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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杀就是这样发生的,一墙之外农民还在种田一切都很普通很平静

2016-04-26殷志江

读读书 2016年1期
关键词:公义兹曼屠杀

殷志江

在这个世界上存活,除了生理循环维持系统——基本的吃喝拉撒睡——之外,我们的活命其实还受到了一些基本的支撑。这些支撑,往往并不为我们所在意,但一旦真正缺失,却是要命的,比如公正公义,或者说我们对世间最终应该存在公正公义的假设。这些支撑是如此的基本,以至于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会忽视他们的存在,犹如我们会忽视阳光的存在。

但一旦这种支撑突然被撤去,生活就会变成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目的的惩罚,生命是否需要继续下去都成了一个问题。这种支撑的撤去往往是突如其来的,比如走在街头扶起摔倒的老人却被判自己有罪。比如走在街头却突然被赶上火车,拉到波兰一个叫切尔诺的地方,那里是二战中德国人最早设立的灭绝营。公义被撤离,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是压倒性的,尽管可能在历史或未来的时间中正义得到匡扶,但是那个黑暗已经是不可挽回的。即使劫后余生,幸存者也难以恢复到阳光中来,难以对黑暗进行讲述。有人试图讲述灭绝和公义不存在的时间,他花了13年拍摄剪辑出了一部9个小时的电影。

2003或04年的一个夏天,从上午九点开始到傍晚七点(除了午餐的一小时),我都坐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看这部电影。法国哲学家、作家,萨特在《现代》杂志的合作者克罗德`朗兹曼所拍摄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录电影。在晚餐之后,我与当时上海师范大学几十个师生见到了朗兹曼先生本人。他比约定的见面会时间迟了半个小时,因为他在游船上夜览黄浦江,耽搁了时间。朗兹曼先生虽然满头银丝,但精神头很好,而且对各种问题都能迅速抓住根本,做出回答。我们纷纷对他拍一部9小时的电影,还安排一天放完9小时提出了疑问。

似乎老先生对此一点都不意外,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就是要让大家一口气9小时看完,这是这部电影的意义所在之一。观看《浩劫》不单单是一个看的过程,甚至不是一个单纯的精神活动,而是一种身体行动,一种体能和心理能量上的消耗测试与考验。你能不能坐在那里看9个小时,这是一个锤炼。在9小时之后,你不再是简单地说,我去看了一部关于犹太人屠杀的电影,我同情犹太人,我对大屠杀这个话题有兴趣,而是从身体经受的消耗和压力中舒缓过来,这个过程对我们这个主题才有着相对应的份量。在上海,你们是上午进场,看完时到外面看到天黑了。在日本,他们的排片是晚餐后傍晚进场,看完出来,外面天已经亮了。(因为年代久远,当时并未录音,笔者以记忆还原,因为朗兹曼先生的回答不以引号直接引出。但所有言辞,都以记忆中朗兹曼的逻辑和表达为经纬,并未随意添加。)

有喝着奶茶的女生问,看了9小时,集中营啥样子都没看到,全是在说,这是不是有些缺乏证据和视觉展示啊?

老先生不慌不忙,说,首先灭绝营和集中营是两回事,很多大家现在看到的历史档案那些图像都是集中营,纳粹关着犹太人在里面劳动,但灭绝营是直接灭绝,没有很大的生活区,而且在战争结束前都被纳粹夷为平地,不存在地面证据了。另外,他的工作也不是展示那些图片,比如万人坑,而是捕捉探访到关于灭绝和死亡的讯息,这些讯息并非照相机拍摄的直接尸体,而是当事人对死亡的印象和回忆,是死亡的发生。

当时,轮到我了,我问,为什么片子里好几次被访者肩上都会出现一只手,那只手是你的吗?为什么要用手摁在受访者的肩头?

朗兹曼先生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其实,这个世界并非是我们从小长大时被教导的那样,坏人被惩罚,受害的人就得到公义,好好生活。事实上时,作恶的人未必被惩罚,而受害的人即使被解放了,他们还往往以自己的被害为羞耻。毕竟,那是一种压倒他的黑暗和创伤。很多受访者并不愿意在我们的镜头面前回忆和讲述,那很痛苦,所以,我就把手按在他们的肩上,这是身体与身体的接触和联系,是一种安抚和安慰,表示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是兄弟。这样,或许他们当时会好受些,也愿意讲出一些过去。又有同学问,把电影做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的灵感是怎么来的?

朗兹曼觉得这又是一个很好问题。他在制作之前读了无数关于大屠杀的书籍和研究,但感觉自己身上挂满了炸药只是不知如何引爆。直到他来到波兰切尔诺附近,听那里的农民说,灭绝营就在他们村子和农田的边上,他们看到犹太人被火车拉进去,但几乎从来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音,一切都很平静。他们就在这里种田,隔着一道墙就是灭绝营。这时候,朗兹曼说,他感觉自己引爆了。他身上的炸药找到了引信。是啊。大屠杀和灭绝就是这样发生的。我们这边还在种田,那边就是屠杀,一切都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很平静。朗兹曼说,他并不能帮到那些受害者,他只是想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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