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白盖头
2016-04-28马进祥
马进祥
初秋的静夜,一个人面对苍茫的夜空,脑子里总奇怪地冒出一些旧事来。随手翻起一沓信札,年久发黄的一张信纸上,跳出几行熟悉的字:
惊悉你的老母亲无常,心里很难过。我要给你母亲上坟。我和她老人家一面之交,但我忘不了在小西湖旁巷子里,迎面走来的一丁白盖头。
署名“劣兄 承志”。这是1987年初作家张承志兄得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后,给我的信。
哦,“一丁白盖头” ……
——“一丁白盖头”,不由让我回忆起了铭刻于心的往事。
一
1986年初,我在省委党校工作时,利用农村的冬闲,利用学员们寒假后空闲的宿舍请母亲浪一趟兰州。一辈子生活在农村,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太不容易了,也太累了,我想让她见见世面调养一下疲惫的身体,躲开繁杂的家务得到休息。我想好好地尽一点孝道,让她好好享享她唯一一个走出山沟当了城里人的尕儿子的福。我还准备带她去逛一下兰州当时最大的南关什字百货大楼;看看她从没有见过的火车;我还准备进城买肉给她饱饱吃一顿手抓羊肉。
可是,母亲刚来还没适应,身体不舒服,我不敢领她出门。
可有一天中午,接到张承志兄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小西湖,准备到广河,问我能否一起去?因为事出突然,我拿着听筒的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我处于两难之间:张承志兄这是第二次到河州,不熟地理人事。1985年秋我们认识不久,我曾陪他去我曾工作过的漠泥沟住了大约一周时间,从那时起我们建立了亲密的兄弟情谊,我给他承诺过只要他到甘肃我就陪他的话;而另一方面,我老母亲好不容易来到兰州,还没有浪呢,该做的许多事还都没做,陌生的兰州城里又无亲无故,我不能撇下她一个人。
思忖良久,我回话我们马上去车站。当时我觉得远在北京的作家来一趟不易而母亲还可以再来。年幼无知的我怎能预感到后来的变故呢?我给母亲简单地说明事由后,扶着母亲走到校园大门口。从党校到公交站有步行半小时的路程,那时的安宁一片荒凉,既无公交又没出租,我母亲是缠过的尕脚又拄着个拐棍,她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往前看着路还那么远,我心里着急。走了一段,我急中生智折回去借了辆自行车把母亲带到安宁桥头站,嘱咐她原地等着,不要动,然后我飞骑还车,再小跑步到桥头……到了南滨河路小西湖路口站下车,我让母亲顺着路直直往南走,我急忙跑到车站见张承志兄,怕他等急了。
张承志兄在信中所指就是:我当时在汽车西站门口见到他后,告诉他我母亲还在后面呢,他惊讶而感动地忙问:“你连老母亲也带来了?哎呀,我说要是你母亲来了你就不要去了!”他赶忙拉着我又急急走到了小西湖路口。从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嘈杂的闹市人群中,张承志兄从老远看见了那忽隐忽现拄着拐棍小脚蹒跚着的母亲——
迎面走来的一丁白盖头。
因为没有了却让母亲吃一顿手抓羊肉的心愿,也因为一上午折腾得母亲直到中午还没有吃饭,汽车西站窗口买了车票后,我看看离发车的时间还早,便领着母亲去附近的唐汪饭馆剁了一斤手抓羊肉让母亲吃。母亲没牙齿,只能用手撕着囫囵咽下。因为囊中羞涩我自己只买了碗牛肉面,而母亲看着我没吃肉又让着我吃,母子俩让来让去——这时,张承志兄从饭馆对面的副食店里买了一大包糕点提过来,送给母亲。张承志兄在我母亲去世后来信,无不遗憾地写道:
幸亏那天我在一爿清真铺子里买点心时,售货员说:够啦,送礼也就行啦。我说不行,不是一般的人——这算唯一一丁点的安慰了。
没想到此后不到一年,母亲还没等到我举意再领她去兰州的机会,突然间无常,舍我而去了。
二
母亲去世以后,我好像猛然间长大了突然间成熟了。当时虽无双休日,交通不便工资不高,买来回班车票都很困难,但我一有时间就往老家跑,觉得到了故乡,到了孤单的父亲的身边,然后陪着他给母亲上坟,那颗游子的空落落的心就踏实了——哪怕周末下班后乘班车走到半夜。
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前,我却没有这种恋家恋父母的心思。考上大学出门后,假期里父母好不容易把我盼回家,可我回来没几天,一转身就跑出去到县城里找同学玩去了,玩到很晚才回家。那时,我幼稚地觉得和同学玩痛快,觉得在农村家里没意思。当时少年轻狂的我哪能在意会到父母的感受,哪能预想到母亲剩下的时日不多了呢?
1984年我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刚出校门在乡下呆急了,就想进城。来到兰州后我很快感受到,我毕业后被分到乡下,与这座城市产生了遥远的距离,这使我心情十分不好。
当我如同一个弃儿,沮丧地回到乡下家里时,才知道母亲刚刚大病一场去了医院。我骑车飞奔,半路迎上了看完病坐在铺着棉毡的架子车上往回走的母亲。我抓住了母亲那只粗糙而干枯的手,额滴阿娜(母亲)呀,您都病成这样了,为啥不告诉我!我当时在内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不直接回家而跑到了陌生的城里?母亲却说,这么多娃里就你一个吃公家饭,不要耽搁你的工作——这是母亲一贯的思想,不论家里出再大的事都不告诉我,怕我分心影响学习工作,啥大事我都是事后才知道的。所以,后来当我接到家里母亲有病的电报后,我就预感家里出大事了。
就在那一次回家,我陪母亲呆了几天,恰逢母亲的侄孙结婚,她还得去娘家马岭。她身体虚弱不能走路,我和我哥只好用大哥家的马驹驮着她去。难言的是,我还不能陪她赶赴宴席。记得我当时给她买了衬衣袜子之类礼物,这些只能是她一个人带的礼品。如果我们俩去,我又是个干部,礼轻不太好意思;礼多又拿不出来。为此,我和母亲颇为纠结。后来,我把母亲送到马岭的山上,我还要返回,心里十分惆怅。我想起以前我三家湾的表哥结婚时,也是因礼薄父亲不能陪母亲一起去。当时父亲拉着生产队里的一头毛驴驮着母亲,送到山顶上后,给母亲指了那条通往她妹妹家的小路和山窝下的门前有棵古树的小院。父亲老远目送着母亲顺着那条小路快到了阿姨的家,才放心地转身牵着毛驴回家——那时的困难啊,压断了正常的人情世故!四股股用红纸包装的一斤挂面,被当做礼品往往大游行窜了好多家,直到发霉。
在蒿支沟阴洼山的那条崎岖的小路上,我从后面看着马背上母亲虚弱的身体,忽然觉得母亲剩下的时日不多了。回忆着这些年来艰难的岁月,想着母亲一生的困苦和艰辛,虽然我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依然不能尽孝,不由悲从心来哭出了声,越哭越伤心。母亲从马背上转过身来:那我俩一起去吧?我摇摇头,再往前走,我哭得更伤心,她又转过身,勒马望着我说,那我们回吧,不去了?我又摇摇头。就这样,我把母亲送到山顶上,快到她侄儿家时,我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三
据说,那天母亲有病,我姐姐来看她陪母亲住下了。半夜里姐姐醒来时发现母亲靠窗户喘着气默默坐着,没有叫她也没有点灯。姐姐忙坐起来问:阿娜,难受得很么?嗯。腔子里憋得很,母亲说,前几天“西拉来”(作者的经名)的时候,说他在尕新庄的哥家留下了给我看病的钱呢。姐说,那我们明天一早用架子车拉你看大夫吧。
第二天母亲从镇上一个中医那儿看病回来,晚上吃了几口饭喝了中药,坚持做了这一天也是一生最后一番礼拜就睡下了。夜里父亲发现母亲病重,叫醒了哥哥,叫来了隔壁寺里的阿訇。当我哥问她是否给我打电报叫我回来时,她摇摇头;后来病情加重,我哥不再问急忙骑车到县城给我拍了那份电报。时间不长母亲在父亲和阿訇的提念中归真。我哥接着又跑到县城给我单位打长途告知母亲已经无常的消息。而姐姐陪母亲看病回来后,说她回去处理一下家务第二天再来,结果留下终生遗憾,至今一说起来就懊悔得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母亲都快不行了还被人往门外拉,我难过得揪心。一夜的恶梦醒来后,有一种不祥笼罩着我。到单位见到母病速回的电报后印证了这种预感。因为我知道,不到极其严重的时刻母亲是不让叫我的。
班车不管我心急,慢腾腾的,沿途村镇旅客上车下车。我一路默念着,一路忐忑不安,想着母亲的病情,担心能否赶上呢?
到家门口时大概下午四、五点钟了。当我叫停班车,发现家门口的台台子上黑压压站了好多的人,脑子里突然间嗡的一声。父亲大概一直在马路边等着我,班车停下后,我看见了父亲披着那件熟悉的镶着黑色绒边的光板羊皮大氅,步履沉重地走过来,到了我跟前便问:娃,你接到的电话么电报?我说电报。他明白我没接到电话就不知道母亲无常的消息。父亲这才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你阿娜无常了!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现在能够记得起的只是父亲那张土沉沉的脸庞,那脸色让人联想到刚刚经历了地震的人才有的那种灰白。按照回民风俗,母亲本来可以当天下葬,但为了等我这个出远门的最小的儿子,父亲决定延迟到第二天。
四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大概是在十天前。当时我带上单位分的一点牛肉,买了她吃的药,搭了个顺车回家。当我走到邓家山老家门的路口,看见母亲正在大门口的槽上躬身给牛拌料。我停住脚步,老远端详着母亲。她回头望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拌料。我只好走到跟前,她这才认出是我。她惊喜地抓住我的手说,娃我没看清是你,我还以为是别人呢。我感到母亲眼花了,身体确实不行了,这么近还认不出儿子。我赶紧帮母亲把牛的草料拌好,扶着母亲回家。一看家里冰锅冷灶,我心疼母亲身体这么弱还在干活,急问哥嫂呢?她回答我哥送嫂子回娘家好几天了。我心里只埋怨哥嫂撇下母亲一个在家里照看家务,咋能放心得下?我赶忙用我带来的牛肉,生火给她做了一顿面片。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和往常一样,母子依依不舍。我安慰她说:我带来的这个药你先吃着,我下次来时再买。母亲患有气管炎,天一冷就犯,好在我给她买的一种药吃上很管用,就经常给她买。我说,再过十几天,等单位过年放假,我就回来了……
和往常一样,这次她还是把我送到大门外场院下的一个叫长嘴的地埂上,那个长嘴是我们庄子通往山下公路的一个制高点,以前矗立过忠字台,眼前开阔得如同一个瞭望台。照例,母亲拄着拐棍站在地埂上目送我下山远去;照例,我走一段从山下回头仰望站在地埂上的母亲,互相对望一阵,我继续往前走,回头看见她还是那么站着不肯回去,然后走不多远,我又转身仰望,就那么一步三回头,直到我再回头时,只能看见忽隐忽现的、张承志兄描写过的那——“一丁白盖头”。
没想到,这次并不异常的分别竟然是我们母子之间的永别!
我没赶上母亲的最后时刻。听着哥哥说母亲在她最后的时刻,还是不让他给我打电报,不愿意打搅我上班,不让通知我。我反问自己:我的上班难道就这么重要么?我长跪在母亲的埋体旁,长那么大,我第一次真正的一夜没合眼,脑子里满是母亲的音容笑貌。
离家不远处,位于哥哥那块承包地的坟坑已经挖好,明天母亲就要被下葬入土了——实在不相信母亲已经离去,实在难熬又留恋剩下的分分秒秒的时光。我拿出了日记本,一笔一笔地记录着自己当时的感受,回忆着母亲一生的恩德和她拉扯我们九个孩子成人的不易,以及她艰辛而苦难的一生。
父母的突然离去是儿女一生的分界:父母在,不论年龄大小你感觉始终没有长大;父母去世了,你哪怕是娃娃,也是大人。父母在,你就是走得再远,心中有个牵挂有个家,有个愿意倾听你苦乐酸甜的人;父母不在,你就孤单了,所谓的家的概念就不一样了,你就如同一片秋叶,毫无目的地、悠悠地随风飘零。
往日母亲劳作过的地方,躬身扫过树叶的小道,低头给牛拌料的食槽,牵着我哥家里那头尕白雌牛吃草的地埂;还有往日美好的一切……当我们永远失去以后才想起去珍惜往日的一切;当我们永远失去以后才会想起那么真切的细节;当我们永远失去了以后当时并不在意的琐碎事,却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现实的回忆和揪心的梦境里。
哦,老家,我梦魂萦绕的地方。想着我从小玩耍的门前榆树下的场院;想着母亲扫过榆树杏树落叶的大门台子;想着母亲挑水走过的泉湾儿的那条细路;想着母亲牵着那头尕白雌牛在大红日头下吃草的地边。
哦,老家,我的遥远的邓家山,我的再难见容颜的亲爱的母亲,我的再也看不见的那远远飘来的——一丁白盖头!
[注:盖头,指回族妇女头上披的头巾。一丁白盖头,指一方块盖头,非一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