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的酴醾诗

宋以前，酴醾很少作为吟咏对象出现在诗歌中，而有宋一代咏酴醾者颇不乏人，酴醾诗煌煌数百首，而期间黄庭坚的酴醾诗尤其值得注意，本文拟略作浅窥。

一、“酴醾”释义

论述黄庭坚酴醾诗之前，有必要对“酴醾”之义及其所指的转移略作简述。从形声字判断，其义明显与酒有关。究其实质，酴釄在宋以前确指一种酒。据《唐六典》卷十六载：“若应进者，则供春暴、秋清、酴醾、桑落等酒。”南宋陈景沂《全芳备祖》亦云：“唐寒食宴宰相用酴醿酒”“唐召侍臣学士食樱桃，饮酴醿，并以琉璃盘和以香酪。”宋末陈元规《岁时广记》卷十五引《秦中岁时记》云：“寒食，内宴宰执以酴醾酒。”史料笔记所载如此。唐人阎朝隐《奉和圣制春日幸望春宫应制》所谓“彩胜年年逢七日，酴醿岁岁满千钟”即是记载此情形。

然而，酴釄绝少出现在唐诗中。经检阅，《全唐诗》与酴釄有关者仅贾至《春思》、上引阎朝隐诗及“崇圣寺鬼”《题壁》寥寥数首。阎诗、贾诗中的酴醾皆是指酒，至《题壁》诗始作为花。其诗云：“禁烟佳节同游此，正值酴醿夹岸香。缅首十年前往事，强吟风景乱愁肠。”此诗本于五代王仁裕晚年所作《玉堂闲话》卷三“崇圣寺”所载之事，因此可以说至五代《崇圣寺题壁》，“酴醾”的所指正式完成从酒到花的转移，并开启了宋人大量的咏酴醾花之诗。

二、黄庭坚的酴醾诗

黄庭坚咏酴醾诗共6首，另与酴醾有关者又有5首，比南宋诗人为不多，但从同时代诗人来看是颇为突出的，且在其所有咏花诗中，酴醾诗数量仅次于咏梅诗。尤其黄诗中咏酴醾不仅仅是咏花而已，期间可谓深有寄托。略叙如下：

1、何郎与荀令：酴醾清白和芳香的气质

酴醾花最突出的是其芳香与洁白，诗人们对它的吟咏首先便着墨于此，黄庭坚的酴醾诗几乎每首都写到了这点。如《酴醿》云：“汉宫娇额半涂黄，入骨浓薫贾女香。日色渐迟风力细，倚栏偷舞白霓裳。”以贾充之女的西域奇香与唐玄宗霓裳羽衣形容酴醾的香和白。《观王主簿家酴醿》云：“肌肤冰雪薫沉水，百草千花莫比芳。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古人咏花多比美女，此诗独以面绝白的何晏与好熏香的荀彧两位美男子作比，不待分明说尽，只髣髴形容，可谓奇绝。此外，黄庭坚认为酴醾的芳香与清白的品质既与生俱来（“天遣酴醾玉作花”“天香国艳不着意”），且至死尤然（“坠钿香径草，飘雪净垣衣”），甚至临末也能使俗草著香，使苔衣洁净，其品质高雅可见。

白与香，当然是酴醾本身具有的特性，其实也含有更深一层的意蕴。从“香”来说，香草美人的书写传统似乎不可忽视；而对于“白”，清白素雅向来是也文人君子的精神追求。酴醾的香和白与诗人的精神气质和审美追求天然契合，无怪乎黄庭坚不厌其烦的强调与穷尽才思的比喻夸赞。

2、造酒和入枕：酴醾的妙用与文人的生活

酴醾花因为其清香，在宋代既被用于造酒，又常被放入枕头和绛囊。如黄庭坚《见诸人唱和酴醿诗辄次韵戏咏》所云：“名字因壶酒，风流付枕帏。”酴醾的这一妙用与文人的清雅生活密切相关。

酴醾唐时本来即是一种酒，在黄庭坚咏酴醾花的诗中，也与饮酒常常相联系。如《次韵景珍酴醿》云：“天香国艳不着意，诗社酒徒空得名。及此一时须痛饮，已拚三日作狂酲。濠州园里都开尽，肠断萧萧雨打声。”再如《送张材翁赴秦签》：“金沙酴醾春纵横，提壶栗留催酒行。公家诸父酌我醉，横笛送晩延月明。”《希仲招饮李都尉北园》：“主人情厚杯无筭，别馆春深日正长。杨柳阴斜移坐晚，酴醿花暗染衣香”等等。除黄庭坚《观王主簿家酴醿》所称“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外，其他也有不少诗人写到酴醾的造酒与入枕。葛立方《题卧屏十八花·酴醿》便是一例：“政须把酒酬清艳，莫待幽香闭枕囊。”

3、澹泊和自持：酴醾与世无争的精神

正如苏轼《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见饷》所谓“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幰。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酴醾因为晚开，诗人们将其视为一种宁静自守、与世无争的精神，以寄托其自己的道德人格。黄庭坚的酴醾诗也多有此意。《见诸人唱和酴醿诗辄次韵戏咏》诗云：“梅残红药迟，此物共春归。名字因壶酒，风流付枕帏。坠钿香径草，飘雪净垣衣。玉气晴虹发，沉材锯屑霏。直知多不厌，何忍摘令稀。常恨金沙学，颦时正可挥。”既表现酴醾高洁，又表达自己之爱惜。

酴醾这种精神在黄诗中的表现途径之一是常与金沙相伴出现。金沙与酴醾花期相近，又肥腴红艳，夺人眼目，被视为俗花。如上引诗中“常恨金沙学，颦时正可挥”，任渊注云：“谓金沙恶俗，如里人之效西施之颦也。”并引王安石诗“故作酴醾架，金沙祇谩栽，似矜颜色好，飞度雪前开”以发明之。黄庭坚《以金沙酴醾送公寿》又云：“天遣酴醾玉作花，紫绵揉色染金沙。凭君着意樽前看，便与春工立等差。”显见其高下之意。《次韵张仲谋过酺池寺斋》亦云“十年醉锦幄，酴醿照金沙”，金沙常被作为酴醾的对应物出现，在两个意象的对比中更见前者澹泊与自持的高贵。

三、结语

正因为酴醾如上的品质与精神，黄庭坚对酴醾充满爱惜，不仅屡屡发于吟咏，而且直接表达其爱怜之意。如《张仲谋家堂前酴醾委地》云：“沉水衣笼白玉苗，不蒙湔沸苦无聊。烦君斫取西庄柳，扶起春风十万条。”在蔚为大观的宋人酴醾诗中，黄庭坚之作不仅因其高妙的艺术性享誉千古，其酴醾书写在内容上更是诗人生活与审美的体现，及其人格与精神的外化。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