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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丝绸之路(下)

2016-04-28叶舟

六盘山 2016年2期
关键词:河西走廊民族

叶舟

二、河西走廊的尘封,让我们民族失却了真正的国家性格

在奔跑的少年时代和青春期结束后,我们民族俨然花落莲出,成了一个泱泱帝国,坐在沉重的龙椅上,进入了漫长而臃肿的中年——她有了刻板的秩序与等级,有了严格的礼仪和规制。她的富裕和胃口,让身形渐渐地肥胖了起来,蜷作一团,忘了眺望和警醒。她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其放弃了追逐与做梦。她实行了严格的海防和塞防,鸵鸟一样,令自己的版图慢慢枯干,逐渐板结,以至于内心坍塌,有了深渊般的黑洞,吸食着一切向外与扩展的冲动,一切积极的作为。她不再血勇,也不贲张,更不凌厉,相反却学会了养生和咳嗽。她炼丹。她望气。她富态。她圆滑。她“三高”。她绘制了各种长生不老的秘笈。她开始灰头土脸的从河西走廊这一条长路上大规模地收缩了回来,埋头于宫殿与朝堂,自锢于内讧和权术,分心于茶艺及歌舞。即便蒙元和努尔哈赤像一堵堵高墙倾轧而下,她也只能衰弱无力,在精神上挥刀自宫,顾影自怜,写下一首首弱不禁风的宋词元曲和红楼遗梦。

至此,河西走廊彻底荒芜了,萧条了,干涸了。

在罡风和尘暴掩埋不住的大路两岸,迄今仍留有往昔英雄们的辙印和箭矢,仍有哀歌以及狼烟遍地的灰烬。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如此凛冽剽悍的谣唱,在后世的岁月中几近于一种传说,一首肝肠寸断的悼亡曲。

致命的是,尘封的河西走廊,让我们民族失却了一次建立真正的国家性格的机遇。

究其里,所谓的国家性格就仿佛一根带电的脊椎骨,能让一个民族挺立起来,持续地拥戴和葆有她的民众、传统、文化、政治、历史与锦绣山川。在它的庇护下,家庭、社会、文明礼仪和可持续的繁荣都将成为一种常态,一种题中应有之意。国家性格不应该仅仅是一个民族的表情,也不止是一种感性的表达,更是骨骼、血脉、经络和DNA。静水深流,金沙深埋,一再地契入到了这个民族的心理与肌理的最深处,凝成了一种思想和价值观,须臾不可更替,惟有不断的充盈和丰富,才能勃兴而阔大,犹如参天之树。

一根带电的脊椎骨,往往会在历史的重大关口,霹雳而下,烁烨光辉,一刹那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和方向。但是,在河西走廊以至整个丝绸之路尘封之前,我们民族却来不及去整理、锻造和熔铸,从而失却了一个凤凰涅槃的宝贵时刻。

然而,在地球的另一壁,美利坚民族却辗转西进,抓住了一次重大机遇。

如同地中海之于希腊人,海洋和大规模的航行之于葡萄牙人和英国人,西伯利亚之于俄国人,丝绸之路之于我们民族一样,每一个边疆的确都提供了一种新的机会,新的领域,新的精神契机。这意味着摆脱旧日束缚去寻找出路,生气勃勃,重拾自信,不堪忍受且蔑视旧有的思想和桎梏,革面洗心,归纳历史。新的边疆,等同于新的经验,新的制度与活力,也是一个民族能够脱胎换骨的坛场或高炉。

与我们民族的青春期一样,行进在美国西部的那些拓荒者、牛仔、探险家、掘金者、流民、罪犯、土地测量员、律师、警官、牧师等等,他们一个个都是激情澎湃的诗人,写下了热腾腾的诗篇和隽永流长的家书,寄往东海岸或欧洲大陆,描述着眼前这一片令人惊诧的土地:“天堂似乎就在那里,显露出它最初的天然光彩”“……我来到了居高临下的山巅,看见下面那富饶的平原,美丽的地面”“我们现在……发现置身于移民的洪流中,旧美国似乎瓦解,而向西迁移”“远行,远行,我远行越过了辽阔的密苏里河”“自由之星亮又大,指向了太阳落山的地方,弟兄们”“土地大得叫你走完自己的玉米地就会把你累倒了”“到西部去,到西部去,到自由者的土地去,密苏里河在那里浩荡入海”“……我还要说,人间要有迦南,那就在这里。这里的土地是蜜与流奶之地。”

立国之初,美国人就认为西部的存在对美国经济具有重大的作用。本杰明·富兰克林和乔治·华盛顿等人非常注意个人在西部通过土地投机而获利的机会,但也意识到了西部的尚未开发的富饶资源可以保证社会的自力更生,其特质可以使美国跃居世界上更古老的国家之前。诗人、作家和政治家们也都纷纷呼吁,一个繁荣民主的美国的希望就在这大片大片的“处女地”之上。

这些“在英国遭到命运鄙弃的人”,在此后两个多世纪的密集讴歌中,将全世界最华丽的辞藻都贡献给了西部:美丽的草原;最肥沃的土地;最大的林场;长满金黄色谷物的大片庄稼;一望无际的大牧场;第二天堂;这不是肥沃而是无比的肥沃的大地……。是的,美国的西部具有多种多样的魅力,其中一个就是它广袤无垠且未开垦的处女地。在那里,棉花,玉米,大麦,小麦,野牛,黄金,甚至女人与爱情,一切都仿佛是上帝的赏赐,来得如此慷慨,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在冒险西进的路上,有关死亡、热病、疟疾、孤寂、挫折、累断脊骨的心酸劳作都被刻意地掩盖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阳光、海滩、美酒和新鲜的黄油。人们嗅着太平洋的海风吹来的咸腥气息,一路上丢盔卸甲,马不停蹄,去争取赢得西部,赢得一个个再生的人间天堂。于是乎,仅仅在1848年开始的两年间,便有8万多人像染上了迁徙病毒一般,蜂拥而入地杀进了加利福尼亚。他们并没有呻吟,也不曾叫苦不迭,他们在西进的道路上,渐渐感觉到这是一种“天赋使命”。

由此,“西行”和“老是搬个没完”,就成了这个国家的一种命运,一种国民的习惯和精神状态了。这一时期,美国人是地球上最流动转移的人群,因为前方堆满了财富和荣誉,“几乎是毫无束缚,自由得像山上的空气”一样。

然而,恰是在这一广阔的背景下,美国人开始了对自己国家性格的奠基与塑造。

像所有的西部一样,她的辽远和赤裸,蛮荒和富庶,杀戮与生机,艰辛与成就,都仿佛一对巨大的矛盾体,横亘在每一个意欲拨马转向、踏行西去的人们面前。它既是一份致命的诱惑,亦是一番深刻的挑衅,同时它也是机会、胸襟、光荣、声名和财富的象征。西部是动态的,边疆之外,另有一重重新的边疆和新的地平线挂在天上,喝令人们去发现,去开拓,去占领。西部也是一块试金石,在她面前,所有的虚妄、自满、花拳绣腿以及假惺惺的斯文和教养都会被剥去伪装,露出最终的底牌。

于是,当西行的人们面对这一片陡峭而璀璨的天空时,一切都发生了。

这时的美国社会的现状,呈现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现象。他们相信,一个替旅客牵马拽镫的小孩也可能当上美国总统(范布伦,美国第八任总统);一个平民的子弟通过诚实的劳动,也可以拥有居所和牧场;如果胳膊够结实,腿勤快,敢于付出,倒霉的日子终将过去,蜜糖一般的生活指日可待。他们还相信,处处都有好运气,处处都有幸福在张望,只需要你心中燃起一堆烈焰,一股强烈的不停歇的热情,你终将得偿所愿——自从脱离了欧洲之后,这块崭新的大陆所呈现出的事实,对全世界来说都是新鲜的,令人大吃一惊的。它具有如此奇特的重大意义,哪怕是凭想象和做梦都探不出什么究竟的。

这样的一天总会……来到。他们笃信无疑。

是的,因为这个信念,在美国西部出现了一种别样的沸腾景象,到处都是忙碌,奔走,奋斗。人们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单纯、信任、热情、坦率、公正、厚道,以及雄心勃勃的个人主义情怀。他们蔑视经验,信赖自己的一双手胜于信赖别的一切。他们相信平等和机会。他们粗野可爱,热衷于追求物质利益,“宁可看见自己的小河上有磨坊在磨粉,也不愿意看见维纳斯或阿波罗的大理石雕像。”他们敏锐而果敢,讲实力却又喜好盘根究底,讲究实际而富于创造力,脑子快,办法多,有充沛的精力,也有着一览无余的开朗和活力,以及与大地一般与生俱来的奔放和活泼。在这一片未开垦的土地上,对生存的挑战,激励了人们自力更生和自给自足的念头,从而促进了一种对个人的价值的执守,以及对个人不分出身或教养而去承担政治义务的能力的信念——所有这些,乃是广阔西部的美丽赐予,也是远方以远的边疆所赋予的显著特质。

可以说,美国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向伟大的西部进军的历史。西部的无限元素,构成了美国传统这个图案中显著突出的线条。它们象征了美国作为一个充满机会、社会更新和进步之邦的观念——美国观念中最基本最持久的组成部分之一。

如上所述,也是在这种西进的过程中,美国的国家性格也渐渐地凸显了出来,形成了他们民族肌理和心理深处的骨骼、血脉、经络与DNA,时至今日,仍然若源头之水,澎湃不减,一眼就能够认出来。这在汗牛充栋的西部片,在电影《燃情岁月》《肖申克的救赎》等等的一大批影视作品中毕露无遗,引人注目。

这就是美国式的史诗。或者说:美国史诗。

这样的国家性格,注定让每一个公民有了强烈的认同感和皈依感,也有了一种神圣的责任与义务。在《寻找美国的诗神》一文中,桂冠诗人罗伯特·勃莱如此写道:

悲痛是为了什么?在那遥远的北方

它是大麦、小麦、玉米和眼泪的仓库。

人们走向那圆石上的仓库门。

仓库里饲养着所有悲痛的鸟群。

我对自己说:

你愿意最终获得悲痛吗?进行吧,

秋天时你要高高兴兴,

要修苦行,对,要肃穆,宁静。或者

在悲痛的山谷里展开你的双翼。

三、开启“一带一路”战略,实则是“中国史诗”的真正开篇

狮子老了,但它毕竟是狮子。

事实上,尘封千年的丝绸之路,并不是远避一隅,也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我们民族的文明进程。相反,在滚滚消失的岁月里,她用自己枯干的脊梁,独自支撑起了一片浩瀚西天,静候着罡风尽逝、重拾山河的那一天。她用不曾凉却下去的壮烈风景,依旧保存下了对英雄挽歌的记忆、追怀和景仰。她用流沙坠简似的诉说,仍然闪现出了昔日的烽火、杀伐与呼啸。她也用了纵贯千里的脉脉深情,吁请和平降临,来为我们民族的昨天、今天和未来恳切祈祷。她沉浸。她不语。她内敛。她一直在酝酿庄严,静待着一个拨云见日的时刻。

或者说,如河西走廊这样优美的仓库,不仅参与到了世界上唯一将五千年文明完整带入了今天的国家行动中,她还以自身的卑微存在,保存下了对早期文明的书写与珍爱。在遗址遍地的河西走廊,有关丝绸之路上的吉光片羽历历在目,俯拾皆是,比如敦煌。

我想说,敦煌如今是一个被严重误读了的概念。在一些左翼的制式乡愁式的散文中,敦煌以及她宝贵的经卷和壁画是被侵略、被掠夺的象征,是落后、贫瘠、谄媚西方的代表。在这类文化保守主义者的笔下,河西走廊以至于整个丝绸之路被再一次锁闭了,打入了冷宫,尘暴和风沙让她又一次灰土满面,无辜神伤。

敦煌不光是一座莫高窟,实际上,她是几种文化的总枢,是古代西部中国甚至中亚以远的文化首都。无论从历史、地理、军事、贸易、宗教、民族和风俗,还是从我们民族的缘起与精神气象上讲,她都有一种奠基或启示的意义。敦煌也不是因为藏经洞的发现才广为人知,成为今天的显学的,她始终占据着这一片大陆腹地深处所有文明的制高点,而像莫高窟、榆林窟、断长城、玉门关、阳关等等的遗址,仅仅是“敦煌”这个母题的一小份子。她是地标。她亦是领头羊。

在2000年出版发行的拙著《大敦煌》中,我这样写道:所谓宇宙的乡愁和广阔的忧伤,于我而言,只是穿行在北半球日月迎送下的这一条温带地域中,它由草原、戈壁、沙漠、雪山、石窟、马匹和不可尽数的遗址构成。在一首一以贯之的古老谣风中,它更多的是酒、刀子、恩情和泥泞、灾祸、宗教、神祗、生命及牺牲,正义和隐忍提供着铁血的见证;而在人类的烽燧和卷册中,楼兰王国、成吉思汗、丝绸之路、风蚀的中国长城、栈道、流放和最珍稀的野兽,如今都成为了一捧温暖的灰烬——北半球这一段最富神奇和秘密意志的大陆,不是一个地理名词,不是一个历史概念,更不是一个时空界限。它是文化的整合,是一个信仰最后的国度。

一定的,只有在这个方向上,我们民族的龙马精神才有了根据和源头,我们民族也才能重新找回曾经的强劲脉搏,拾取过去的自信与笑脸。

是时候了,“新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提出,不单是国家层面的审慎思考和战略选择,也是我们民族再次复兴、和平崛起的一种主动出击,更是这一条辉煌大路的再生之旅。狮子老了,但它毕竟是狮子。朱云汉先生在《高思在云:一个知识分子对21世纪的思考》一书中说:21世纪最重要的挑战就是去理解、应对中国崛起及其带来的世界秩序的重组。在过去的300年里,只有4个历史事件可以跟中国的崛起相提并论。第一是18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第二是1789年法国的大革命,第三是1917年的俄国十月革命,第四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美国的崛起。

洵不虚言。

由此可见,重开河西走廊以及丝绸之路,就是要找回我们民族不曾消逝的少年时代和青春岁月。因为血没有变凉,梦依旧滚烫。

2014年7月,习近平主席在一次讲话中,结尾时引用了一生钟爱中国文化的美国诗人玛丽安娜·摩尔的诗作《然而》说:“胜利不会向我走来,我必须自己走向胜利。”同样的情怀和热忱,也曾经出现在了康乾盛世时的诗人黄仲则的《将之京师杂别》一首中。他这样说:“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

而现在,重新敞亮一新、开阔包容的河西走廊乃至于整个丝绸之路,将会是我们民族复兴大业、实现梦想的“冰天跃马”之旅,更是“中国史诗”的真正开篇。

在1994年写下的《丝绸之路》一诗中,我这样诉说:

大道昭彰,生命何需比喻。

让天空打开,狂飙落地。

让一个人长成

在路上,挽起流放之下世界的光。

楼兰灭下 星辰燃烧 岁月吹鸣

而丝绸裹覆的一领骨殖

内心踉跄。

在路上,让一个人长成——

目击、感恩、引领和呼喊。

敦煌:万象之上的建筑和驭手。

当长途之中的灯光

布满潮汐和翅膀

当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在路上,让一个人长成——

怀揣祭品和光荣。

寺院堆积

高原如墙

大地粗糙

让丝绸打开,青春泛滥

让久唱的举念步步相随。

鲜血涌入,就在路上

让一个人长成

让归入的灰尘长久放射——

爱戴、书写、树立、起步

以至一路高歌。

帛道。

骑马来到的人,是一位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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