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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天王”不是王

2016-04-28苏念安

读者·校园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边塞走神天王

苏念安,1990年生,青年作家,著有《让我最后哭一次》《刻下来的暗恋时光》《再见,已不是我要的年少》等。

我很少去怀念少年时的生活。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唯一的梦想就是长大,快点长大——尽管那时候,我的同龄人都或多或少怀揣同样的梦想。但对他们而言,长大意味着摆脱家长的管教、摆脱学校的束缚,这种“成长”寄托着对自由和热情的向往,于我而言,却是出于自保。

对,是自保。我11岁就开始了寄宿生活,二十多个人挤在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宿舍里,上下铺,两个人一张床。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对那时的宿舍唯一的印象就是冷,尤其是在冬日里,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下了晚自习之后挤在狭小的宿舍里叽叽喳喳,宿舍的地板永远都像能养鱼的沼泽,湿乎乎的。谁的被子要是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那晚上真的是要受冻了。

那时候我们要自己蒸米饭,在铝制的小饭盒里淘米,用水也能成为引发“战争”的导火索。每天中午,校园的水龙头旁都要上演一场“抢水大戏”,黑压压的少男少女齐刷刷地攻占为数不多的水龙头,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可偏偏那时候我长得又矮又瘦,根本就挤不过高年级的学长们,只能目瞪口呆地见证一场又一场的厮打——几乎每一天,总有血气方刚的好斗少年为了抢水龙头而战,唯一让我感到幸运的是,“战事”并未殃及无辜。

不过,这并不代表我的少年求学路就是一帆风顺的,实际上恰恰相反,用“命运多舛”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要知道,那时候的我,除了矮和瘦,还特别胆小、内向,时常在课堂上走神发呆。我的思维总能轻而易举地越过老师的课堂教学跋涉到千里之外。比如老师在讲解边塞诗歌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会晃出一场身临其境的边塞战事:大漠寒风,狼烟四起,战士浴血,国破家亡……场面堪称壮观。可是,现实却一点都壮观不起来。每当我走神走得兴致勃勃的时候,总会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总是惶恐不已,支支吾吾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而这,也成了他们嘲弄我的理由。

他们——就是“为虎作伥”的“四大天王”。这个头衔是他们自封的,他们仗着父母是学校教员,自己又是老师眼中的“天之骄子”,所以一定要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势来。头衔只不过是摆架势的开始,为了达到更直观的、高高在上的效果,他们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恃强凌弱,很不幸,我就是他们欺凌对象中的一员。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简直就是我的噩梦,我随时都要提防他们对我的突然袭击,这简直比脑海中的“边塞战事”还要惨烈悲壮。猛烈的拳头总会在我毫无防备时击中我的后背,细碎的疼痛像蚂蚁一样钻进了我的身体,吞噬着我的心窝,疼得我直不起身来。

袭击我的“四大天王”却笑得前俯后仰,好像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能把自己短暂而微小的快感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对此,我却束手无策。且不说我瘦小单薄,单就我一个人,如何是他们四个人的对手——我又不能找老师告状,我不是没试过,一点用处都没有。既然惹不起,那我就躲着,远远地看见他们我就跑。我没有想到,他们却因此变本加厉。

于是,在那些悲惨又无助的日子里,我唯一的梦想就是长大,快点长大,变得强大起来,这样我才能保护自己,不再受人欺凌。我无数次做着这样的梦,也无数次被现实中的痛苦淋醒。面对惨淡的生活,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产生了辍学的念头。

也就是在我产生辍学念头的时候,我的脚被烫伤了。

那是在炎热的夏日,同桌不小心把满满一杯开水泼在了我的脚后跟上,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我的脚后跟活生生地脱了一层皮。我疼得哇哇大叫,那种火烧一般的疼痛令我终生难忘,现在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我开始真正地走进了同学们的视野中。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些温暖的日子:女生们会轮流帮我打饭,我再也没抢过水龙头,再也没有看到一场又一场“战役”。

因为烫伤的缘故,我变得寸步难行,因此也成了男生们的重点保护对象:进出宿舍,出入卫生间,总会有高个儿男生背着我,“四大天王”再也没对我动过“武力”。世界开始变得安宁了,寂静的时候总能听见微风吹来,不动声色。

我熬过了夏天,慢慢好了起来,可是“四大天王”却没有。

准确来说,是“四大天王”中的一员没有。就在我烫伤的那段日子里,“四大天王”中最白净也最凶狠的那个少年,被查出患了脑瘤,他叫王醒,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名字。不过,他却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目睹了他的凶狠残暴,也亲眼看见他慢慢变得虚弱。我的烫伤创面渐渐好了起来,但是他的病情一天天地恶化了,他开始请假,直至再也没有出现在教室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狭路相逢了。

那已经是深秋的时候了。

我在放学回宿舍的路上碰见了他,他坐在轮椅上,被他父亲推着朝家里走。他变得异常憔悴,脸上是没有血色的苍白,整个人又瘦又干瘪,像极了一年前的我。不过,我永远都做不到凶残地袭击他,将沉重的拳头捶在他的后背上。

我永远都成不了那样野蛮和残暴的人。我知道,现在他也一样。

那应该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我们之间没有问候,没有言语。他看了我一眼,目光浑浊。他很快地低下了头,我想,他应该也很难接受他今天的样子吧——变得比曾经欺辱的对象还要虚弱,确实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

日子过得快了起来。因为那场“劫难”,我收获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不再胆怯,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尽管我依然瘦小,可已经不再有人欺负我了。上课的时候我也不再走神,成绩慢慢赶了上来,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王醒。

那年冬天,学校发起为王醒捐款的活动,我把我身上仅有的20元钱放进了募捐箱——那是我一周的生活费。十几年前,生活还没有现在这么宽裕,为此,我就着咸菜啃了一周的馒头,寒冬腊月我冻得浑身发抖,可一点儿都没后悔过。

只是不知道当初的“四大天王”是否后悔过。

次年春天,迎春花刚刚绽放的时候,王醒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没有去送行,“四大天王”中的另外三个人也没有去。总觉得少了一个人的“四大天王”像少了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也就此没落了,再也没人恃强凌弱了,没过多久,这个名号也没人再提起了。

蓝天白云,悠悠万里。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终究是长大了,也懂得怎样妥善地保护自己了,可想起旧事,免不了暗自思量。那些被温暖过的日子,就像暖流一般从心中流淌而过,冲洗了所有的悲伤;而那些悲惨的日子,像风像雨也像梦,沉沉地睡在时光的甬道里,再也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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