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的角色:被隔绝与被打开的世界
2016-04-29付晓英
付晓英
洪韵
对抗现实世界
约好的采访时间是上午10点半,刚过10点,我就收到了洪韵的微信,说他已经到了咖啡馆,等我急匆匆地赶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放好东西坐到他对面,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两个人面面相觑,连寒暄都没有。我有点庆幸采访地点选在了咖啡馆,至少还有略微喧闹的音乐和人声作为背景音,让短暂的沉默显得没那么尴尬。
见面之前,我跟洪韵有过微信沟通,知道他在一家航空公司下属的文化企业做董事长秘书,考虑到职业属性,我原以为他会是开朗外向又圆融的性格,没想到却这么腼腆羞涩。在游戏玩家的圈子里,洪韵小有名气,他玩过国内外大量游戏,近几年还发表过一系列论述游戏的文章,被很多玩家关注和推崇,甚至还有人专门在知乎网上提问“洪韵是谁”。不久前,他刚受邀做完一场以“游戏为什么重要”为主题的演讲,梳理了对自己产生过重大影响的游戏,讲述了自己对于游戏的理解与感知,我们的话题便从这里开始。
“我做讲演其实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我的世界讲给台下我的父母和姐姐听,让他们能够稍微理解一下真正的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吸收些什么。”洪韵说。他的语气平静和缓,但背后曾发生的故事和矛盾却意想不到的激烈。洪韵是北京人,初中高中上的都是东城区的重点学校。2002年,他以全校理科第二的成绩考入北京邮电大学通信工程系,那是当时方兴未艾的热门专业,前景很好,何况家里还有亲戚就在行业里工作,父母甚至连他以后的出路都已经规划好——顺利毕业,然后到通讯公司或科技企业就职。
可事与愿违,大学的学习环境和生活环境都变得松弛,前几年为了高考紧绷的那口气儿很快就松懈了。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对那些技术性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我身边同学都很出色,我跟大家一比,其实没什么优势,学习上又完全不努力,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去上课,每天就在宿舍里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一方面是对不同类型的游戏感到好奇,另一方面也算是逃避现实。”洪韵说。功课当然毫无疑问地落下一大截。到“大三”时,他被迫留级,可依然是混日子的状态。“心里其实知道这样玩游戏不行,但还是不愿意去学,还是想逃避。”他说。留级一年,情况也没有任何好转,最后只好从学校退学,准备重新高考。
对于一个从小一帆风顺、被视为榜样的优秀孩子来说,这想必是一场重大挫折,要承受难以言说的压力。那段艰难的时光,洪韵轻描淡写就叙述完,但稍有常识,便可以想象家庭内部会产生怎样的震怒。电子游戏理所当然地被视作导致他“堕落”的罪魁祸首,成为冲突和矛盾的核心,而这恰恰也符合主流舆论的描述,原本优秀的学生沉迷于电子游戏不能自拔,进而顺理成章地得出“游戏害人”的结论。
但洪韵的想法完全迥异。“那段时间即使我不玩游戏,也会去干别的事情。”他对电子游戏的态度非常积极正面,对父母仇视游戏的行为感到无可奈何,“他们认为游戏里都是妖魔鬼怪,而妖魔鬼怪就是让人不学好、沉迷,看到我玩游戏就皱眉,玩久一点就一定会念叨,从精神层面施加压力,我偷偷收藏的正版游戏盘也会被翻出来扔掉。他们对游戏充满僵硬的偏见和歧视,我无法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他们,这让人非常沮丧。”回忆起这些,洪韵表现出了罕见的激动情绪,即使那段时光已经过去10年。“我只是想玩自己真正觉得好的东西,结果却被逼得像做贼一样,这跟迫害没什么两样。”在洪韵的描述里,很多时刻,电子游戏就像他用来抵御现实的魔法,甚至让他免于崩溃。这听得我有点愕然,既难以理解他对电子游戏的情感,又很好奇电子游戏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我们希望通过回溯童年来寻找答案,却发现在他仅存的童年回忆里,大多数都是不太愉快的黑暗时刻。由于父母工作忙碌,洪韵从小就被送到奶奶家抚育,但他并没有从奶奶那里得到足够多的照料与关注。“奶奶在居委会工作,每天也特别忙,我记得幼儿园放学后很晚都没有人来接,平时也经常被一个人锁在家里,几乎没有机会跟其他小孩一起玩。我的想象力又极为发达,脑子里永远有鬼怪出没,独自在家总是会很害怕。”他也为自己的处境跟奶奶哭闹撒娇过,“但没什么用,也就不再去哭闹索取了”。
读故事书成为他对抗恐惧、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无论是《水浒传》还是《杨家将》,家里只要能找到的书都被他翻了个遍。“一个不到10岁的小孩躺在大躺椅上,抱着一本《水浒传》啃,那就是我的童年。书里的英雄好汉进驻了脑海,妖魔鬼怪便被挤压得不见踪影,现实世界的孤独也就不再可怕了。”洪韵说。在形单影只的童年,故事带给他极大的满足,让他可以在其中快意恩仇。“我很向往故事中的情感,也能在故事中得到一些满足,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挺好的,我的情感也有依托有价值。”
10岁后,洪韵被接到父母身边,但他对父母没有太多概念。“以前在奶奶家住,母亲会定期来看我,但对我来说,她其实相当于偶尔出现的陌生人,每次到来还会给我找很多麻烦,比如要求我洗得干干净净,交代完这些就走了。”回到父母身边,这种隔阂依然没有消散。父亲仍然很忙,母亲在生活细节上的过多管教也让他倍感束缚,规矩变得越来越多,但沟通和交流却很少,家庭内部的情感通道依然没有建立起来。“我觉得自己是被强行带离奶奶家的,在心里一直不把父母的家当成家,认为自己只是家中的客人。当时看《神雕侠侣》,杨过第一次被郭靖和黄蓉接到桃花岛,大家都欺负他,他受不了就反击了,郭靖和黄蓉训斥了他,杨过就跑去投海了。这段把我直接看哭了,觉得自己就是杨过,父母就是郭靖黄蓉。因为情况是很像的,杨过的母亲死了,他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我来说,从前自由自在没人管的生活状态也没有了,每天都被要求做各种事情,还要特别认真地学习,内心其实非常压抑。”洪韵说。
但是,这种内心的暗涌和疏离父母从未察觉过,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书籍和漫画里的故事承载了他的部分情感,而游戏的出现则直接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当时他还在上小学,似乎还在上小学,在某次家庭聚会上第一次接触到名为《金庸群侠传》的电子游戏,游戏里新鲜的东西层出不穷,那个奇妙的世界一下子吸引了他,让他感受到冒险的快乐,生活似乎也变得充满色彩。“游戏里的故事与读书、看电影的体验不同。它会借助文字、图像、视频等手段来讲一个故事,讲故事的方式还会不断变化。我在其中不是只能被动欣赏,而能够主动参与进去推动故事发展,还会与故事中的人物形成密切的关系。这样一来,故事的意义对我就大得多了。”洪韵说。
现实世界里无法排解的苦闷情绪于是在游戏里找到出口,他在现实世界里的朋友不多,但可以在游戏中呼朋引伴,跟着英雄人物一起去冒险,感受如父如兄般的情意;他可以在游戏中扮演男主角,跟那些美好的人物建立亲密关系,体验少年的情窦初开,得到现实中不曾有的慰藉。“游戏建构的虚拟世界里有各种有趣而美好的东西存在,让我体验到了很多现实生活中缺乏的东西,甚至创造了一个可以躲在里面的美好世界。”
如今,按照世俗的眼光,洪韵早就不需要再躲进虚拟的美好世界,他重新考进大学,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有了份不错的工作,甚至还找到了可以终生奋斗的目标。他觉得现实世界看上去也美好,但童年时期建构起的虚拟世界依然坚不可摧,他沉浸其中,怡然自得。他毫不讳言现实世界的无趣,直言自己的精神世界属于游戏,他对现实世界仍然充满抵御和戒备。作为旁观者,我很难对此做出评判,却总是忍不住回想,当初的小男孩孤独地穿越了成长道路上外人不曾察觉的黑暗,虽然找到了游戏作为武器,但摸索的过程一定充满了心酸。
打开现实世界
“我三四岁就跟着父亲一起玩‘小霸王游戏机了,当时的小孩从来没见过那么新鲜的玩意儿,大家都很喜欢,但是没有多么深刻的理由,就是觉得好玩。”邢宸铭告诉我。在十二三岁之前,电子游戏是他生活里常规的娱乐方式,直到他初一时转学到寄宿制学校,对电子游戏的态度由纯粹的消遣变成了沉迷。
邢宸铭当时玩的是一款叫《魔域》的国产网游,他热衷于在游戏里“孵蛋”。只要在游戏里花了钱,就可以得到一只虚拟的“蛋”,等待一小时后孵出“宝宝”,如果运气好,孵出来的“宝宝”就可以卖掉换钱。他从每天30块的饭钱中省出10块投入到游戏里,等待阶段性的奖励。实际上,孵出来的绝大部分“宝宝”并不能赚钱,但他还是像着魔了一样投入。“就跟买刮刮乐似的,哪怕刮中5块钱我也很高兴,而且没准哪天一下子刮出几百块钱来,马上就能回本了,这就是当时玩游戏的心态,但其实我玩得并不好。”他说。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游戏模式幼稚而无聊,但对当时的邢宸铭却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彼时,他正在遭遇人生中第一场成长危机,离开了熟悉的环境,转学到一所寄宿制学校,身边的同学基本上来自家乡廊坊周边的小县城,“家里开工厂的有钱小孩特别多,个个都挺横的”。而他刚到新环境,虽然身板骨架看上去比一般同学还要强壮些,但一个朋友都没有,性格又软弱内向,“经常挨欺负”。他不敢告诉老师,因为“有钱小孩的家长经常给老师送礼”,他担心老师不会为他“主持公道”,反而给他施加压力,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家庭也不是诉说的渠道,他的父亲当时是一家啤酒公司的河北区业务代理,常年在外出差,母亲则是标准的“农村贤妇”,老实又隐忍。“不管是吃了苦还是吃了亏,她都不声张。我要是跟她说我的委屈,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安慰我,而是让我自省。”邢宸铭叹了口气。除了督促他学习,父亲和母亲跟他几乎没有过其他交流,更不会在心理上和精神上给予任何引导,负面情绪无法纾解,只能积压在心里,而电子游戏则成为寄托情感、排解苦闷的工具。
初一整整一年,他都沉浸在“孵蛋”的无聊游戏里,成绩下滑到班级倒数,依然没有一个朋友,性格变得越来越内向自卑,人际交往能力几乎“废了”,眼看着要坠入深渊,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我当时刚上初二,学校里一直欺负我的人突然找到我,说自己《魔兽世界》的公会里缺人,邀请我加入他的团一起作战。”邢宸铭说。突如其来的邀请让他异常惊喜,于是毫不犹豫地放弃“孵蛋”游戏,跟着曾经欺负他的“团长”去《魔兽世界》里征战。“《魔兽世界》这个游戏要求的是团队作战,想要击败敌人,单枪匹马根本行不通,很多核心剧情的内容和玩法都要好多人一起来实现,因此游戏玩家很喜欢互相交流。”邢宸铭说。他也不例外,开始主动跟别人交流,一起玩的时间长了,彼此之间便成为朋友,包括很多欺负过他的人。他的游戏技术出色,刚开始玩时遇到了两个新手玩家,结果三个人一起练到满级。“我当时才12岁,另外两个人一个24岁,一个22岁,比我现在的年纪都大。”他回忆说。他们直到现在都保持着联系,游戏里缔结的兄弟情谊也让邢宸铭着迷。“刚开始大家觉得是游戏庞大而细腻的剧情最吸引人,但玩进去以后才发现吸引人的永远是游戏里朋友的感情。一起扛过枪就相当于一起受过苦,一起受过苦,感情自然就深。”他向我解释,虚拟世界里的交情就这样延续到了现实世界。
他整个人的状态也开始发生变化。“成绩进步很明显,初一的时候我是全班倒数,初二是中游水平,初三就变成中上游了,中考还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性格也不再窝窝囊囊了,以前别人欺负我,我都是容忍的态度。初三的时候,有一个人还欺负我,我终于敢还手了,一天打了他三次。可能现在看来很幼稚,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算是个飞跃了。”邢宸铭说。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以至于时隔多年,“还有种想在地上打滚的冲动”。
坦白说,这样的转变让我非常诧异,讲到这里,他的故事像是一场来自于电子游戏的救赎,让他能够正常进入现实世界。只是,现实世界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美好。曾经软弱内向的少年邢宸铭进入高中后认识了学校的“大哥”——他唯一一个不是因为游戏而结识的朋友,他开始跟着一起“混江湖”,抽烟、喝酒,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反正是彻底学不下去了”;游戏也不再是社交工具,而成为社交载体,“打游戏纯粹是为了陪朋友”。邢宸铭最后当然没有考入好大学,但从他自己的角度,他说高中三年是自己特别快乐的一段时光。可是,从一个听者的角度,或者我们想象着那些对游戏怀揣恐惧的家长的角度,这个故事的结尾,当然不是他们想要的。
电子游戏之于那些热爱者,即使在这两个故事里,其结局在旁人眼里也是迥异。或者,我们要思考的不是游戏本身,而是他们选择游戏甚至沉溺其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