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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前半叶知识界对蒙古族佛教信仰的评判

2016-05-05腾吉斯

内蒙古统战理论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喇嘛蒙古蒙古族

◇ 文/ 腾吉斯

在动荡的20世纪前半叶,确保北部边疆稳定始终是举国瞩目的问题。由于清朝近三百年的统治,蒙古地区在封禁政策、王公贵族压榨、旅蒙商盘剥的影响下,经济凋敝、文化落后、传染性疾病肆虐、人口下降,整体陷入民不聊生的状态。日俄等西方列强借机向蒙古地区进行经济、军事渗透,对中国的统一格局形成巨大威胁。在此背景下,从20世纪初期开始,全国社会各界围绕如何转变蒙古族经济文化颓势、进而实现北疆稳定问题进行探讨,其中蒙古族佛教信仰成为议论的热点问题之一。其观点形成了强大的舆论氛围,对蒙古地区佛教未来的发展走向带来较大的影响。

一、清代佛教在蒙古地区发展概况

历史上佛教两度传入蒙古族。13世纪上半叶蒙古族开始接触藏传佛教,噶玛噶举派、宁玛派和萨迦派都曾活动于蒙古高原,但由于政治、文化及僧人素质等复杂原因,以忽必烈汗为代表的蒙元统治集团最终皈依了萨迦派,藏传佛教被奉为“国教”,伴随元朝相始终。16世纪末,土默特领主阿勒坦汗出于政治需求和个人信仰,与西藏宗教界密切往来,将藏传格鲁派佛教引入蒙古地区,大约经历半个世纪之后,佛教彻底取代蒙古族传统的萨满教信仰和思想文化,成为全民性的宗教信仰。16世纪初清朝建立,清统治者总结历代封建王朝治边政策得失,认为“演教之地愈多,则佛法之流布愈广,而番夷之向善者亦众。”将“兴黄教安抚众蒙古”确立为重要国策之一。在此思想的指导下,清政府制定了一系列助力佛教在蒙古社会发展的政策:

其一,鼓励民众出家为僧。按照清朝的法规,出家人可以免除赋税和徭役,在册的喇嘛由政府补贴生活费用,吸引下层牧民出家。

其二,积极鼓励倡导蒙古各地兴建寺庙。康熙曾言“(在蒙古)修一座庙,胜养十万兵”,为此,清政府不惜重金,在库伦、多伦诺尔、承德等地修建了一大批寺庙。此外,还规定凡建筑规模超过50间的寺庙,均可获得清帝的御赐寺名和匾额。在此导向下,各地王公贵族争相献媚邀宠,纷纷在属地建庙,使蒙古各地出现了寺庙林立的景象。

其三,大量封敕活佛。清政府将活佛当作向蒙古族民众传递统治者思想文化的纽带,束缚民众的工具。为了这一目标,清朝采取了“广封大喇嘛,众建分其势”政策,陆续在蒙古各地封敕了大量活佛,据统计,嘉庆年间(1796——1820年),在理藩院注册的蒙古地区活佛有55人,到光绪朝已达到243人,上层喇嘛的数量不断增加。这些活佛不仅在蒙古社会享有极高的地位,且与世俗王公一样,可以定期接受皇帝的召见、封赏,一些活佛所获得的宠幸甚至高于蒙古王公贵族。

在清政府的大力扶持下,全盛时期内蒙古藏传佛教寺庙有1800多座,喇嘛15万余人。外蒙古有召庙750座,喇嘛11.5万人。清末内蒙古地区各旗平均拥有寺庙30——40座,多者达50——60座。众多的寺庙和庞大僧人的数量,对蒙古族社会造成了系列影响。

其一,对民族人口增长的负面影响。据清中叶的统计,当时内蒙古地区的喇嘛约占男性总人口的40%——50%,个别地区达到了60%左右,外蒙古喇嘛总数占到人口总数的17.6%。大量男性人口出家为僧,造成性别比例失调,最终制约了人口的自然增长。清初全国蒙古族共有2169446人,到清末下降为1715 818人,近三百年间竟然减少453 628人,下降了20.9%。 。

其二,对民族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佛教鼎盛时期蒙古地区喇嘛数量近26万,仅僧人年消费就达到12500 000两白银,再加之寺庙的宗教活动和耗资巨大的进藏朝拜活动,使大量的财富消耗于佛事之中,不能投入经济再生产,成为清末蒙古社会经济崩溃、民众绝对贫困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三,对民族思想文化的禁锢。藏传佛教传入蒙古地区后,其系统的教义学说、天文历法、医学数学知识、文学艺术对蒙古族文化的进步和丰富做出了积极贡献。但是,在统治阶层的人为干预下,佛教被确定为受法律保护的唯一合法宗教,寺庙成为草原思想文化中心,改变了蒙古族传统的开放性特征。在三百余年的历史中,佛教思想控制了蒙古族意识形态,全民族的历史观、价值观、道德观和审美观完全围绕着佛教教义构建,进而左右着每一个个体的精神世界,并成为人们的行为准则,使蒙古地区成为世界最为封闭的角落之一。

当历史步入20世纪,延续二千余年的中国封建社会在内外矛盾交织作用下轰然崩塌,但取代清王朝的民国政府并未能扭转国破家亡的趋势,地处边疆的蒙古地区成为帝国主义蚕食的对象。如何稳固北疆成为举国关注的热点问题。于是,蒙古地区的佛教——草原上最醒目的建筑群落、草原上的文化中心和经贸中心、大量的喇嘛群体、拥有巨额财富的上层僧侣……,必然首先进入社会各界的视野,蒙古社会的进步发展与佛教信仰之间的关系就成为知识阶层审视的焦点问题。

二、蒙古族知识分子对佛教的评价

在清末的维新运动中,京城和塞外蒙旗开办了诸多“新学”,培育了清代以来第一批世俗知识分子,他们接受了内地的“维新变革”理念,还程度不同地受到了西方思想文化的影响,成为20世纪初最早用近代思想理性反思蒙古族历史的群体。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蒙古族历史与佛教信仰的关系问题也自然成为他们关注的话题。

1908年,中国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上,刊登了署名“蒙裔之多分子”的文章《蒙古与汉族结合共伸讨满复仇大义之宣言书》。该《宣言书》认为蒙古人在清朝统治下已“灭国灭种、万劫不复”,“限我生计、制我膏血、愚我智识,固皆是也。而其最阴险无形者,则莫如喇嘛教一端,设计之毒,视白人待埃及、波斯、安南、印度之灭种政策尤高出万万”。首次在公开刊物上对清朝利用佛教麻痹蒙古族的政策进行了揭露和抨击。

出身于平民阶层的知识分子罗布桑却丹(1875年——?)对佛教的批判更加尖锐。罗布桑却丹的社会阅历比较丰富,曾担任王府小官吏,还曾经寄读于北京雍和宫,两次东渡日本任教,对全国和内蒙古的社会状况、对近代日本发达的社会状况和西方现代文明,有相对全面的了解。他在1918年撰写了《蒙古风俗鉴》一书,借鉴进化论的观点,分析了蒙古历史及其现状,将佛教视为导致蒙古社会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认为:“蒙古人是如梦似的生着,如醉似地活着,人人都向往成佛,对于别的什么读书的好处等均不相信,而且也听不进去,理解不了。观察蒙古人,对拜佛祈祷有特别本事了。喇嘛(教)的发生和发展,把蒙古人的聪明智慧推回到几万年前去了,把人们引导到灵魂离开肉体的道路上去了。”

罗布桑却丹大声疾呼:“灭亡蒙古民族的乃是喇嘛们。……再有,主寺庙的喇嘛们,除了吃用人们所施舍的东西以外,靠什么养活自己?蒙古地方有这么多闲人吃饭,这个道理如今各国都已明白,都已清醒。……看来蒙古喇嘛们只知闲坐,不劳而享用,不正是使我们走向灭亡吗?蒙古人啊!喇嘛们啊!到了这个地步岂不可怜?”

罗布桑却丹对蒙古族衰落的现实可谓痛心疾首,激愤之情跃于纸面,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下,面对民族生存的危机,他对佛教的评价显然有偏激的一面,缺乏客观性,但他看到了佛教思想文化对蒙古族社会发展的束缚和禁锢,主张寻求进步的思想文化更新传统观念,希望蒙古民族能够和时代同步发展,这一点是有其进步意义的,是应该得到肯定的。

到了二战前夕,蒙古族知识阶层似乎已形成一种共识,认为文化振兴是民族振兴的首要前提,而佛教是文化振兴的最大障碍。

1930年,一位以“飞航”为笔名的蒙古族知识分子发表了题为《喇嘛教的害处及废除的方法》的文章,认为佛教的传播,导致蒙古人对“什么叫做人类竞争,什么叫做民族之进展,一点都不过问,简直把全个蒙古,都变成了神境鬼蜮,所以蒙古人口才一天比一天的减少,蒙古的生计才一天比一天的困贫,结果才弄成了现在的地广人稀,引起列强侵略的野心,将有丧地灭种的危险,这不都是信仰喇嘛的害处吗?”

1935年,纳木格祺在蒙古留日同乡会会刊《新蒙古》上撰文《我的觉悟》,文中称“宗教信仰是自由的,不能受任何威权拘束,惟我蒙古民族受清朝愚弄,对于喇嘛教,迷信酗醉,二百余年终日诵经念佛,消失民族刚毅勇敢特性,减少民族繁殖融化的成分,所以演成今日弱小之一”。

署名昭儒图的文人在题为《风雨飘摇中的蒙古》(1935年)一文中提出:“宗教集中的思想,是保守风化的原动力,它影响于民族个性的存废,实有莫大关系。”。蒙古人“昏迷于喇嘛教之毒素,他们终年累月,只知念经俸佛为人生极乐境域,不知利用环境,改造时事,以求物质进展,将来为本身之利益,更不识后世继嗣将绝,人口减少种族存废之关系,徒赖助他人不求进境,而甘心退缩,度此生辰,殊为可惜。”

从清末至民国时期的蒙古族知识分子的言论中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处在半封建半殖民地历史环境下,造成蒙古民族悲惨命运的内在根本原因还难以作出系统科学的判断和认识,只能从现象层面,将蒙古族的落后完全归咎于佛教信仰,完全归咎于清政府扶持佛教的政策,反映了这一代知识阶层对佛教的基本态度取向。

三、内地知识阶层对蒙古地区佛教的评价

内地知识阶层集中关注于佛教对于蒙古族文化教育、人口繁衍和经济发展的消极影响。

1906年,受清廷的委派,官吏吴绶卿随肃亲王善耆赴东蒙地区调查蒙情,撰有调查报告《经营蒙古条议》,他在报告中提出:蒙古地区佛教畸形发展,缘于清廷“羁縻藩属,利用此无为之教义,固足以戢其犷悍之气”的目的,最终导致蒙古族民智愚昧,社会发展停滞。对于佛教在蒙古地区带来的最大危害,他认为:“况夫强邻逼处,疆事孔棘,而乃听此无为之教义,养成藩民疲癃之习,举二百余万里土地,垂手而授之人。手足既僵,心腹之疾,循是不变,恐不十年,其为戎矣!”如果不能够尽快改变现状,就会危及边疆稳固。为此他提出了三项建议:允许喇嘛娶妻、严格出家资格、要求喇嘛服兵役。 吴绶卿是一位有日本留学经历的文人,后来又成为辛亥革命的骨干,其文化素质在当时的政坛应属佼佼者。但对策存在过激之嫌,在封建制度下,其方案显然是难以付诸具体实践的。

同一时期的清朝官吏吴禄贞在另一份调查报告中有如下的感慨:“国朝以黄教笼络蒙古,固足以化强悍之气,法至善也。而其流毒,亦遂成一迷信之世界,不求今生之发达,而觅来生之幸福;不务人事之振兴,而恃天心之默佑。国运既悲陆沉,人心都成槁木,致使成吉思汗之遗风烟消而火灭。”同样认为佛教信仰导致了蒙古族民众的消沉。

1937年5—8月间,邹焕宇对乌拉特中公旗进行社会调查,撰写了《乌兰察布盟乌拉特中公旗调查报告》。在报告中对佛教问题有如下表述:“西藏喇嘛教情形,姑置不论,即以影响蒙人者而言,至少有下列种种:1.蒙人崇信喇嘛教过笃之结果,即独子矣不惜送入寺庙,以至族类大减。2.寺庙为蒙地最繁荣伟大之建筑,喇嘛为蒙旗之唯一消费分子,故其对蒙民经济,发挥最大之剥削力。3.王公等信奉喇嘛教结果,与活佛大喇嘛等发生错综复杂之关系,遂使喇嘛教之力量,常影响蒙旗行政。4.丁壮大部充当喇嘛,有用之人力废弛,以至蒙旗之社会松懈,生产事业无人举办。5.喇嘛不结婚,遂使地方妇女多于黑人;而喇嘛又利用地位引诱民间妇女,以至蒙地杂交之风甚盛,结果影响一民族之生殖卫生。”

作者历数佛教对蒙古社会五个方面的负面影响,基本符合实际。他认为这种局面的形成,完全是由于清政府为了安抚蒙古,实现稳固政权之目的,导致“肆虐之惨,胜于毒蛇猛兽,”是一种“灭人种族之政策”,提出“喇嘛(教)实为蒙古民族之仇敌”的观点。同时作者也对民国政府在此问题上的无所作为提出批评,呼吁政府用妥善的方法尽快解决该问题。

1939年,边疆通信社编撰《伊克昭盟志》一书,作者们根据对伊克昭盟的调查情况,对佛教的负面作用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有许多历史学家都说,目下蒙古人尚武精神的衰退,是因为盛行喇嘛教所致。喇嘛教的戒规,严禁杀生,习于武风的蒙古同胞,一经宗教洗礼,便把强悍的风气失坠了。理由虽然不这样简单,但蒙古同胞怠于武事的原因之一,喇嘛教的盛行不能辞其咎。”

抗战期间在陕西榆林绥靖蒙旗地方自治指导长官公署供职的曾庆锡曾撰有《伊克昭盟概况》一书,书中以伊克昭盟蒙古族佛教信仰为例,阐述了作者对蒙古地区佛教问题的认识:“逊清利用宗教迷信,愚弱蒙胞,推崇活佛,提高喇嘛待遇,并免去一切差徭,故人民咸以遣子弟充当喇嘛为荣。……其往西藏拉萨,暨山西五台山到处拜佛者,恒不惮跋涉疲劳,满载以去,徒手而回,习为常事。凡有疾病,不求用药,必请喇嘛祈祷;凡有婚丧等事,亦必请喇嘛诵经。……蒙胞不问事实,只图祈祷祭告,立种种事神拜佛之仪式,本以求福,然而实际所得,反渺不相涉。充当喇嘛者,既如彼其多,信奉喇嘛者,又如此其迷。甚至多数人民,入于不能生产之途,而仍以所有金钱,供信奉喇嘛之用。亦以有用之光阴,虚掷于无用之迎神拜佛之上。……蒙胞人口,几何其不日渐减少?蒙胞生计,几何其不穷且困也?蒙胞无理性的迷信,实为全盟人民生活之致命伤。今后对此迷信,如何革除,愿我政府特加注意,并盼蒙胞之自悟自觉也。”同前述人士的观点相仿,曾庆锡同样认为佛教在蒙古地区的泛滥,是清政府大力扶持的结果,蒙古族人口的减少、贫困的形成均与佛教信仰有着直接关系,他希望政府对此应给予关注,确立适应时代的发展政策导向,出台鼓励蒙古地区经济文化发展的政策,更希望蒙古族大众改变传统思想观念,理性地对待佛教,最终实现“自悟自觉”。

另一份形成于抗战时期的调查报告,对佛教与蒙古社会落后的关系,与前述官员和文人也形成相同的观点:“蒙古人的性情,最迷信的是神,并且从前为上的,用的是愚縻政策,所以两个蒙民,就有一个去当喇嘛,若是弟兄三个,就有两个去当喇嘛。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是当了喇嘛,不但旗下的负担一概免除了,而且还有人来供应他、布施他,所以蒙古人都愿意去当这个喇嘛。大半每一旗部落,全不注意生计,到了后来,人口日渐的衰弱,家计日渐穷窘,……将来蒙旗亡种的危险,恐怕就在这些喇嘛身上。”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知识界对蒙古地区的佛教基本持否定态度,他们的分析和结论总体上是接近客观实际的,但是,将当时蒙古社会的落后完全归咎于佛教的传播,而忽略封建制度造成的根本影响,其观点显然存在极大的片面性。但如上观点和思想,在当时无疑形成了强大的舆论环境,对政府的决策以及蒙古社会各阶层形成了极大的影响,对蒙古地区佛教的衰落发挥了推波助澜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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