给爷爷和奶奶寄过钱吗?”

我从没在鬼节烧过纸。所以,我告诉女儿:“没寄过钱。”

“为什么不寄?”女儿继续追问。

是啊!为什么?我解释自己没有烧纸的原因:“就是寄钱了,爷爷和奶奶也收不到的!”

“他们在那个世界没有住址吗?”女儿根本就不想放弃寻找这件事情的答案。她觉得我在给爷爷和奶奶寄钱这件事上,没有尽到自己的努力。

我不想跟女儿继续这个话题的讨论,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不是不给爷爷和奶奶烧纸寄钱,也不是有没有地址的问题。因为,我不信!”

女儿看我的眼神是怀疑的。

那个晚上,现实中的十字路口,就成了人间最繁忙的邮局,舞动的纸灰和袅袅的烟,被人幻化成寄出的成吨的钱和复杂的愿望。

我以为这件事情过去了。没想到,在接下去的某日,又被女儿和妻子提起。但是,她们的话题引申到“孝”上,这让我内心倍感愧疚和纠结。

女儿说:“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

妻子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爷爷和奶奶了。”

我转头望着对话的女儿和妻子,因为女儿很少主动谈及爷爷和奶奶。这时,妻子也回头看着我,她跟我一样有预感吧,女儿的梦境是什么?

“你梦见爷爷和奶奶了?……”我对女儿的梦有了一种担心。

“奶奶很老,很瘦,头发都白了……”女儿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像是在回忆梦中的场景。

“你跟奶奶说话了?”我问,心里竟然越发忐忑不安。

女儿看着我,用一种委屈的声音说:“奶奶用很小的声音跟我说,她没钱花了!”

我不知道女儿是否真的有那个跟爷爷和奶奶相遇的梦境,让我知道的是女儿对我没有在十字路口烧纸给爷爷奶奶寄钱,表达了她对我的谴责和愤怒。我的感觉像是赤脚站在火盆里,不停地跳着脚,让自己无法平静下来。

妻子也加入了对我的追讨:“你该跟女儿仔细解释这件事情,为什么你不烧纸给父母寄钱?没有合理的解释,女儿还会做梦,她会告诉你,她又做梦了,梦见爷爷和奶奶因为没有钱,在沿街乞讨!”

我跟女儿说实话:“爸爸不信烧纸寄钱这种事情!”

女儿的理由很简单:“为什么别人都烧纸寄钱?”

是啊,从女儿角度想,鬼节烧纸的现场多么壮观,纸火把十字路口燃烧成了白昼,这是现实。一件虚无的事情,会给活着的人一种折磨。我就被现实折磨碾压煎熬了。

现实是多么有力量。

我想起母亲在世时,一直省吃俭用。八十年代末,很多人家都陆续买了冰箱,父母迟迟不肯买。他们觉得大半辈子都过来了,没有冰箱也能过。夏天时,母亲把吃不了的鸡放在三米深的菜窖里,因为菜窖里凉,能起到短暂保鲜作用。两天后,鸡就变质了,颜色也有些绿了。但是,母亲不舍得扔,用高压锅炖,气味出来都是臭的。我不让家里人吃,要把它倒掉,妈妈不让倒,说别人不吃,她一个人吃。最后,我不知道母亲吃了没有。

父母习惯过苦日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一个不孝的人,在女儿和妻子面前不敢提及父母。每当鬼节来时,我让女儿回避那个眼花缭乱的给亡人寄钱的火暴场景。

但是,在家庭生活中,不孝的罪名,我一直背着,卸不下来,直到女儿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又去了澳洲悉尼大学读研究生。

2015年春节,我跟妻子在澳洲度过了一个多月的假期。女儿在悉尼的研究生学业临近尾声,我们想陪她过一段团聚的日子。那时,女儿仍旧为学业忙碌。她很努力,怕挂科。在留学生中,挂科成为了中国学生的噩梦。一旦挂科,无论精力和经济上,都会带来压力。

我和妻子就到处旅游,去了塔斯马尼亚、去了凯恩斯、去一些人少的地方,住下来,享受温暖的海边阳光和湿润。那是二月,正是久居的哈尔滨严冬季节,澳洲却是夏季。我天天穿着短裤背心和一双白拖鞋行走在澳洲的土地上。我和妻子要离开澳洲时,女儿陪我们去了一趟墨尔本,走了一趟大洋路。澳洲的海岸线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水也是最蓝的。那时,说实话,北大荒严冬的记忆退缩到大脑的角落中沉睡不醒,就像一部老电影落幕。我习惯了在中国被北风抽干的鼻腔,被澳洲的潮湿滋润着。

我们随着很多游人在傍晚的海边等候海上捕食的企鹅回巢。那是一个美好的充满着期待的场景,人们在关注动物世界的生活,也是考验人的视力的旅游。在习习的海风中,会有一只两只三只辛勤的企鹅迈着它们独有的步子走向海岸。

不许有灯光。人制造的光,会影响企鹅的平静生活。在岸边的树丛中,生活着没有长大的小企鹅,等着妈妈带回食物。

我没有到处游走,而是固定在一丛矮树丛中,关注着一只小企鹅,等待它的妈妈跟它重逢。奇怪的是,我没有等到它母亲的归来。小企鹅从树丛中多次缓慢爬出,想看到妈妈,它爬向一个小小的沙坡,向远处望着。不一会儿,它又从沙坡上溜下来,钻回树丛。然后它再次出现 ,再次爬向沙坡。我突然担心它的妈妈为什么迟迟不归,这让我有了很多的忧虑和联想。我还在纠结时,我们回程的时间到了。

我离开了小企鹅。在车上,我们渐渐远离海岸,走向灯光闪烁的城市。但是,我突然想起了北大荒的冬天,想起了父亲母亲。我坚信父母在另一个世界安息了,不会再为我们操劳。我们唯一的联系,是活着的人内心深处的一丝丝牵挂和思念。endprint

我和我们终会死去,跟离去的父母一样。不再让女儿操心,不再让女儿不快,不再让女儿指责。只希望在孩子该想起的时候,你过去的身影虚虚地走进她的记忆,并跟她有短暂的交流和问候。

我一定会告诉女儿,不要在我离开人世后,在那个鬼节给我烧纸寄钱。第一,孩子要费心选择一个十字路口,太麻烦。第二,我坚信自己收不到纸钱。第三,我会去另一个世界,跟父母再次生活在一起,继续过平常的苦日子。因为,我的父母一生都在过苦日子,过惯了艰难的日子,我和他们都有继续过苦日子的耐力。不管在另一世界的日子多么苦多么艰难,伴在父母身边,就会踏实和幸福。

现在要做的是,我和妻子女儿,尽量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享受时间水一样在我们眼前悄然流逝。

有天早上,我衰老的鼻腔里又出现了淡淡的燃烧柴草的味道。那时记忆也如一缕不死的烟,回到了北大荒,在低矮的旧房前缭绕徘徊,我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满脸鼻灰,缩在四处挂霜的小屋里烧炉子,柴火有点湿,烧不着,只是冒烟,满屋子都是散不尽的呛人的烟……

嗅觉也有记忆。

此时,我的感觉,如烟如歌,像尘土一样飞扬。

作者简介:常新港,1957年10月出生于天津新港。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儿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的荒草地》《空气是免费的》《毛玻璃城》《陈土的六根头发》《伤花落地》《懂艺术的牛》《五头蒜》《天空草坡》《生锈的孩子》《烟囱下的孩子》等,以及小说集《麻雀不唱》《十八场青春雨》《逆行的鱼》《羊在想马在做猪收获》《淑女木乃伊》等八十余部。获第一届、第二届、第六届、第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1994年度庄重文文学奖,第六届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长篇小说《我想长成一棵葱》获第二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曾获《巨人》“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奖,冰心图书奖等。长篇小说《土鸡的冒险》进入2005年“书香中国”童书排行榜。小说集《咬人的夏天》进入2006年“书香中国”童书排行榜。长篇小说《一只狗和他的城市》获台湾2007“好书大家读”年度最佳少年儿童读物奖,以及台湾2007年“最受学生欢迎的十大好书”奖。小说集《青春的十一场雨》获台湾2008“好书大家读”推荐奖。短篇小说《冬天的故事》《荒火的辉煌》《独船》《咬人的夏天》译介到日本。长篇小说《土鸡的冒险》《变身狗》《老鼠米来》《猪,你快乐》和小说集《蓝雪黑鸟》《咬人的夏天》在韩国出版。《土鸡的冒险》获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2008年优秀图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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