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这个人

张炜

只有花了足够的时间和心力，才可以比较熟悉一个古代的诗人，将其活生生地还原到面前。这就不仅是读懂了作品、读懂了全部的文字，而是读懂了一个人。读任何一位经典的作家，最后读到这样才算懂：一个人就站在眼前，他就是这些文字的创造者。以至于遇到现实中的任何事情，我们都能想象出他的态度，他的口吻、表情，他对这些事物的反应。

中外古今的作家作品，接受他们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从李白说到杜甫，谈到他们之间的区别，他们与当代作家或外国作家的区别，许多深刻的知悟就建立在读懂之后的比较过程当中。比如我们找两个德语作家来比较一下。

穆齐尔和格拉斯的著作有什么区别？穆齐尔是一个更典型的欧洲人，奥地利人，是很能独处的一个人，他的著作就给人这样的感受。他的一辈子好像主要是写了一部还没有写完的书，这就是《没有个性的人》。

德语作家格拉斯，就译过来的作品看，《铁皮鼓》前半部好一些，其余文字远远不如这一部分。《铁皮鼓》前三分之一写得特别好，有地域文化以及别样的思悟，诗性也强。到了后面，感觉作者的心力涣散，更多地依靠故事，惯性往前走。

穆齐尔生前没有那么大的荣誉，连出版都成问题，但是他生命的质量放在那里，通过文字留下了痕迹。有多少人能读穆齐尔？小说竟可以这样写，反省，批判，犹豫和怀疑，吟味，探讨诸多哲学问题，远离当时的文学世界和艺术潮流。

法国的女作家杜拉斯所有的著作都翻译过来了，其中有两本写得不错：一本是《情人》，的确好。七十多岁的一个老太太，一边翻看过去的黑白照片，一边写着照片的来龙去脉，最后把这些说明整理连缀，竟成了她一生中讲得最好的一个爱情故事，这就是《情人》。她正在进入晚境，生命的活力却一点也没有降低，让读者受到强烈感染，因为这些文字写得既朴实又华丽，是一个老人熬炼的生命的黄金。

她还有一本书叫《物质生活》，算是一本奇怪的书，率性，脱俗，很放松。一个人到了老年终于能够放松下来，走向朴素，放弃了表演。总是过多表演的杜拉斯就这样写出了另一本好书，一部非虚构作品。

杜拉斯就在她的这后一本书里谈到了阅读穆齐尔，说自己到海边一个旅馆里去，带了海明威的一本书，带了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她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没有个性的人》读完，因为实在是太难读了。她说“这是我一生当中最难忘的一场浩大的阅读”。“浩大”，她这样说，她的感受极其准确。

穆齐尔把整个生命压缩、溶解到这近一百万字里。这是一个朴实、独处的生命，所以才送给我们一场“浩大的阅读”。

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也送给我们一场“浩大的阅读”。凡是伟大的作品，差不多都给人这样的感受，都值得一读。我们都是时代的产儿，都是被时代反复教诲和诱惑的不肖之子，都需要阅读另一个时代，需要忍耐。所有伟大的著作都需要忍耐，这种忍耐是最值得的。

李白和杜甫就在我们这儿，在现场，他们没有缺席——有了这种感受，才是真正读懂了。

有人把托尔斯泰看得像外星人一样遥不可及。不，他就在人生的现场。托尔斯泰的作品特别多，《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复活》，读过一遍，隔一段时间还可以再读。即便这样，我们对托尔斯泰的世界可能仍然了解得不够。托尔斯泰不是一个专业作家，他管理庄园，年轻时喝酒，放荡不羁，后来才在庄园里安顿下来，管理产业和办学等。正因为他是一个求真的朴素的写作者，遇到的很多人生问题都求助于书本，并形成记录，落到文字上。

一个作家的多产无非有这样几个原因，或是粗制滥造，或是质朴勤劳。天才的作家比一般人牵挂多。托尔斯泰牵挂宗教问题，他觉得这个宗教被异化了，人和神的关系不是那样的，就写文章谈东正教，直到最后他还是在教会外面的一个人。在教育方面，自己办学编课本，动手写一些寓言故事。他的演讲、日记，一切都跟这个生命密不可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作家想不多产都不可能。

许多读者在没有宗教背景下读托尔斯泰，谁敢说真的读懂了？抛开宗教背景尤其是对东正教的理解去读俄罗斯的作品，能懂多少？再比如英国的大诗人艾略特，他的每一首诗几乎都涉及《圣经》，有的甚至是《圣经》原句。

像我们一直在讲的李白和杜甫，由于我们过去保存文字的条件不行，所以他们留下来的作品还不是海量，但比较起来仍然是那个时代里最多的了。要理解他们，读一部一篇不行，而必须要尽可能地去读全部的文字。要完整地理解这个人，会觉得他的任何文字都极为重要，因为它们都发自同一生命的根柢。读杜甫，不好好读他自己引以为荣的《三大礼赋》大概也不行。

这里同样有一个问题，就是一定要在唐代思想精神的大背景下去阅读李杜。特别是他们两个人一生牵挂的修道，还有对其影响最大的儒家思想、老庄思想，都要有相当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