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容器》后记
2016-04-26马慧元
马慧元
本书是又一本音乐和读书笔记。虽然写了不少和音乐相关的文字,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写作是乐评,我只是记录自己读书、学音乐的点滴而已,至于对音乐家盖棺论定、好汉排座次的事情,还是留给真正的评论家吧。我也不是书评人,我只希望在读书的过程中发掘作者的“上下文”,努力实践一种近于和作者平行的思考轨迹,然后和作者“对照笔记”。这可是个不小的野心,并常常因无知而感到绝望,只能不断放慢脚步。
因为喜欢管风琴和相关的历史,我看过不少管风琴的历史纪录片,赞叹之余,也有点怪他们把这一切弄得太完美了,尤其是管风琴演奏的场合,往往是在静谧的老教堂里,气氛纯美而孤绝,哪怕朴素,也有一种遥远的骄傲。但真正的历史乐器、教堂生活哪可能是这个样子?
容我离题一下——碰巧读到获得诺奖的加拿大作家门罗其人,还颇有感觉。我知道这是个写“家长里短”的人——小说家当然大多离不开市井生活,都不是清高避世的人。不知为什么,我读一点门罗,竟然想起管风琴的历史——看上去这是多么极端不同的两个世界啊!然而管风琴是个长久之物,连接着村庄的一生一世,多少生生死死、人情世故都在那个气场里。在我眼里,任何历史场合都是一个“复杂系统”、混沌系统,里面是扫不清的灰尘,清不完的废物,人与人之间则有无尽的纠葛和误会,而管风琴的管子里则可能是小动物的乐园!世世代代,村庄、城镇里,围绕管风琴的财政、人事、音乐纷扰从未断绝,表面的清洁之下仍然是俗世的故事。除非你把这一切付之一炬,不然它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不仅教堂,一所庭院,一个家都是一个复杂系统,虽然我们拥有的语言标签不断丰富,但仍追不上世事无常,能做的只是捉住一片“生活”,裹上几个在绝望中抓住的词语。历史就这么传下来,藏在生活里的话语好比微弱的光线。
书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可疑,经典尤为可疑。但我至今还是迷信着它们对生活的诚实、和生活的联系。
其实,我自己读书写文章,希望表达的就是这样的联系:管风琴、古典音乐、历史和科学,这都是人的世界,所谓俗和雅只是人为的标签。各种经典和生活的联系也不是我的发明,它一直就在那里。
我在一篇小文里写过这样一段,又开始在管风琴上弹法国浪漫派作曲家弗朗克的《前奏曲,赋格和变奏》,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写过这么一句,“所谓的高雅艺术,不骄傲,不高贵,不冷漠,它来自生活中最艰难的坚持,最诚恳的关怀。而那些最细致的手艺,背后都是卑微的生活。”我的天,那不正是过去弹弗朗克的时候写出来的吗。几年前的一天,我在教堂里练琴,天气不错,直到傍晚都很亮,光一块块地从教堂的彩色玻璃里泼进来,而管风琴上的增音音箱开开合合,声音的波动也好比光线进出。音乐柔美,但枯燥的增音踏板开合练习让我厌烦得发疯。老师走过来对我说,“时间到了,我们要用琴,你回去吧。”我不知不觉停下来。此刻音乐未冷,而教堂里气场突变,阴森之感排山倒海。音乐就是这样,会打开生活中最触手可及的意象,而此时,弗朗克的余温和当时的情景合作成一幅特别的画面,竟然直通“消失”和“死亡”——那是四川大地震的日子,中国人日日听到殒命和逃生。高雅艺术的背景里就这样密布着卑微和痛苦,或者说,任何有历史的精深之物都有受难的印迹,它总是有效地吸收各种哀感。
这个瞬间或许只是巧合,或者只是大脑不逻辑的通感。可我还是感触良多,因为人类情感的彼此依托,也因为人生的多样和相似。有时我觉得,前人已经为我们担当了很多,经典是我们永远的朋友,可有时又觉得人生悬隔。哀乐悲慨之间,读懂很难。
所以我只能奢望自己很慢很慢地生活,有记录,有幻觉,有奇迹面前的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