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拉旗徐兽医﹄——追忆我的父亲徐银宝
2016-04-26徐明昌
徐明昌
﹃达拉旗徐兽医﹄——追忆我的父亲徐银宝
徐明昌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36年了。我常常捧着那些泛黄的书信和照片沉思。那是父子阴阳两隔后心灵交融的记录。正是:父爱绵绵无绝期,此情可待成追忆了。
我和父亲朝夕相处的岁月,正处在以童稚的思维寻找童趣的童年。我15岁上离家,在达拉特中学寄宿读书。18岁上离乡,赴呼和浩特求学。此后一直漂泊在外,与家人的生分是不可避免的。其间我与父亲断断续续的接触,除了过年省亲就是应急探病。长期聚少离多,无法走进彼此的心灵深处。仅凭深远的记忆,零星的往事,无法呈现乃至透视父亲的人生全景,从而失去了写好他的资格。
我在家乡生活和读书期间,人们对父亲的称呼是“达拉旗徐兽医”。他多次来呼市讲学和开会,一次我到会上找他,在打听其住址时,提到其名都摇头,一提“达拉旗徐兽医”,几乎无人不知。觉得“达拉旗徐兽医”是达拉特旗一张名片。今天,“达拉旗徐兽医”历经百年沧桑,传至五代,是子孙过百的大家族。而五代徐兽医之中,集达旗兽医院长,达旗政协委员,达旗民间兽医联合会主任,华北兽医学会会员之大成者,就是徐兽医的第三代传人——我的父亲徐银宝。
父亲的家史家书
我于1963年3月至1969年3月,跟随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九师机械营,转战长白山和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修建铁路,前两年当司机后四年任文书。那正是大讲“唯成分论”的年代。为了应对有关我家庭出身的审查,父亲在先后四封来信中,如实陈述了家庭四代的历史。我的曾祖父徐仁义于清朝光绪年间从山西省五台县,走西口来到当时的绥远省达拉特旗落脚谋生。与我的祖父徐双喜两代人都是祖传的人兽皆通的老中医。在1945年以前,父亲曾在国民党二十二军和达拉特旗王爷府先后当过二十二年挂号上尉马医官。达旗王爷府还以土地顶替药钱的办法,给父亲两顷土地,父亲并且分过股子。我这样的家庭出身,在清一色的工农子弟兵的解放军行列中,毫无根正苗红可言。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戴上历史反革命等五顶帽子,而我也因此复员。
几十年来,“达拉旗徐兽医”的后人,秉持祖训,传承家风。比如大姐徐桂莲的长子刘文斌,当兵复员后,辞去国家的正式工作,主动要求治沙创业,在王二窑子一带明沙上,种植十万株绿化树,被国家民政部授予劳动模范。我妹徐桂兰,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成功创办了食品企业,荣获全旗“十佳女强人”的称号。长兄徐明道,深钻细研,开创了达旗兽医界为大牲畜开展外科手术的先例,以累累硕果,入选《中国名人》一书,登上首都人民大会堂的奖台,还有徐兽医家族六世孙即我的孙子徐泽龙,荣获第十届香港国际青少年艺术节(内蒙古赛区)钢琴比赛金奖……
父亲的苦乐
父亲在1959年死里逃生,在1969年遭牢狱之灾,于1979年10月驾鹤西归,每一个节点我都亲历其间,感同身受,永远难忘。
从1958年11月到1959年8月,我休学在家。是我懂事以来与家人团聚时间最长的一年。这一年开春,父亲告诉我,陪同母亲到包头市看病。经中医诊断为“倒开花”(即西医学名子宫癌),建议先回家养着。父亲回来后每天查看《医宗金鍳》至深夜,不停翻阅祖传秘方,然后决定按“崩漏症”下药。崩漏是个中医病名,崩者月经失控,漏者林漓不止。母亲服了父亲开的中药,一个月后奇迹般痊愈。
夏初,父亲以小淖兽医站站长、达旗民间兽医联合会主任的身份,参加王爱召人民公社整风会议。会议期间以“历史复杂”为名遭到批判。没过多久他一病不起,住进了达旗医院。为他治病的赵良骥、李生美,都是老朋友,虽精心治疗但不见好转。情急之下,母亲跑到白塔召上求神拜佛,向大喇嘛讨了一把“灰面子”,偷着掺到开水里让父亲喝下,无济于事。母亲一直不明白是名医的中药还是喇嘛的“灰面子”产生了疗效,总之,父亲最终逃过了死神。
1969年前半年,父亲在“群专”的牢房里受刑,后半年蹒跚于医院和病榻之间。全部推倒、彻底平反的审查结论成了他最大的心灵安慰。
1979年初,父亲复出以后,不敢懈怠。经过“文革”动乱,兽医站穷得发不开工资。他采取既要搞好门诊治疗,又要下乡搞好防疫,提高治愈率的措施。要主动联系畜主,坚持出诊服务。全站十几号人团结协作,苦干两年,随着收入的增加,先修缮了站内房舍,后盖起了一排崭新的宿舍,解决了职员无房可住的窘迫。
从1973年开始,原内蒙古农牧学院把父亲领导的树林召公社兽医站,定为学生实习站点,每年要接待大批来实习的毕业生。同时将他聘为客座教授,定期到学院兽医系讲学一个月。在此期间,每逢星期天他都要来家团聚。这是我一生中与父亲仅有的几次家庭聚会,老少三代,其乐融融,终生难忘。
1975年6月,父亲以农业部华北兽医学会会员的身份,参加呼市内蒙古生物制药厂召开的华北兽医学会年会。
从1978年开始,父亲感到浑身乏力,病体难支,精神大不如前,于是自行买好做棺材的木料,准备后事。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1979年的春节,父亲是在医院的病榻上度过的。当时大小便失禁,我含着泪水为他换洗衣服。
当年夏天,我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火速回去组织人员抢救……出院没几天,我见他病情趋于稳定,准备告辞回呼市上班。不料他突然叫我去找木匠,为他打棺材。我担心他经不住做棺材那种场面的刺激,找各种理由进行劝阻。但是他冷静地对我说:“你不要劝了,人一生下来头上就顶着个死。哪一天顶不动了,也就该走了,到时谁也不要圪黏(意即惋惜)。”
10岁时和父亲在包头合影
打棺材这天,父亲照旧起得很早。在木匠开始下料时,他手拄拐棍端坐在椅子上,任锯走锛砍,刨花飞溅,他气定神闲,顾盼自若。偶尔还和他早已熟悉的木匠,开几句玩笑。然而当我意识到死神不久就要把父亲带走,那时父子就会天人相隔时,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一阵紧似一阵地撞击我的胸口……
1979年10月18日,父亲走完70年的人生里程。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葬于斯。达拉旗,生是父亲的人生大舞台,死是先父长眠的安乐地。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养育了他。他为故乡的富庶和安宁,回报了一生的心血。下葬那天,当灵柩车在树林召镇的大街上缓缓驶过,路两旁围观的人群,风中肃立,注目送行。父亲也在向承载过自己苦乐年华的热土,作最后的告别……
父亲的教诲
父子一场几十年,身为第一任人师的父亲,教诲多多。在我成长的关键时刻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之中。
儿时的记忆有些稍纵即逝,有些相随始终。我一生与书法结缘,缘于陪父亲为乡亲们写春联。每逢临近大年,来家里求父亲写春联的乡亲络绎不绝。父亲来者不拒,倒贴上烟卷茶水,时而让我挥笔代劳。父亲说:“写字是读书人的门面,一伸手就知道你几斤几两。”父亲在早年读过六年书,他的颜楷、柳楷对联备受邻里的青睐。父亲的教诲指明了书法在我人生中的地位。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始终把书法当作必修课,苦练不辍。直到如今,竟以练字养生,乐此不疲,颐养天年。
1955年公私合营不久,父亲出任小淖兽医联合诊所主任。郭留营子还有几十亩土地需要打理,因此没有搬家。两村相距十五六里。父亲每天骑一辆红胎自行车到诊所上班;我每天背书包到小淖小学走读。父亲不让我搭车的理由是:“半大小子,越跑逛越长得快。”诊所有集体食堂,父亲宁肯每天给我五角饭钱,也不允许我去食堂就餐。理由是“免得人家说闲话。”我反驳说“人家对我笑脸相迎,不可能说闲话。”不料父亲表情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记住,人啊,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后来才悟出父亲对我也抱有望子成龙的希望。
1957年7月,我小学毕业以后,没有备战中考的意识,每天还是在篮球场上撒欢儿尽兴。有一天天擦黑回到家正要吃饭,父亲突然发话了:“从你毕业以后再没看到你翻过书本,篮球场成了你的家。你告诉我,考不上中学咋办呀?”我一时语塞,原来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走到了一步跟不上而步步赶不上的人生第一个十字路口,第二天,我把篮球的气放了。重新背起书包,瞄到南城墙对面一片高粱地里复习功课。中考的结果,在几百户人家的小淖村,就我一人考上应届毕业生,我常想,假如没有父亲的那次重锤敲打,我的历史,恐怕是另一番景象。
1958年的下学期,我因拒绝参加学校统一组织到哈什拉沟大炼钢铁劳动,被拔白旗。当作全校唯一走白专道路的典型,每天全班开会对我进行“帮助”。而在反右斗争余波未退的“帮助”,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严厉!那种形势下的一个年方16岁的青涩少年,究竟能懂得多少政治!严酷的政治运动对一个未成年的人也毫不留情,我被没完没了的“帮助”搞得实在顶不住了,只好休学。第二年秋季开学在即,我就要回校复读。临行前父亲找我谈话,他说:“我把你一学期的学费,全部交了,今天你得给我咬下个牙印子,以后还敢不敢违抗学校安排,顶撞领导?”他看我低头不语,又叮咛一句:“记住,苍生苦寒,能忍则安!”
既痛心疾首,又语重心长。父亲为我的成长,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是无法用数字来估算的。
时如白驹过隙,人间天翻地覆。
10年后的春天,身陷囹圄的父亲,在传给我的字条上写道:“你如(无)论如何不干(敢)犯错误要注义(意)。”几十年来我在社会上闯荡,行走一条正道,然后安享晚年,得益于父亲“不敢犯错误”的叮嘱,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
回首往事,纵观父亲一生,起伏跌宕70年,奔波于旧社会,献身于新中国,鞠躬尽瘁为人民,毕生和牲口打交道,却无不投射着一种仁爱的光辉。受尽运动劫难的百般凌辱,却彰显了热爱国家、忠于职守的高贵灵魂。他拼尽全部精力,为达旗的畜牧兽医事业,贡献了才智。用高尚的品格和精湛的医术,为家族赢得了殊荣。
我抚今思昔忆先父,口占诗章留其名。
诗云:
五台佛光罩祖根,
大漠彩虹映平生。
家学渊渊传兽医,
桃李盈盈绽门庭。
命运多舛由他去,
但开先河不问功。
济世利民心如铁,
银辉宝气贯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