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锅炉工的悲喜姻缘
2016-05-04张宏运
◎文/张宏运
一位锅炉工的悲喜姻缘
◎文/张宏运
程小莉那时的命运,好得连她都不好意思对人说。
她一个没读完初中课程的初中毕业生,因父亲是老革命,便在洛南县专从下乡知青中招工时,被招到这个全县最大的厂子——洛南县化工厂,进化验室当了名化验员。说是化验员,不过每天简单固定地把下边车间送来的生产样品,撮一点放试管里,滴几滴试剂溶液,看看颜色罢了,顶多十来分钟。剩下的时间,便是检查一下关紧的门窗,哪儿还有缝隙没堵好,让震耳欲聋的噪声窜了进来。或者揉揉眼睛,望一阵儿对面山坡上的青色,就又低下头去,埋在那些曾经被查缴的小说,发黄破烂的书页里。
另外一个叫她有切肤之恨的是,每天早晨去开水房打水,都要排队等候,然后踅进去,踮起脚尖,站在高高的灶台旁那个窄窄的台阶上,拿起放在旁边的一把大铁勺,朝那冒着腾腾热气深不可测的铁锅里舀去,再提心吊胆灌进自己带去的热水瓶。隔三差五,总有人摔了热水瓶,或者被烫伤。怎么就没人挺身而出,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哪怕是给厂领导口头反映一下呢?
仿佛是回应她的心声,这天早晨她去开水房打水时,忽然惊喜地发现,在高高灶台旁的台阶上,蹲起了个热水桶,那热水桶的下方,开有两个龙头,人们灌水时,只消把热水瓶口对准龙头,一拧就可以了,简单、快捷、安全。那种热水桶几乎各个车间都有,怎么以前就没有人想到呢?——但有一个前提条件,需有人在旁边及时地把大铁锅里的开水,舀到热水桶里去。此刻那儿便站了个人,一个面孔粗糙的高个子的农村小伙。听说,他是原先烧水的老头的儿子,老头最近忽然得病死了,他是顶替老头来的。小伙子还兼任了一个工作,就是在小河旁边的水泵房里,负责给水塔供水。
小莉有天到河边洗衣,便不由自主地到了水泵房门口,朝里面望去。只见小伙子捧了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小莉轻轻地走进去,悄声问道,你看的是什么啊,这么入迷?小伙子抬起头,合了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见小莉已经不容推辞地伸出了手,便只好把书本递过去。呀,是课本啊,高中化学。小莉惊奇地叫了声。消磨时间哩,小伙子有点羞涩地解释说,我已经丢得太久了,好多地方已经忘了。哦,你在化验室,一定对化学知道得比我多……小莉红了脸,她早已瞄过了课本封皮,知道他叫岳鹏举,高六六级的,而她不过初六八级的,和人家差了整整一个档次还要多,便不知所措地嗫嚅起来,半晌,方软声儿说,现在看它有啥用啊?岳鹏举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那不一定……你看国家现在已经缺了人才,断档了呢。
她环顾四周,水泵房的中间是个硕大的水泥盖板,下边是机井,盖板旁边横竖了许多粗壮的管道,阴冷潮湿,门口靠墙的拐角那儿,支了张小床,单薄的被褥黑糊糊的,手一模,发腻。小床的旁边是张用纸箱子搭起的桌子,几本书的旁边,有个小破碗,里面一摊儿黄亮的旱烟,一沓儿旧报纸裁成的纸绺儿。小莉皱皱鼻子,一股浓烈的烟草气味,冲入她的鼻腔,随即呛出了声儿。岳鹏举慌忙过来,拿了烟碗,便要挪到一旁去。小莉忙说,我喜欢闻这味儿,乡下我爷爷最爱吃它,说是去潮,安神……岳鹏举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小莉给他台阶下了,说,你就是为了这个吧?岳鹏举吞吞吐吐,啊?啊……就见小莉已娴熟地用纸绺儿卷好了一支漂亮的喇叭筒烟卷,递了过来。他忙接过,说,你,卷得,真好……好吗?小莉歪了头,调皮道,那我以后就经常来给你卷。不过,她卖了个关子,你可得答应我一件事:帮我补习化学……
从此,小莉一有空儿便光顾岳鹏举的水泵房了,有时免不了直到深夜。闲言碎语就在厂子里传扬开来,很快到了小莉父亲的耳朵里。给父亲打前站的照例是母亲,她试探出端倪汇报后,父亲出马,和小莉短兵相接,爆发了一场激战。理由无非是岳鹏举家在农村,而小莉家在城市,一个穷得叮当响,一个富贵得肋子缝的板油有几拃厚;一个是高雅的正式化验员,一个是低贱的临时工烧锅炉的……激战的结果是旗鼓相当,谁也没能战胜谁。
小莉气鼓鼓地离家返回厂子后,吓白了脸儿的母亲低低地拍了手背问父亲,这可咋办呀,这可咋办呀?真真像老辈人说的,女大不中留,留下是对头……父亲想想,忽然哀哀地长叹口气,挥手说道,那就不留了,快快找个家,嫁给人家管吧。
恰好父亲的一位老战友有个儿子,正在部队服役,刚被提拔为副排,回家探亲,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便请小莉的父亲母亲还有小莉,一块去县城最好的饭馆天兴春相聚庆贺。席间互致问候了,就都晓得两个孩子都没有对象。微妙的眼神、语气、气场等等,便悄悄地弥漫开来。小莉感到不妙,提前吃毕,起身道,厂子里有事,我……父亲正色厉声道,能有什么事?你就在家好好待几天,陪你这个哥哥在县城转转。给你那个毛胡子厂长请假的事我包了——即使你旷几天工,也比凉水还淡!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你……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一场噩梦,小莉拼了命地想从梦中挣脱,却浑身疲软,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混混噩噩地随波逐流,坠落、坠落……
那场饭局便被顶作了相亲。双方的父母以副排请假回家一趟非常不容易,一致同意,儿和女眼下先去登记领证。至于举办婚礼,小事一桩,不过走个形式而已,两家都是革命家庭么,好说,随后看情况再择机隆重举办……其实各自都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定下来,耗住了,别让其他人抢跑了……
小莉回到工厂,一头倒在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个粽子,昏睡了整整两天一夜。第二天傍晚,她懒懒地起身,愣怔了好一会,忽然疾快地梳洗起来,细致地抹了雪花膏,出门踏着昏黄的路灯,头重脚轻地来到水泵房。
岳鹏举正在灯下看书,见她来了,连忙站起,倒杯水递过去。小莉没接,只是痴痴地望定了他,问道,鹏举,一个星期了,你想没想我?鹏举大惊,手足无措起来。此前,小莉从没直呼过他的名儿,今儿这是怎么了?他的嘴唇蠕动着,还不知道怎么回应,小莉忽然一把抱住了他,娇声道,鹏举,我想你……岳鹏举慌慌张张,一边挣脱了,一边忙去关门。小莉早已将头扎进了他的怀抱,使劲儿地拱着,热哄哄地呢喃,鹏举,鹏举,鹏举啊……岳鹏举再也不能自持,可怀搂定了她……
当晚自然无事,但熊熊烈火既然燃烧起来,便再难熄灭,随即就有了纸包不住火,何况在那个年代,加之毛胡子厂长和小莉父亲又是那种关系。不等有人举报,毛胡子厂长便率领一众基干民兵,在一个黎明,包围了水泵房,将小莉和岳鹏举捉拿在床。民警风似的赶来,押解走了二人。
宣判大会召开的那天,厂子里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不但有专门被放了假的本厂工人,还有周围四村八乡的农民。小莉刚从黄色吉普车里被押解出来,一眼就望见了站在主席台边角的岳鹏举。他被五花大绑了,由两个民警按了头,深深地弯着腰,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胸前。这是他俩被抓住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身影。
大喇叭响了,主持人讲话,工人代表讲话,厂长讲话,公安局局长讲话,法院院长讲话……无非是痛斥他俩道德败坏,破坏军婚,尤其是后一条,毁我长城,是孰忍孰不可忍!最后宣判:岳鹏举有期徒刑十三年,小莉六年。
判决书刚被宣读完,小莉便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这不关鹏举,是我自愿,送上门,勾引他的……在审讯时,她早已不厌其烦地这样交代过,没想到,结果仍然是这样。很显然,她父亲对此发挥了作用。嘈杂的大喇叭声和呼啸的西北风始终淹没着她的叫声,尽管她的嘴唇已经咬出了殷红的血,搅合着一绺垂落的鬓发,凌乱在腮旁。
忽然,押解岳鹏举的两个民警散开在两旁,解起了捆绑他的绳子。正当小莉暗松一口气,以为宣判大会就要结束,岳鹏举将不再受绳捆之苦时,却见另有两个民警,饿虎扑食似的从后面冲了上来,拽了条绳子,便往岳鹏举的脖子上勒去。小莉忽然想起,这就是俗话说的“挨一绳”啊,是罪犯被正式逮捕时必过的一道“鬼门关”,叫做迎头棒喝,杀威绳,以昭显法律的威严。多数人受不了这一绳,很快就倒在了地上,鼻青脸肿。
谁知那四个民警已经折腾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岳鹏举却还是挺立在那里,除了面颊被勒得涨红,偶尔脚尖被提起地面,眼睛里始终闪烁着桀骜不驯……
小莉的眼泪哗哗地流淌起来。她呼喊了起来,鹏举,我等着你,等着你!你听见了吗?
岳鹏举朝她望过来了,点了点头……
三年后,小莉提前出狱,在县城租了间小屋,摆了个小水果摊,算是和父母断绝了关系。
十年后,岳鹏举也提前出狱了,和小莉公开大方地住到了一起。
又过了八年,岳鹏举已是鹏举涂料公司的董事长。人言:其身家超过百万。但他早晚却只是一袭布衣,陪了抱着一只哈巴狗的小莉,悠闲地散步。小莉似乎仍是那么俊俏,见人便谈笑风生,而岳鹏举呢,则总是憨笑着,很少出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