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之战 万历年间的铁血悲歌
2016-05-03李华彬
李华彬
在冷兵器时代,海龙屯几乎就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堡垒。到了末代土司杨应龙时代,这里也成为了播州杨氏政权的首府。后来,随着朝廷大军前来围剿,海龙屯连同播州杨氏700余年的政权,一同毁于战火。
曾经让狂傲一时的蒙古铁骑也望而却步的海龙屯,有着坚固的军事格局和险峻的地理优势,本是“飞鸟腾猿,不能逾者”。那么,它又是如何被攻破的?而播州杨氏自始祖杨端起,代代与中央王朝保持良好关系,东征西讨多有贡献,为何到了杨应龙掌权后,反倒成了叛国之君,落得被剿灭的悲惨下场呢?
“杀妻弑母”激化多方矛盾
明万历十八年(1590年)6月,京城主管刑狱案件的大理寺,接到了一份由贵州转来的状子,状子控告杨应龙凌虐领民,并且杀妻弑母,大逆不道。控告人正是播州—群中小土司。土司在元朝时,为各少数民族地区设立的官职,明朝沿用了这样的制度,而中小土司控告的杨应龙则是播州杨氏第29代家主,同时也是播州的领主和都指挥使。在明代,都指挥使掌管地方军政大权,也就是说,杨应龙不仅是播州的领主,同时也是朝廷的封疆大吏,那么作为杨应龙下属的中小土司为何要状告他们的顶头上司呢?
时间回到1571年,播州杨氏第29代家主杨应龙继承家业之后,一改杨氏家族300年来“性孝友,安检;素治政宽简,民便之”的家训,开始用强硬的手段处理播州的内外矛盾,一方面打压播州内部的“五司七姓”,一方面依靠收买“苗兵”来加强自己的武装力量。
杨应龙性格刚愎自用,常常无端杀害辖区内的土民,强取豪夺地方财务,连“五司七姓”都不放过,这无疑加重了杨应龙与大族之间的矛盾。而激化矛盾的导火索,源于杨应龙“杀妻弑母”一事。杨应龙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张春花,是“五司七姓”中张姓族人,她的叔叔是四川永州知县张之兆,本人也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并在吏部登记。但杨应龙最宠爱的却是第五房小妾田雌凤,田雌凤是其辖区内田家寨田雄的女儿,因为姿色出众,杨应龙把她捧于掌心,还在海龙屯上为田雌凤新建了一座关城,定名“飞凤关”。
但这位貌美的田雌凤生性善妒,为人刻薄,为了得到第一夫人的宝座,屡次诬告张春花不贞。终于,吹过多次枕边风之后,万历十四年(1586年),杨应龙在一次醉酒中,下令将结发妻子张春花与岳母及其侍女全部斩杀。在封建社会杀岳母可谓大逆不道,而杀害有诰命在身的张春花更是无异于藐视君王,罪行更大。于是,这一杀便成了“五司七姓”状告杨应龙“凶恶诸事”的导火索,称杨应龙“残害多命,纵欲欺罔,贿赂公行,禁锢文字,寇仇儒生,坑儒焚书……”
贫富差距带来的“勘审”
按正常的逻辑,无论这次告御状的真假如何,生性偏执的万历皇帝肯定会彻查此事。出人意料的是,万历皇帝却把这件事压了下来,只是派八训斥杨应龙,叫他要收敛做事。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朝廷需要杨应龙帮助平定西南少数民族的叛乱。
据《明史》记载,万历年间可谓内忧外患,除了两次大规模的倭寇侵扰,西南蛮夷亦不断发生叛乱,能够平定战乱的就只有在播州拥有强大武装力量的杨氏一族。万历十三年(1585年)11月,邛部及雷波夷民拥众进攻成都,杨应龙奉调带领播州兵远征松潘,攻克夷民所在的牛尾栅。万历十五年(1587年),邛部属夷乱,播州兵首先杀进天星屯,邛部属夷大败。万历十六年(1588年)正月,夷民又由大南门、大木瓜两路突袭马营,杨应龙率众大呼冲之,夷退……杨应龙领兵到各处“平蛮荡寇”,镇压各民族起义,立下战功。不仅如此,除向朝廷岁纳贡赋、正赋之外,万历十四年(1586年),杨应龙特贡金丝大楠木70根于朝,助修皇宫,得赐大红飞鱼品服,敕封骠骑将军,晋升都指挥使职(明朝武官正二品),一时风光无限。
但就在“五司七姓告御状”这事过去一年之后,已经三年没上朝的万历皇帝,突然破例,在内廷主持了一场朝堂大辩论。贵州巡抚叶梦熊、巡按陈效捏造了杨应龙阻兵嗜杀、用阉宦、造宫室、穿蟒袍、没收土司田地等“二十四大罪”,定为“谋反”,奏请朝廷发兵征剿。实际上这些罪状大都无中生有,或者鸡毛蒜皮,并无具体隋节,史无明文。而以四川巡按李化龙为首的四川官员认为杨应龙作战有功,“无可勘之罪”,并为杨应龙积极辩护。一时间,贵州、四川两省的封疆大吏在万历皇帝面前吵作一团。
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贵州自永乐年间建省以来,财政状况紧张,粮荒、钱荒极为严重,又要承担修建驿道等沉重负担,治黔者莫不为之担忧。而与之相邻的播州却在杨氏一族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庄园、官庄、纺织、冶炼、铁木制器、手工艺加工业、养马城、养猪场、山羊屯、果园、菜园、漆山、矿山等星罗棋布,应有尽有。
史载:“播称沃土,人人垂涎。”播州隶蜀,其乌江以南之地如斧刃插入贵州境,贫瘠弱小的贵州便想借朝廷之力改土归流,将播州划入版图,以改善粮食和军饷银匮乏的局面。
万历二十年(1592年),朝廷降诏将杨应龙传至重庆府,以“嗜杀罪”解除其职务,拘留下狱。杨应龙请求交2万两白银赎罪,并愿带5000兵士远赴辽东征讨倭寇,立功赎罪。就在杨应龙点兵准备前往辽东之际,朝廷征倭军队却己经出发。杨应龙归山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播州。
如果此次杨应龙真能去辽东平倭,作为抗倭英雄的他,或许就不会举起“谋反”的大旗。如果四川总督没有换人,以杨应龙之前与四川官员经营出来的关系,他也不会时刻被人刁难。
可事实是,所有的一切都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新任四川总督王继光再次勘提杨应龙,想大捞一把,杨应龙早已受够了这种“勒索式”的勘问,他抗辩,恳求派员调查,洗清他被冤枉诬陷的情由,并且反对再出播州接受勘问。王继光便以此为由,领官兵3000入播,准备擒拿杨应龙,却被杨应龙巧设伏兵,将官军全歼于娄山关南白石口。为此,王继光被罢官。
官军首次征剿杨应龙,加剧了他的忧患意识,决心扩充军队,修建关隘,建立军事大本营,以武力实行自保。
爱子身死,扛起“谋反”大旗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杨应龙大集役夫工匠,重修天险海龙屯,置前后九关,准备抗击征剿官兵。同时加固对山其先世修建的养马城,在屯东喇叭水河谷两岸山上修建海云屯、龙爪屯、望军屯、养鸡城、养鹅池等外围城堡和给养基地;在谷口咽喉之地建海门关、封锁峡口;在打眼岩下游横溪建海崖关,从侯家垒岩顶控扼河谷走廊,阻断进山水路;又在海龙屯西的三圆山设木栅数重,建营寨居高临下,派苗军切断屯后窄弪。同时在播州四境险关要隘,急流津渡上构筑了娄山关、乌江关、石虎关、黄滩关等几十座关屯寨堡,组成了环播千里,星罗棋布的攻防体系,作为播州的安全保障。
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朝廷以兵部侍郎邢玠总督川贵军务。按朝廷的决定,派重庆知府王士琦在綦江的安稳勘处杨应龙“冲杀官军罪”。杨应龙想用和平办法结束这场恩怨,于是,他将自己用绳索五花大绑,向前来缉拿他的官员下跪请罪,又交出在娄山关冲杀川军的主犯黄元、阿羔等12人代自己受斩,还答应将黄平、白泥、余庆、重安、草塘五个长官司地划归贵州省辖,并将次子杨可栋留在重庆做人质,保证再交赎金四万两,这才得以免罪。
桀骜自负的杨应龙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卑微成这样,却终归换得了自己的性命。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的儿子杨可栋在被押至重庆之后意外死亡。史料把杨可栋的死因归结为生病,但他在杨应龙与朝廷关系如此微妙的情况下忽然病逝,不得不说是对杨应龙的强烈打击。更为过分的是,杨应龙数次索要儿子尸体安葬,官府却不给,还催他先交齐了4万两的赎金再说,这令杨应龙恼羞成怒,声称:“只要我儿子活过来,剩下的钱马上给你们!”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海龙屯扩建就绪,杨应龙亲书各关榜文,并刻“严禁碑”,确立了军事重地关卡禁令,正式以武力割据自保。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三月,朝鲜战争已经结束。万历皇帝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杨应龙问题,调兵进剿播州。命兵部右侍郎李化龙总督川湖贵三省军事,赐尚方宝剑,调天下兵马,檄调东征倭寇的刘挺、麻贵、陈磷、董一元等诸将相继回兵南征播州。命朝廷副督史郭子章出任贵州巡抚,全力备战。
官军守将房嘉宠奉命镇守綦江防堵播州,断绝了播州的盐路和必经商道,在杨冈溪杀播州兵12人,诬播州盐贩周抚六驮载造火药的违禁物资硝和硫磺,将其杀害。并杀害前去投顺的播民12人。同年六月,杨应龙以此为口实,乘官军尚未大集,宣称“朝廷不容我,只得舍命出綦江,拼着做”,打出“擒亡剿叛”旗号,出兵三道北进,杀死房嘉宠,劫库毁仓,尽掳资财,尸塞綦江河,河水全被鲜血染红。万历皇帝闻播军屠綦江,赫然大怒,御笔朱批杨应龙“罪不可赦”。至此,播州和朝廷的关系彻底“拉爆”,再无修复的可能。
大军压境,一代坚城灰飞烟灭
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明朝廷发动了震惊全国的“平播之役”。主帅李化龙执帅旗在重庆登坛誓师,集结起全国20多员著名将领、15省正规军与西南各土司军共24万参与平叛。大军分川南四路、湘黔四路共八路,每路约三万人,向着播州合围。
杨应龙“身率诸苗决死战”,分兵迎敌。战争开始后,双方激战64天,官军付出惨重伤亡代价,但官军势众,兵器先进,攻势凌厉,川师总兵刘挺进兵綦江,连破楠木山、羊简台、三峒天险。播州lo余万将士先后战死和投降,边关相继失守。高坪激战后,杨应龙于四月十六日夜,率17000人马退守海龙屯。官军进占杨应龙所依天险龙爪、海云屯,至诸路官军合围海龙屯,围屯三匝。但在屯前的“三十六步阶梯”,明军却遇到了麻烦:这里的阶梯陡峭,每级石阶高达60~80厘米,大炮难以发挥作用,而且一遇进攻,播州军就会居高临下把油和黄豆抛洒下来,根本就攻不上去。三省五总兵率部队昼夜轮番仰攻,在这里耗了一个多月后,依旧一筹莫展。
不得已,李化龙分兵绕到了海龙屯后山。1600年农历六月初六清晨,总兵陈磷、吴广绕道海龙屯后山,找到了杨应龙用于运输粮草的密道,才从后关攻破了这座坚固的军事屯堡。那时,天空刚刚露出一个白肚皮,海龙屯的喊杀之声却响彻了山谷。走投无路的杨应龙自感末日来临,倒提滴血的战刀回到寝宫,先纵火焚烧宫室,然后与两名爱妾一起自缢而亡。
官军攻入屯中,乱刀斩杀,大肆劫财,屯上火光冲天,木构建筑全部烧毁,尸骸遍地。官军从“烈焰中取出尸体一躯,验为杨应龙正身”,将尸身剖腹盐渍,驮进京城,其弟杨兆龙、杨从龙,以及军师孙时泰等百余人被俘,播州军降卒一万余人一律被斩杀在“杀人坡”。
至此,雄踞播州700余年、传29世的播州杨氏家族,和他们奇望成为“子孙万代之基”的海龙屯,在这场大火中灰飞烟灭,只留下为数不多的断垣残壁……另一方面,战争的消耗也加速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明王朝覆灭的步伐,44年后,崇祯皇帝选择了和杨应龙同样的死法
在京城上吊自杀,统治中国276年的朱氏拱手让出天下。
可是,硝烟消散之际,谁又曾想到,偏处西南一隅万山丛中的小小一屯,竞与一个朝代的更迭和一个家族的兴衰有着如此不可割舍的关联。而这场“平播之役”也永留史册,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