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圈
2016-04-29董岐山
董岐山
黄玉贵的嘴唇被螃蟹夹住的时候,他正做着一个自己已经返老还童的美梦。他被疼痛折磨醒后,费了很大劲才把螃蟹扯下嘴唇,而他的嘴唇已肿得像挂了两条巨大的蚕蛹。
接着,八家子村又有个男孩的卵子在睡觉时被螃蟹夹住了。这下夹得可不轻,螃蟹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就是不松开钳子。最后,只好把螃蟹的钳子剪断,轻轻敲碎钳子才保住了男孩儿传宗接代的宝贝。不过,那男孩儿的卵子却已肿胀得像羊卵子一样大,吊在裤裆里疼得直哭。
1931年这个秋天,绥芬河突然变了脸。它一下子就变成了螃蟹的王国。螃蟹多得满河套都是。开始,八家子村民还庆幸地以为这是老天爷眷顾他们,驱赶来这么多螃蟹给他们改善伙食呢。村民随便弄只死猫死狗死猪塞进草袋扎上口,拴在绳上扔进河里,不出半个时辰拽上来,草袋上就扎满了碗大的螃蟹。村民便揣着空前的喜悦,甩开腮帮子啃螃蟹。
可后来情形便有些失控了,螃蟹目中无人地迈着八字步优哉游哉地横行到了岸上。一时间苞米地里、黄瓜架下到处都是螃蟹,有的干脆爬到了厨房的灶坑旁。
螃蟹成灾了!
八家子的百姓就有些惶恐不安了。教私塾的老先生黄玉贵自从在自家火炕上被螃蟹夹了嘴唇后,便面色忧郁地哀叹:“天降凶兆啊!螃蟹横行,世道要变了。螃蟹夹住我这老朽的嘴唇,是不想让我喘气,天要收我了!夹住幼男的卵子,那是老天要断了我华夏传宗接代的香火呀!看着吧,就是当朝不出祸国殃民的奸佞,那也要遭受外夷的侵略!”
到了9月18日,黄玉贵的话居然应验了。从牡丹江传来小日本炮轰沈阳北大营的消息。而这时,满地横行的螃蟹竟然一夜间踪影全无了。
没几天,黄玉贵在外读书的侄子黄立柱回了村。他找到村长胡虎,张罗着要筹办新式小学。而这时黄玉贵好像茅房上的秋草,衰老了许多,虽然心还没枯死,却再也无力挺直身子了。他无心再去私塾给学生上课了。胡虎就答应了黄立柱,辞退了黄玉贵,让他侄子黄立柱改教新式课程。
这年腊月,天格外地寒冷。雪也格外地大。呜呜恶嚎的东北风像刚从魔瓶里逃出的魔鬼似的,发疯地搅起漫天大烟炮,肆虐地撕咬、摧残着关东大地上的一切生灵。八家子屯有很多老人和孩子,不是冻伤了手脚,就是冻掉了耳朵和脚趾头。实在挨不过的人们袖着手,咬牙切齿地咒骂:该死的老天爷!简直要了庄户人的老命!
八家子面河背山,河是绥芬河,山是麻达山。东面一公里就是苏联边境线。
这个该杀的腊月,没人再敢随便出远门了。不是怕大烟炮冻掉了下巴,而是惶恐中传来了日本军队越来越迫近的消息。木讷的庄户人就想逃命,可是往哪儿逃呢?听说沈阳被日本军队占了,哈尔滨被占了,牡丹江也被占了。回关里老家的路被堵死了。人又没有鸟儿那样的本领,翅膀一扇就能飞回关里老家。
黄玉贵见天往地上吐唾沫,不是咒这该死的鬼天气,就是骂该杀的日本人。
这天,小学的烧柴没了,黄立柱戴上灰色的狗皮帽子,领着几个年龄大的男学生,拉着冰爬犁,顶着漫天的大烟炮上麻达山砍柴。站在麻达山半山腰,绥芬河边的八家子尽收眼底。当黄立柱刚挥刀砍倒一棵桦树时,西边就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打雷了!老师。”十四岁的学生刘军喘息着停下砍刀,眨巴着豆眼说。“胡说!夏天才打雷呢,哪有大冬天打雷的?”黄立柱嗔他。但这隆隆的声音,确实像打雷的声音,黄立柱直起腰来,紧张地朝西边天空张望。他识得这种声音,那是飞机的轰鸣。接着,他眼底的西边天空出现了两架飞机。
“大鸟!大鸟!”刘军惊呼。
飞机在西边的县城上空扔开了炸弹,黑色的火光和烟柱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腾空而起。
“不是大鸟,是飞机!日本人的。”黄立柱说。
“飞机拉屎了!”刘军自作聪明地说。
“什么拉屎,那是飞机在扔炸弹,能炸死人的!”黄立柱面对这些什么也不懂的学生,真是哭笑不得。
接着,飞机往几乎所有村庄都扔下了炸弹。八家子南边起火了。“老师,好像学校着火了!”刘军说。黄立柱像疯了似的,扔下柴刀向村庄狂奔而去。
“柴,老师!”刘军喊。
“不要了,快回家吧!”
“爬犁呢?”
“都不要了!快回家!找你们家大人!”
当黄立柱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时,他虚脱地倒在了地上。他不只是跑累的,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一幕让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的惨剧:学校的三间草房烧落架了,旁边他住的那两间草房也烧着了。仅有的十来个学生被炸死了两个,其他的都负了伤,瞪着惊魂未定的双眼,满脸鲜血地哭泣着藏在家长怀里。
这就是日本人送给八家子的见面礼。
而自打日本人来了后,山里抗日的队伍就像割不完的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地往出冒,有共产党组织的,有国民党军人组织的,也有胡子和山林队组织的。这些队伍能打就打,打不过日本人就跨过边境线跑到苏联那边去了。日本人刚要消停点,他们却不知哪个夜晚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来打你一家伙,为此弄得日本人非常头疼。
日本人被抗日队伍打得晕头转向,又拿他们无计可施。便撒下大批密探暗中窥探,很快,日本人知道了散落在大山里的村屯是抗日队伍给养的补充点,就把邪火撒在了村民头上。一天,村西的土路上,大烟炮嗷嗷吐出了一队穿着土黄色军装的队伍。到了跟前,才发现那是村里大户王富的儿子王秋声带领着一个小队的日本人来了。胡虎在村公所接待了他们。小队长中村是个矮子,长得土黑,却很粗壮。一双扇风耳像两叶风轮,嘴唇肥厚朝前突鼓着。他们来到村公所,中村大咧咧地一屁股砸在椅子上,翻着白眼,傲慢地瞥了一眼胡虎,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然后朝王秋声一摆手。王秋声赶紧翻译,说:“中村队长说了,村里有人通匪,偷着将粮食和药品送给抗联。他这次下来,就是来调查通匪分子的。”
胡虎吓了一跳,赶紧点头哈腰,赔着小心说:“哪有哇,咱村子可没通匪分子。”中村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地又哇啦了一阵。王秋声说:“中村说了,要严格调查,抓住的,砍头!”
中村在村里调查了半个月,没查出通匪分子。这时,日本人又想了个损招儿,叫“归屯并户”。就是把靠近苏联边境和山区的小村子,都强行集中到山下的大村子,然后驻兵把守,意图断绝群众与抗日队伍的联系和给养。
腊月二十三是农历小年。那天早上,老天难得给了八家子一个晴天,久违了的太阳照在人们身上暖洋洋的。家家户户都在剁馅儿包饺子,沉浸在浓浓的喜庆气氛中。就在这时,胡虎突然敲响了铜锣,让各家各户赶紧收拾家底,务必于三日内集体迁移到河湾村。村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河湾村在哪呢,就惶恐了起来。
那天下午,黄立柱正给学生上课,胡虎一把推开了门,“还上啥课呀,赶紧把学生放了。三天后出发。”黄立柱问:“那,学校就解散了?”胡虎瞪起了眼,说:“你问我?我他妈的问谁!”黄立柱就把学生放了。他没啥家底,孤儿一个,简单收拾了一阵就弄好了。他想起了老叔黄玉贵,一个老鳏夫,年岁大了没力气,收拾东西也费劲。黄立柱便闩上院门,顶着冬天里的暖日,抬腿往黄玉贵家走去。
黄玉贵穿着件破旧的灰色长袍,正坐在炕头上抽闷烟呢。他什么也没收拾。黄立柱问:“老叔,你咋还不收拾呢?”黄玉贵浑浊的老眼瞥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说:“收拾个啥,谁愿搬谁搬,反正我不搬!”
“为啥?”黄立柱问。
“为啥?为的是这里埋着咱老黄家的祖宗!打祖宗起,就在这居住,凭啥让咱搬家?”黄立柱知道老叔的倔强脾气,可他再犟能犟得过日本人吗?便劝他,说:“不搬也得搬呀,胳膊能扭过大腿吗?”
“我不管,反正我不搬!大不了,这把老骨头扔在这陪着祖宗!”黄玉贵吧嗒了一口烟袋锅,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
腊月二十六那天早晨,天又屙起了鹅毛大雪。这天是中村规定搬家启程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胡虎就在中村一行的监督下,敲响了铜锣,挨个胡同催促村民出发。不少村民听说了黄玉贵死活不搬的事,就一直拖拉着磨蹭,看日本人怎么对付黄玉贵。他们想,黄玉贵年岁大,装着一肚子的学问,又有身份,兴许日本人给他个面子,不让他搬家呢。这样村民就可以找个借口,也不搬家了。这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大雪风号的,谁愿意背井离乡到那个叫河湾的鬼地方去呢?
人们虽然都把家什装在牛马车里了,也把鸡鸭鹅狗装在笼子里,或者拴上了脖套,却都不动,都聚集在胡同口朝黄玉贵家的方向张望。中村火了,哇啦哇啦用枪托打伤了几个人,人们仍然磨磨蹭蹭。翻译王秋声把嘴巴凑到中村耳根,说:“太君,肯定有人带头闹事。”中村像猎犬嗅到了猎物腥味儿一样,嗷的一声抽出战刀,说:“带头闹事?死啦死啦的干活!”胡虎忙堆上笑脸,“哪里,哪里?闹事的没有!”王秋声瞪了胡虎一眼,将胡虎扒拉个趔趄,“去你妈的吧!谁说没有?黄玉贵就是带头闹事的!你这个村长是干啥吃的?不他妈的为皇军办事,专门和稀泥。”
胡虎一脸冤枉地说:“王翻译官,你可别冤枉好人呀!”他抬了抬手里的铜锣,“我顶着这刀子一样的硬风,成天挨门挨户地通知搬家,嗓子都喊破了,你还说我不为皇军办事?”
王秋声不搭理他,叽里哇啦带领中村往黄玉贵家走去。胡虎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嘎吱嘎吱踩着积雪追了下去。
中村见黄玉贵家大门紧闭,没有动静儿,他抬起皮靴一脚踹开了院门。当中村和王秋声气势逼人地冲进堂屋时,发现黄玉贵穿了件崭新的藏蓝长袍,戴顶火红的狐狸皮帽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双目微闭,神态安稳地躺在炕上。黄立柱挎着个包袱,坐在旁边正劝说呢。
“哟呵,这老爷子,像刚宰完刮净毛的死猪,挺他妈干净啊。你这是挺尸呢,还是要死了咋的?”王秋声围着黄玉贵转了半圈,阴阳怪气地说。“这孩子,咋说话呢?黄老爷子可是教过你的先生。”胡虎说。
王秋声白了胡虎一眼,问黄玉贵:“咋的?不搬是不?”黄玉贵懒得跟他搭腔,厌烦地翻过身子,把脊背丢给他。“对抗皇军是不?你别以为死猪不怕开水烫!起来!”王秋声说着,上前抓住黄玉贵的衣领,把他拽下了炕沿。
黄玉贵站在地上,眼睛仍然闭着。
“闹事的,死啦死啦的!”中村把战刀戳在黄玉贵脸上。黄玉贵轻蔑地瞅了中村一眼,用手扒拉开战刀。黄立柱见事态要大,赶紧夹在中间,对中村说:“我老叔他年岁大,倔了点,你容我再劝劝他。”中村赞许地点点头,“你的,良民!执行皇军规定,劝劝他。”
王秋声不耐烦地说:“他妈赶紧地,别不识抬举!贱骨头!”
黄玉贵这回睁开了眼睛,扫了眼王秋声,把脑袋转过去,对着墙壁,说:“我是个贱骨头!我这个贱骨头助纣为虐!我这个贱骨头认贼作父!我这个贱骨头骂自己的老师是死猪!……”
“放你娘的狗屁!”王秋声恼羞成怒,啪的打了黄玉贵一个耳光。黄玉贵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轻蔑地用舌头抿进嘴里,骨碌一声咽了下去。王秋声还要伸手打,黄立柱跨上去拉开王秋声,他跟王秋声是同学,就说:“王秋声,你怎么动手打人呢?”“滚犊子!没你他妈的事!”王秋声瞪起眼珠骂道。
“死啦死啦的!”中村暴躁地喊。胡虎赶紧堆着笑脸迎上来,说:“太君息怒,太君息怒!黄老爷子不是有意对抗皇军,他是舍不得离开祖坟,一时想不开。”“死啦死啦!”中村仍然号叫。
胡虎想劝黄玉贵两句,黄玉贵说:“大侄子,你不用劝我。家我是不搬!就是死了,我也要陪祖宗去!”胡虎朝黄立柱眨了下眼睛,示意他再劝劝。中村不耐烦了,嗷唠一声,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日本兵,架起黄玉贵就往门外拖。
大门外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黄玉贵太瘦弱了,他像个小鸡似的无能为力,任凭日本兵架空在飞雪中。突然,一个日本兵号叫一声,松开了手,他架着黄玉贵的左手,被黄玉贵咬破了,血淌了出来。那个日本兵疼得抱着手在原地直打转。“死啦死啦的!”中村暴跳如雷,王秋声抽出手枪就要开火。黄玉贵吐掉嘴里日本兵的一块带血的皮肉,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雪地上,双手抄在袖筒子里。黄立柱见王秋声要朝老叔下毒手,冲上去抱住了黄玉贵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