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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里的老伴

2016-05-04韩勋

金秋 2016年10期
关键词:媒人诗社老伴

◎文/韩勋

诗里的老伴

◎文/韩勋

贺丙丁和老伴余秀兰共赏新作(2005年2月)

歌唱家拿歌说话,诗人拿诗说话。1960年,陕西省临潼县农民诗人王老九、贺丙丁到西安参加赛诗大会。住进招待所,陕报记者问王老九,你的得意门生咋没有来。王老九立马用诗说话:

老九赛诗进西京,带的徒弟贺丙丁。后进门的贺丙丁应声说道:

我替师父去报名,领了会议代表证。一屋子人拍手大笑,说这四句话合起来刚好就是一首诗。记者趁势给两位诗人照了相,相片登在第二天的报纸上。

1969年王老九去世,贺丙丁举起农民诗人大旗,成立了王老九诗社,在临潼刮起农村文明风。掐指算算,至今他已经写了1000多首诗,在各类报纸书刊发表800多首。

贺丙丁今年89岁,老伴余秀兰大他一岁。2009年,老伴85岁,他隐隐约约有个预感:今年老伴过大寿,恐怕还要出一件大事。不料几个月过去,老伴大寿庆典已过,大事仍没有出现,一点儿眉目都没有。正疑神疑鬼,突然一天早起老伴说她做了一个梦,竟然把两人60多年前结婚那一天的时光重演了一遍,“连我头上戴的啥花、客人来了多少个都演得清清楚楚,你看这是咋回事?”

贺老心里一动,知道那件大事已经走到了跟前。于是说你记性好,你就把当时的场面给我再说一遍,叫我拿笔记下,以后也有个念想。两个多月后,2010年1月,他的1300多行的长诗《我为老伴唱支歌》问世了。

今年3月8号,我慕名前去临潼区油槐乡海王村拜访两位老人。不料,余老因病卧床好几个月了。我向贺老打问了余老的病情,又说起70年前两人结婚前后的往事。贺老见我往本子上记,便叫小儿子建强取来一本王老九诗社的社刊《庄稼汉》,是第121期,今年1月出版,贺老90华诞专辑,农村习惯把89岁生日当90岁过。贺老视力竟比65岁的我好,不戴老花镜,径直翻到48页,手指《我为老伴唱支歌》对我说:“老伴的事,结婚的事,都在诗里头。”

老伴,在诗里头。这6个字不也是一句诗?

1300行的长诗,洋洋洒洒,总有一股情感热浪,横贯90个年头。每个浪尖儿上,都有一段华彩乐句,节奏明快,旋律铿锵。用诗写出来的一生,应该说是岁月如歌了。

这首长诗里有14个篇章。第一篇章《结婚喜庆》,依据的就是余老的那个梦,用的是余老的语气:

……

只听鞭炮响连天,

扶女的过来把我搀。

给我脖颈戴桶圈,

桶圈又把红绳拴。

撒草料的歌不断,

喜庆吉祥撒满院。

一撒麸子二撒料,

三撒新人下了轿。

四撒金,五撒银,

新娘是个有福人。

……

诗里头的余秀兰,生于1926年。刚一生下就得了病。咋办?

他大取出笔和砚,

话儿写在纸上面: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小女郎。

不吃奶,光叫唤,

行路君子念一遍,

给娃寻个好药方。

……

好不容易长成大姑娘,该提亲了,这时贺丙丁也出现在了诗里头。第一回合,媒人说海王村有个“好男娃”,年龄也是十七八。娃是好娃,但是结婚前不能见面,当时农村兴的就是“布袋买猫”模式。当时是1945年。一听媒人这么一说,全家人都觉得里头可能有猫腻,万一“好男娃”缺胳膊缺腿又如何是好?大家越寻思越不对劲儿,话不投机,开始埋怨媒人,媒人一甩袖子要溜。眼看说媒失败,余秀兰父亲还是能沉得住气,上前拉住媒人的手:

贺丙丁和老伴余秀兰合影(1992年10月)

你别生气你别慌,

媒事慢慢再商量。

喝杯茶,抽根烟,

叫娃把饭往上端。

媒人吃罢嘴软软,

说着笑着把话变。

这一变,变成了由媒人打包票,说服贺家同意“好男娃”贺丙丁第二天拜会女方父母,当面考察。这一变,成全了一段70年的美好姻缘。

结婚之后,贺丙丁父母便看出了媳妇的干练与孝顺:上锅做饭很麻利,不惹公婆生闲气。孝敬老人,端茶端饭,反过来公婆也把她当做亲生闺女一样看待。家庭和睦,生产上也很顺利。夫妻干了好几年,省吃俭用攒些钱,买回一头大黄牛,拉回家里槽上拴。过了两年,便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务了三亩枣园,一切看起来顺风顺水,不料却发生了他们俩婚姻生活的第一次灾难。村里的保长甲长敲诈勒索,把贺丙丁拉了壮丁。拉到村公所,不往兵营里送,而是放出风声,说是交些钱就可放回家,不送钱就往兵营送。一急之下,余秀兰精神错乱得了病。公婆没办法,只好托人卖了几亩地,把贺丙丁赎了回来。人回来了,媳妇的病却更重了,公婆叫她来吃饭,她端起面汤就洗脸。贺丙丁也不敢到她跟前,一接近她,她就拿块砖头扔过来。

一人得病全家乱,

白天黑夜不平安。

全家天天要吃饭,

丙丁还得种庄田。

怕她出门有危险,

把她手脚用绳拴。

种地回来把她管,

帮她洗手又洗脸。

倒茶水,端馍饭,

经常还要洗衣衫。

时间久了,村里就有人看不下去,他们给贺丙丁支招,说不如把媳妇送到她娘家,你重找一个人算了。当时贺丙丁才20岁出头,人年轻,有主见,说结发夫妻不能散,哪怕她病一辈子,我也要侍候她一辈子。话朴素,话里有钢筋,足够撑住一个家。

转眼全国解放,眼看中医西医无效,他便带着媳妇到西安看病。住院大半年,病无明显好转。一回到临潼,病又犯了,摔碟子摔碗。无奈之下,又用绳子拴住她的手脚。

这个时候,贺丙丁已经开始写诗写快板,稿纸就是几本旧书刊,用毛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一天,正写着呢,却意外发现旧书是一本药书。更意外的是,随手翻了两页,竟然找到了治疗大疯的偏方。赶紧买了二两半桐油,与半钱朱砂半钱神砂和在一起,端给媳妇一喝,神了,当下吐出一大摊热痰。接下来,又按照药方买来茯苓、茯神、酸枣仁,用两碗半水熬成汤药。媳妇喝了就睡,整整睡了两天半——

一觉醒来把人喊,

问谁把她手脚拴。

丙丁前去把她看,

脸上带着笑容颜。

病,全好了!贺丙丁执着,坚守,终于迎来充满传奇的一天。真真是,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几年后的一天,贺丙丁随王老九去县上开会,余秀兰给两人压饸饹,羊肉臊子打鸡蛋。王老九吃得高兴,饭后趁兴念出一首诗:

海王村里余秀兰,

聪明伶俐人精干。

上炕剪子下炕镰,

干活比过男子汉。

……

丈夫熬夜编快板,

她陪丈夫纺线线。

丈夫写好给她念,

她给丈夫把句添。

半夜三更锅烧煎,

她给丈夫做晚餐。

诗里的余秀兰,精神重新抖擞,生活走上正轨。到了1965年,丈夫贺丙丁却又摊上大事,家庭遭遇第二场灾难。那一年搞社教,有人在社教工作组面前栽赃,说贺丙丁写诗写快板,走的是资本主义路线;领过稿费,犯的是投机倒把罪;到省上县上开创作会议,是多吃多占国家粮食。工作组两眼一抹黑,光想着出战果,好不容易逮到一条“大鱼”,便凭空想象很随意地做出处理决定:劳动改造,退赔稿费5000元,粮食2000斤。

5000元,在当时来说无异天文数字,家里拿不出,工作组便使出抄家招数,上房揭了瓦,抄走家中用品,生活一时难以为继。父母、余秀兰都怕贺丙丁顶不住,寻短见。这时候方看出贺丙丁是个硬汉,他对父母说,有人巴不得我寻短见呢,我偏偏要好好活在世上,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在他多次申告下,到1970年,冤案平反,退回抄去的财物。这一年,大儿子上了高中,接着又应征入伍,全家喜事连连。进入新世纪,6个儿女6个小家庭,各个幸福美满。大儿子在河南省计生委工作,二儿子在临潼一个镇政府工作,三儿子在西安,四儿子做保险业务,跟老两口住在一起。

《我为老伴唱支歌》第十四篇章题目叫《重病重生》,说的还是余秀兰,但这次得的病与以前不一样。2002年,余秀兰得了重病,开始没注意,休息了几个月,身体极度消瘦,贺丙丁催她住院治疗:

说一千,道一万,

说啥也不去医院。

她给老伴留遗言,

柜里还有两千元;

留下给你买糕点,

天热天冷添衣衫。

我走了,升了天,

去到天宫当神仙。

天天驾云来下凡,

梦里给你做伴伴。

贺丙丁一听深受感动,同时觉出病得不轻,赶紧给大儿子打电话,大儿子当天就从河南赶回家,把老妈送到西安唐都医院。住院40多天,花费6万多元,余秀兰走出生死线,健健康康回到临潼。

贺丙丁的诗里头有老伴余秀兰,有四儿媳妇薛建绒,有大孙女晓琼。当然更多的是周围众多的农民兄弟。诗写得多了,先后出版了《贺丙丁诗选》《贺丙丁文选》《庄稼汉诗坛春满园》几本书,顺理成章成为省、市作协会员。

1983年10月,陕西省作协召开代表会,作家陈忠实第一次见到贺丙丁,写下了《诗情不竭的庄稼汉》,收在《陈忠实文集》里。文中写道:

我在和贺丙丁畅快地聊过一番之后,忽然想到了八亿农民这个不容忽视的数字,也就思索着贺丙丁和他的诗社的前景来,不必怀疑,在八亿农民普及高中和大学教育之前的这一段难能推计的时间里,民歌有广阔的天地——平原、山野、草原和戈壁——可以自由驰骋。即当整个乡村普及了高等教育,又当如何呢?优美的民歌不是文化教养愈高的人愈爱听的吗?

陕西日报社原总编曾经给贺丙丁的两本书作序。他在序中道出了两人的渊源:“丙丁和我是小学同学,他家贫,能上学还是得到当地教育家杨耀仙先生的帮助。丙丁性格恬静,学习认真,能团结同学,我俩很要好——解放后,我在外地。直到60年代,才见到他,这时候,他已是一位农民诗人。那时,全国著名的农民诗人王老九常来报社,他和我谈起丙丁,夸他是个好小伙儿,有文化,能劳动,更好学习,写出的诗有真情。”“现在电视上有文化、文艺节目,丰富了农民的生活,但这也代替不了农民诗的作用,农民诗可以结合实际即时产生,人一般都爱听本乡的新事,并取得共鸣……只要把农民中爱说顺口溜的人组织起来,稍经培训就行了。丙丁倡导创办的王老九诗社就起了这个作用,应坚持办下去,后继有人……”

贺丙丁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把王老九诗社办到现在。老两口结婚71年,诗社以及社刊《庄稼汉》的年龄36岁,也就是说,诗社诗刊的年龄,占到了他们婚龄的一半儿。贺丙丁为诗歌而生,贺丙丁余秀兰的婚姻,则以诗社做伴儿。诗社、《庄稼汉》,是两人共同的精神家园。

1960年11月,贺丙丁和老师王老九在临潼县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留影

2015年,余秀兰90岁生日,贺丙丁为此又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祝贺老伴九十大寿》。诗的前言:今天,是老伴九十大寿,她为全家辛劳一生,孝敬了三位老人,养育了六个子女,一辈子支持我搞文艺创作,儿女们为她祝寿,我为她赋诗一首。

人们都说,默契了,一切尽在不言中。农民诗人贺丙丁,则是一切情感尽在诗歌中。对老伴的爱,对农民农村的爱,都在诗句里。71年,婚姻入诗,岁月入诗,所以婚姻如歌,岁月如歌。所以明天,每一天,两位老人都将踏着歌声走过。

贺丙丁和老伴余秀兰合影(197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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