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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在城市的村庄

2016-04-29晓寒

北方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菜市场节气

晓寒

我与城市,一直是疏离的,从未真正抵达。

经常是这样,我一头扎进楼群预留的深渊,把躯体掩埋在人和车的潮汐里,心却离开了我,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发觉我的心开始背叛,不再完全听命于我。不止一次,我站在某一个十字路口发呆,在熟悉到厌倦的喧嚣里,我产生一种漂浮感,我感觉我漂浮在深水之上,繁华之上。我的身体软绵绵的,一点也不真实,似乎被某一样东西牢牢地卡住,动弹不得。等我明白这只是我瞬间的幻觉,又回到现实中时,心里竟会响起一声冗长的叹息。

我住的地方叫圭斋路,紧贴着大街,街上车来人往,有时候深夜醒来,听到窗外的车呼啸着来去,我很久都睡不着,黑暗从窗外升起,我掉进这无边的黑暗。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城市是A型血,我是B型血,我和城市,不是同一条血脉。

有一个朋友,亲戚从乡下给他送来一条土狗,朋友很高兴地向我说着他的打算:我给它做了一个宽大的笼子,每天喂三顿肉,一周洗两个澡,把它侍候得神仙一样。等到膘肥体壮的时候,把它杀了,我请你吃正宗的绿色狗肉。朋友脸上洋溢着光彩,边说边打手势,像在构思一个伟大的梦想。我听得隐约,在想另外一些事情。我发现自己不断被挤压,日子以一种更快的速度向冷硬与刻板靠拢,连朋友这样率性的人也在忙着编写生活的程序。

后来,这条狗果真养得很剽悍,只是朋友对它有了感情,再不舍得杀它了,散步的时候带着它走街穿巷,人和狗亦步亦趋。有天晚上,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那只狗跑了,就在带着它去公园溜达的路上,一回头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这条狗都没有回来,我惊讶于一条幸福的狗的消失,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就离开了它的新主人,蒸发在茫茫的人市灯影里。它去了哪里?是什么驱使它义无反顾地离开?据说,狗有着持久的记忆,是不是它已追随它的记忆而去?我总是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晚,想起这件没有结局的事情。

几年前,对面的楼里新搬来一户人家,听说刚从乡下来到城里。我经常在接近深夜的时候,看到这家的女主人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把灯打开,对着镜子往脸上抹各种各样的膏,擦一层层的粉,擦完又洗,洗完再擦,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重复,如果不明内情,以为在举行某一种仪式。我猜想,她白天应该在忙着生计,只有晚上做完家务后才有时间,她想改变自己的脸,去掉太阳暴晒过的颜色,抹去庄稼甚至是牛粪留在上面的气味。我并不觉得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尽快地融入这座城市,成为一个地道的市民,能让她在亲戚朋友面前赢得脸面,给她带来更多的方便,甚至还有利益。这应该就是她进入这座城市的初衷。

我是在一个俗常的冬天进入这座城市的,像一滴水跌入更大的水,没有声响,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只是事先我尚不知道,水系是一种可怕的属性,有时候,水并不一定融入水。我以一滴水的形态,逐着城市的洪流沉浮,一直在寻找我和城市的感应,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抵达和融入,我只想证明我的存在,回到我自己。

不上班的时候,妻子收拾好家务,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看日历,日历像平常一样,打开在那里,她拿一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一边画一边念叨,昨天是多少号了,今天是星期几了,明天是小满了,后天是立秋了。这也是城市里的人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他们往返于繁华,日子早已定格,同样的街道,同样的高楼,今天的面孔,色调和气味,都是昨天的还原,对于节令的变化,就靠挂在墙上的日历来掌控。

我不习惯看日历,流动的意蕴凝固在一张干枯的纸上。节气不是一个象征,它温润,柔软,饱满,赋予大地多义的内涵,无限的畅想,它轻轻一笑,或者眨一下眼,便是杨柳风,杏花雨,是泛着桃花的水,是农人青青的斗笠,是一双孩子的赤脚。它怀着农夫对土地的忠诚,用自己的经文唤醒大地之上的事物。而一身油墨味的节气,不再是节气本身,它抽象,单调,干瘪,失去了色彩,味道,变成一串僵死的数字和符号,毫不费力地烙痛我的神经。

我习惯去北正路。其实北正路有很多地方让我不喜欢,处于这座城市的中心,医院学校银行超市一样不少,水果贩子,板车夫,测字算卦的,收破烂的,卖老鼠药的,都往那儿挤,车经常堵得让人眼冒金星。那是城市中的洼地,一个最像城市的地方,一本村庄的反面教材,所有的喧嚣和繁华都从一条条小街小巷流出,汇集到这里,泛滥成一片汪洋。各种声音像一台绞肉的机器,连人们留给城市唯一的一丝暖意都被搅得粉碎。裹挟在其中,腾挪躲闪,走走停停,感觉自己约小于一粒尘埃,变成一个影子或者一种虚幻的存在。

不过,我还是愿意去那里,它吸引我的,是街两边那古老的法桐,那些法桐已有了年头了,比脸盆还粗,长长的两溜,绵延好几公里。到了盛夏,它们尽情地打开自己,撑起一条“绿色通道”。其他的街道是看不到法桐的(被老年大军攻占的公园里也看不到),种着清一色的香樟,香樟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树,一年四季捍卫着同一张面孔,时间对它们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数字。很容易让人想起人,人到了七十岁以后,时间就对他们不起作用了。你今年看到,和去年一个样子,你明年看到,和今年没有区别,你后年再看,和明年还是没有两样,仿佛时间的车轮就没有从他们的身上碾过。年届古稀,早已淡忘名利看透生死,发现年轻时心心念念的爱与恨,也只是一缕飘散的青烟,自然就找到了对付时间的办法,任你来去,我自岿然。时间奈何不了他们,索性掉转头去眷顾孩子,欺负中年,将力使在他们身上,几乎每一天都能看到这种力的效果,让人惊喜而恐惧。

我是从心里反感那些香樟的,我之所以偏爱法桐,是它天生具备了雍容的气度,懂得宽容一个世界的折腾,用枝枝叶叶淘起风雨,储存于年轮和脉络,慢慢发酵,然后配额释放,在城市之心层递日子的序列和丰饶。

我经常走过那些法桐的早晨和黄昏,我从它们的眉眼里,相逢节气的影子。节气是一群候鸟,它们迁徙的时候经过城市的上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好不容易看到这些法桐,像长途跋涉者日高人渴时邂逅了一个长亭:真是个好去处,我就在这歇个脚,抽一袋烟,喝几口水,再赶路吧。结果,我就清楚地看到了它们,芽要爆了,立春来了;叶嫩得招人爱了,该是雨水了;叶子褪色了,差不多白露了。不敢说百分百的准确,绝对八九不离十。二十四个节气,一个接着一个,来来回回。它们在枝叶上驻足,喧哗,直到默然无语地关闭自己充满宿命感的色彩。节气的实质,是经验与智慧,每一个节气都是对应着物候和农事的,城市里不种庄稼,没人关心农事,但它们总是充满耐心地复述我的记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我常常会忽视身边的纷扰,陷入一种恍惚,走近一片青碧的秧苗,看到灿烂的稻子,牛和羊,高高堆起的草垛,一棵结满霜的树。我能听到我平静跳动的内心,感受一种源自土地深处的气息,把我唤醒,推倒和重建。

在内心里,我抗拒夏天的到来,尤其是进入城市以后,这种抗拒愈演愈烈,虽然我的抗拒不起任何作用。

一到夏天,每一条街道都像在燃烧,房子着了火一样,连行道树都像一个个高擎的火把,让人的心里也烧起一把莫名的火来。我想,有我这种感觉的人应该不在少数,要不,人们不会给夏天取一个充斥贬义的名字:苦夏。

我和妻子相反,排斥空调,清凉之夜固然容易打发,但一大清早爬起床,钻进滚烫里,这种巨大的温差,往往会弄伤我身体的构件,一块肌肉,一根气管,或者另外一个我自己都说不清的什么地方。就像我的人生,习惯了平淡,清简,经不起冰火两重天的折腾。

有天晚上,入睡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本以为能享受一个难得的凉爽之夜,但后来还是被热醒了,爬起床来,发觉身上黏糊糊的,只能到卫生间冲凉,缓解浑身的不适。我刚打开水闸,便听到了青蛙的叫声,我以为睡眠不好,出现了幻听。等我细听,确实是蛙声,一声接着一声,像对阵时的鼓点密集地传来。

卫生间对正着一栋“一”字型的七层楼房,房子过去本来也是一片房子,但在去年便号上了大大的“拆”字,早已人去楼空,剩下一具具等待化作泥土之后东山再起的空壳。空房子的后面,是一座小山。仔细想一想,应该是小山上的青蛙长期置身城市的重重压迫,其中的某一只无意间发现了这么大一片空旷,欣喜之余,便呼朋引伴,毫不客气地占为己有了。

在这个炎热的夏夜,在灯火渺茫的城市脏腑,蛙声从空无一人的高楼下响起,穿透灯影,梦呓,鼾声,最后越过对面盖着灰瓦的屋顶,如一圈圈的涟漪撞击我独立的影子。它们无意之中筑起一条时光的通道,把我推回少年的村庄。

村庄从来都不是寂寞的,虫子,鸟,牛,羊,鸡和狗,还有各种兽类,组成一支浩荡的乐队,独唱,合唱,二重唱,表演唱,不在乎形式,也不讲究唱法,美声,民族,通俗,一齐上阵。不管花样如何翻新,都有一种顽固的穿透力,像一枚楔子一样钉入你的心灵。它们从未想过让你迷失,而是让你分明地感觉到,你和声音是隔开的,你是你,声音是声音,你存在,声音也存在。

在这个高手云集的舞台上,青蛙总是担任着主角。特别是夏季,早稻刚刚收割,稻田还没来得及翻耕,夜晚,一场暴雨刚刚停歇,一只只青蛙像约好了一样,从树底下,河洲上,草甸里,扑通扑通地跳出来,把雪白的肚皮偎在新割的稻茬上,两条后腿埋在亮汪汪的水里,露出青青的脊背,昂起头开始了盛大的演唱,它们是出色的歌唱家,不需要作任何准备,张口就来。呱——呱呱——呱呱呱——不时变换声部和拍子,没有人去搅扰它们的雅兴,都知道它们唱累了就不会再唱了。其实平时也一样,人们任其在村庄里自生自灭,把虫子变成自己的食物或者把自己化作一条蛇的营养。

它们为什么歌唱?土地?村庄?季节?丰收?一场骤雨?或者什么也不为,就是高兴了,想唱就唱?我不知道,蛙们没有告诉我,告诉我也没用,我没学过蛙语。天空刚刚洗过,蓝得干净,深情,月光的碎片洋洋洒洒,追逐着雨的尾声落满小路,田野,屋顶,山峦,夜风在各种事物之间兜兜转转,把萤火逗弄得一闪一烁,空气中流播着稻草新鲜的清香,吸一口气,感觉每一片肺叶都清清爽爽。

城市就更不寂寞了,从来没吝啬过声音,汽车的轰鸣,人的欢笑,吆喝,嘶叫,呐喊,哭泣,喇叭的喧闹,钢铁的撞击,房子的倾塌,构成声音的总和,它们绑架你的听觉,轻而易举地把世界架空。我从未被掩盖和吞没,但我常常感觉到自己被掩盖和吞没,我失去的不止是方向感,还有自己的影子,以及我积累起来的对周围一些事物的简单的认知。

我的家人,和这座城市一样,已经沉沉地睡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和我醒着,在未进入城市以前,我以为做一盏城市的灯也是不错的选择,可以彻夜不眠,睁大一双眼睛,阅尽鲜衣怒马繁华倾城,完成一盏灯的夙愿。后来我才想到,城市的灯和乡村的灯一样,命运的弦索从来都不在自己的手里。至少,此刻,我比一盏睡着的灯幸运,沦陷在一片蛙声中,竟忘了起来是冲凉的,喷头上的水还在沙沙地飞洒,听起来像空山新雨的呢喃。我发觉身上那种黏稠感消失了,化作一层薄荷般的清凉。

因为职业的原因,我的周末并不像人家那样悠闲。

不管忙到什么程度,我总要挤出一点时间去菜市场。我去菜市场,纯粹是瞎逛,没什么目的,就像我做很多事情一样。我甚至都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我与这个乱糟糟的菜市场一见钟情的。

这座城市有很多菜市场,我常去的是新村的那一个,那是个位于城郊的蔬菜批发零售市场。经常能看到不同色彩的时令蔬菜在这里集会,白菜,萝卜,丝瓜,茄子,南瓜,芹菜,还有野生的栀子花,竹笋,蕨菜,只要是地里长的,能当菜吃的,一样不少。它们像刚刚犁开土地的河流,一路经过小镇,烟村,人家,携着灰尘,夹带着泥土、鸟声、爬虫的鸣叫还有菜农们的笑声,汗臭,流到这里后戛然而止。田野是它们的源头,事实上,这里也不是它们的终点,只是一个避风的港湾,歇一歇脚,整理一下衣襟,拂去满面的霜尘,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待着大小贩子的到来,然后,分乘不同的交通工具,顺着谁也说不清从何处飘来的雾霾,以及汽车尾气的臭味,女人的衣香,源源不断地流入城市的腹地。

很快,菜贩子们和买菜的主妇一个接一个来了,菜市场掀开了面纱,露出真容,终于还原了菜市场的味道。不过,不管表面如何的吵闹和拥挤,它的情怀永远是倾向蔬菜的,身份再高贵衣着再华丽的女人,一旦来到这里,照样和其他人一样,弯下腰精挑细拣,为几毛钱争执不休,变成市井中庸常生活的一员。在这里,高贵富有与卑微贫贱没有任何区别,因为蔬菜从还是种子的那一天起,就拒绝高昂的头颅,它们只选择与弯着的腰对话。

城市是典型的实用主义者,连买菜也讲究实用,哪些是清热的,解毒的,壮阳的,哪种是补维生素的,哪种是降血压血脂的,什么是抗癌的,都已贴上了隐形标签。好像无意间走进了一个中草药市场,买的不是菜,是中草药,买菜者早已在家里做足了功课,开好了方子,不需冥思苦想,只要照单下菜。

在我经验型的生活里,从来没想过蔬菜有这么繁复的功能,我在菜市场里胡乱地走着,只看见它们躺在车厢里,板车上,老婆婆的篮子里,少妇的背篓里,或者一块塑料布上,地上,摊位上,它们静静地躺着,早晨和黄昏,风和雨,阳光,雪,人和车的纠缠,好像都和它们没有关系。我从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依然闭着眼睛,呼呼地睡觉,没有看我一眼的意思,我只得放慢脚步,不惊扰它们的好梦。它们大概以为,菜市场还是那个偌大的菜园,它们就躺在大地的母腹之上,享受着自然的恩宠。

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我家也没有菜园,其实我很想有个像样的菜园,围着高高的竹篱笆,里面一年四季青葱荡漾,可惜没有。我家的菜地是东一片西一片的,这里一片辣椒,那里一畦黄瓜,另一个地方一块苋菜,某一处田头一架丝瓜,一蓬扁豆,那些菜地,离家都很近,要炒菜了,临时到地里掐一把,用泉水冲一冲,热锅热灶炒了,吃到嘴里清爽甘甜。我逢年过节回家,临走时母亲总要在我车上放几把菜,并反复交待,这是没放化肥的啊,也没打农药的啊。母亲并不知道,这种菜在疯狂扩张的城市里早已有了另一个好听的名字:绿色食品。

菜市场里的菜,自然是用农药和化肥喂出来的,自然不如母亲亲手种的味道好。但我依然流连其间,心存感激,是它们,用自己的文字,以白描的手法向我透露节令的行藏,我沿着它们的张弛疏密,通向一条连着季节的路,从一枚拱动新泥的笋芽出发,直到听取一棵大白菜上的冰雪。

经常听到身边的人说,等我老了啊,回乡下买块地,修几间房子,然后养几头猪,养些鸡鸭,再挖口塘喂些鱼,就这样老死山林算了。俨然一种厌倦红尘退隐江湖的语气。

说这些话的人,有的刚刚老去,有的早已老了,但他们并没有回去,仍然龟缩在城市的一隅。沉埋在想象中的路口溪桥,竹外桃花,总在疏于防备的时候偷偷钻出来,撩拨他们新添的白发。

在城市的虚妄里,我们被很多的东西切割,瓜分,忙着收拾破碎与支离,我们是自己的存在还是存在的自己?我经常在想,在这个多维的空间里,不单单是我们,万物都在寻找着对应的脉息,寻找属于自己的坐标,像男人在寻找那根丢失的肋骨。我们这些村庄里的出逃者,一直都在追寻一个隐秘的村庄,那是最后一处没有结痂的柔软,一块无限大的版图,住着我们的祖先,我们的过去,现在,还有不可预知的将来。我们经常能看到,我们的灵魂在那片空旷里来来往往。

接近深夜的时候,我还是会望向对面的阳台,我希望看到那个女人,安静地靠在一把椅子上,蓝地子嵌着白花的衣裙衬着薄薄的灯光,一双手不停地在脸上摩挲着,只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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