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张择端的春天之旅
2016-04-25祝勇
祝勇
一
这个帝国的天气从来未曾像这一年这么糟糕,公元1127年,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气象学家将这一时期称作“小冰期”。在这个“小冰期”里,宋王朝被来自北方的铁骑踏成了一地鸡毛。上天以自己的方式控制着朝代的轮回。绝望的宋钦宗自己走到了金军营地,束手就擒。此后,金军冲入汴京内城,在宽阔的廊柱间游走和冲撞,迅速而果断地洗劫了宫殿。匆忙撤走的时候,心满意足的金军似乎还不知道,那幅名叫《清明上河图》的长卷,被他们与掠走的图画潦草地捆在一起,它的上面,沾满了血污和泥土。
在他们身后,宋朝人记忆里的汴京已经永远地丢失了。在经历四天的洗劫之后,这座“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的香艳之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只剩下零星的建筑,垂死挣扎。
在取得军事胜利之后,仍然要摧毁敌国的城市,这种做法,并非仅仅为了不理智地泄愤,相反,它非常理智,它打击的对象不是人的肉体,而是人的精神和记忆。
暴风雪停止之际,汴京已不再是帝国的首都——它在宋朝的地位,正被临安(杭州)所取代;在北京,金朝人正用从汴京拆卸而来的建筑构件,拼接组装成自己的崭新都城。汴河失去了航运上的意义,黄河带来的泥沙很快淤塞了河道,运河堤防也被毁坏,耕地和房屋蔓延过来, 占据了从前的航道,《清明上河图》上那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从此在地图上抹掉了。
六十年后,《清明上河图》仿佛离乱中的孤儿流落到了张著的面前。年轻的张著一点一点地将它展开,从右至左,随着画面上扫墓回城的轿队,重返那座想象过无数遍的温暖之城。此时的他,内心一定经受着无法言说的煎熬,因为他是金朝政府里的汉族官员,唯有故国的都城,像一床厚厚的棉被,将他被封冻板结的心温柔而妥贴地包裹起来。他或许会流泪,在泪眼朦胧中,用颤抖的手,在那幅长卷的后面写下了一段跋文,内容如下:
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燕山张著跋。”
这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清明上河图》后面的第一段跋文,字是蝇头小字,写得工整仔细,字迹浓淡顿错之间,透露出心绪的起伏,时隔八百多年,依然涟漪未平。
二
张择端在12世纪的阳光中画下《清明上河图》的第一笔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为这座光辉的城市留下了最后的遗像。他只是在完成一幅向往已久的画作,他的身前是汴京的街景和丰饶的记忆,他身后的时间是零。除了笔尖在白绢上游走的陶醉,他在落笔之前,头脑里没有丝毫复杂的意念。一袭白绢,他在上面勾划了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忘记了无论自己,还是那幅画,都不能挣脱时间的统治,都要在时间中经历着各自的挣扎。
张择端有胆魂,他敢画一座城,而且是12世纪全世界的最大城市——今天的美国画家,有胆量把纽约城一笔一笔地画下来吗?当然会有人说他笨,说他只是一个老实的匠人,而不是一个有智慧的画家。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应该是靠规模取胜的,尤其中国画,讲的是巧,是韵,一钩斜月、一声新雁、一庭秋露,都能牵动一个人内心的敏感。艺术从来都不是靠规模来吓唬人的,但这要看是什么样的规模,如果规模大到了描画一座城市,那性质就变了。就像中国的长城,不过是石头的反复叠加而已,但它从西边的大漠一直辅展到了东边的大海,规模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步,那就是一部伟大作品了。张择端是一个有野心的画家,《清明上河图》证明了这一点,铁证如山。
时至今日,我们对张择端的认识,几乎没有超出张著跋文中为他写下的简历:“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他的全部经历,只有这寥寥十六个字。“游学于京师”,说明他来到汴京的最初原因并不是画画,而是学习。他游学研习的对象,也主要是诗赋和策论。“后习绘事”,说明他改行从事艺术是后来的事——既然是后来的事,又怎能如此迅速地蹿升为美术大师?既然是美术大师,又如何在宋代官方美术史里寂然无闻(尤其在皇帝徽宗还是大宋王朝“艺术总监”的情况下)?他身世成谜,无数的疑问,我们至今无法回答。我们只能想象,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了他,怂恿着他,终于有一天,春花的喧哗让他感到莫名的惶惑,他拿起笔,开始了他漫长、曲折、深情的表达,语言终结的地方恰恰是艺术的开始。
他画“清明”,“清明”的意思,一般认为是清明时节,也有人解读为政治清明的理想时代。这两种解释的内在关联是:清明的时节,是一个与过去发生联系的日子、一个回忆的日子,在这一天,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反向的,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张择端也不例外,在清明这一天,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日常的景象,也是这座城市的深远背景;而张择端这个时代里的政治清明,又将成为后人们追怀的对象,以至于孟元老在北宋灭亡后对这个理想国有了这样的追述:“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清明,这个约定俗成的日子,成为连接不同时代人们情感的导体,从未谋面的张择端和孟元老,在这一天灵犀相通,一幅《清明上河图》、一卷《东京梦华录》,是他们跨越时空的对白。
有人说,宋代是一个柔媚的朝代,没有一点刚骨,在我看来,这样的判断未免草率,如果指宋朝皇帝,基本适用,但要找出反例,也不胜枚举,比如苏轼、辛弃疾,比如岳飞、文天祥,当然,还须加上张择端。没有内心的强大,支撑不起这一幅浩大的画面,零落之雨、缠绵之云,就会把他们的内心塞满了,唯有张择端不同,他要以自己的笔书写那个朝代的挺拔与浩荡,即使山河破碎,他也知道这个朝代的价值在哪里。宋朝的皇帝压不住自己的天下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张择端,却凭他手里的一支笔,成为那个时代里的霸王。
纷乱的街景中,没有人知道他是谁,要做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全部被画进他的画中。他走得急迫,甚至还有人推搡他一把,骂他几句,但他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他庆幸自己成为这城市的一分子。他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梦幻感,他因这梦境而陶醉。他铺开画纸,轻轻落笔,但在他笔下展开的,却是一幅浩荡的画卷,他要把城市的角角落落都画下来,而不是其中的一部分。
三
这不是鲁莽,更不是狂妄,而是一种成熟、稳定,是心有成竹之后的从容不迫。他精心描绘的城市巨型景观,并非只是为了炫耀城市的壮观和绮丽,而是安顿自己心目中的主角——不是一个人,而是浩荡的人海。汴京,被视为“中国古代城市制度发生重大变革以后的第一个大城市”,这种变革,体现在城市由王权政治的产物转变为商品经济的产物,平民和商人,开始成为城市的主语。他们是城市的魂,构筑了城市的神韵风骨。
这一次,画的主角是以复数的形式出现的。他们的身份,比以前各朝各代都复杂得多,有担轿的、骑马的、看相的、卖药的、驶船的、拉纤的、饮酒的、吃饭的、打铁的、当差的、取经的、抱孩子的……他们互不相识,但每个人都担负着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心境、自己的命运。他们拥挤在共同的空间和时间中,摩肩接踵,济济一堂。于是,这座城就不仅仅是一座物质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一座“命运交叉的城堡”。
在宋代,臣民不再像唐代以前那样被牢牢地绑定在土地上,臣民们可以从土地上解放出来,进入城市,形成真正的“游民”社会。不像唐朝,虽然首都长安光芒四射,成为一个国际大都会,但长安城之外广大的国土上却闭塞而沉寂。相比之下,宋代则“以汴京为中心,以原五代十国京都为基础的地方城市,在当时已构成了一个相当发达的国内商业、交通网”。“市民社会”形成的同时,知识精英也开始在王权之外勇敢地构筑自己的思想王国,使宋朝出现了思想之都(洛阳)和政治之都(汴京)分庭抗礼的格局,经济和思想的双重自由,犹如两只船浆,将宋代这个“早期民族国家”推向近代。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宋代小说、话本、笔记活跃的真正原因,即:在这座“命运交叉的城堡”里,潜伏着命运的种种意外和可能,而这些,正是故事需要的。英雄的故事千篇一律,而平民的故事却变幻无定。关注普通人的灵魂,关注蕴含在他们命运中的戏剧性,这是一个叙事者的本能。他面对的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一个变化的空间,对于一个习惯将一切都定于一尊的、到处充斥着帝王意志的、死气沉沉的国度来说,这种变化是多么的可贵。
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在道路的每一个转角,会与谁相遇;没有人能够预测自己的下一段旅程;没有人知道,那些来路不同的传奇,会怎样混合在一起,糅合、爆发成一个更大的故事。他画的不是城市,是命运,是命运的神秘与不可知——而这,正是这座城市,也是他作品的活力所在,成了那个朝代里最为生动的部分。
四
画中的那条大河(汴河),正是对于命运神秘性的生动隐喻。
在《清明上河图》中,河流占据着中心的位置。汴河在漕运经济上对于汴京城的决定性作用,如宋太宗所说:“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可以说,没有汴河,就没有汴京的耀眼繁华。但这只是张择端把汴河作为构图核心的原因之一。对于张择端来说,这条河更重大的意义,来自它不言而喻的象征性——变幻无形的河水,正是时间和命运的赋形。如李书磊所说,“时间无情地离去恰像这河水;而时间正是人生的本质,人生实际上是一种时间现象,你可以战胜一切却不可能战胜时间。因而河流昭示着人们最关心也最恐惧的真理,流水的声音宣示着人们生命的密码。”于是,河流以其强大的象征意义,无可辩驳地占据了《清明上河图》的中心位置,时间和命运,也被张择端强化为这幅图画的最大主題。
河道里的水之流,与街道里的人之流,就这样彼此呼应起来,使水上人与岸边人的命运紧密衔接、咬合和互动。没有人数得清,街市上的人群,有多少是赖水而生;没有人知道,饭铺里的食客、酒馆里的酒客、客栈里的过客,他们的下一站,将在哪里停泊。我们从画中看到的并非一个定格的场景,铁打的城市流水的过客,它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它不是一瞬,是一个朝代。
王安石曾经领导了汴河上的清淤运动,甚至尝试在封冻季节开辟航运,与此相平行,他信誓旦旦地对这个并不“清明”的王朝展开“清淤”工程,但这无疑是一场无比浩大、复杂、难以控制的工程。他发起了一场继商鞅变法之后规模最大的改革运动,终因触及了太多既得利益者而陷入彻底的孤立,1086年,王安石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死前还心有不甘地说:“此法终不可罢!”
他死那一年,张择端出生未久。
张择端或许并不知道,满眼华丽深邃的景象,都是那个刚刚作古的老者一手奠定的, 甚至有美国学者Johnson Linda Cooke(张琳德)推测,连汴河边的柳树,都是王安石于1078年栽种的,因为她根据树的形状,确认它们至少有20年的树龄。张择端把王安石最脍炙人口的诗句吟诵了一百篇,却未必知道这个句子里包含着王安石人生中最深刻的无奈与悲慨: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朝代与个人一样,都是一种时间现象,有着各自无法反悔的旅途。于是,张择端凝望着眼前的花棚柳市、雾阁云窗,他的自豪里,又掺进了一些难以言说的伤感与悲悯。张择端一线一线地描画,不仅为了这座变幻不息的城市从此有了一份可供追忆的线索,更在思考日常生活中来不及生发的反省与体悟。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清明上河图》并非只是画了一条河,它本身就是一条河,一条我们不可能两次踏入的河流。
五
由于一条河,这幅古老的绘画获取了两个维度——一个是横向展开的宽度,它就像一个横切面,囊括了北宋汴京各个阶层、各行各业的生活百态,让我们目睹了弥漫在空气里的芳香与繁华,这一点已成常识;另一个是纵向的维度,那就是被河流纵向拉开的时间,这一点则是本文需要特别指明的。画家把历史的横断面全部纳入纵向的时间之河,如是,所有近在眼前的事物,都将被推远——即使满目的丰盈,也都将被那条河带走,就像它当初把万物带来一样。
这幅画的第一位鉴赏者应该是宋徽宗。当时在京城翰林画院担任皇家画师的张择端把它进献给了皇帝,宋徽宗用他独一无二的瘦金体书法,在画上写下“清明上河图”几个字,并钤了双龙小印。他的举止从容优雅,丝毫没有预感到,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这幅画,都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旅途。
北宋灭亡六十年后,那个名叫张著的金朝官员在另一个金朝官员的府邸,看到了这幅《清明上河图》。那个时候,风流倜傥的宋徽宗已经在五十一年前(公元1135年)在大金帝国的五国城屈辱地被马蹄踏死,伟大的帝国都城汴京也早已一片狼籍。宫殿的朱漆大柱早已剥蚀殆尽,商铺的雕花门窗也已去向不明,只有污泥中的烂柱,像沉船露出水面的桅杆,倔强地守护着从前的神话。在那个年代出生的北宋遗民们,未曾目睹、也无法想象这座城当年的雍容华贵、端庄大气。但这幅《清明上河图》却唤醒了一个在金国朝廷做事的汉人对故国的缅怀。尽管它所描绘的地理方位与文献中的故都不是一一对应的,但张著对故都的图像有着一种超常的敏感,就像一个人,一旦暗藏着一段幽隐浓挚而又刻骨铭心的深情,对往事的每个印记,都会怀有一种特殊的知觉。他发现了它,也发现了内心深处一段沉埋已久的情感。他像一个考古学家一样,把所有被掩埋的情感一寸一寸地牵扯出来,重见天日。北宋的黄金时代,不仅可以被看见,而且可以被触摸。他没有在自己的跋文中记录当时的心境,但在这幅画中,他一定找到了回家的路。他无法得到这幅画,于是在跋文中小心翼翼地写下“藏者宜宝之”几个字。至于藏者是谁,他没有透露,八百多年后,更无从得知。
金朝没能从胜利走向胜利,它灭掉北宋一百多年之后,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就被元朝灭掉了。《清明上河图》又作为战利品被席卷入元朝宫廷,后被一位装裱师以偷梁换柱的方式盗出,几经辗转,流落到学者杨准的手里。杨准是一个誓死不与蒙古人合作的汉人,当这幅画携带着关于故国的强大记忆向他扑来的时候,他终于抵挡不住了,决定不惜代价买下这幅画。那座城市永远敞开的大门向他发出召唤。他决定和这座城在一起,只要这座城在,他的国就不会泯灭,哪怕那只是一座纸上的城。
但《清明上河图》只在杨准的手里停留了12年,就成了静山周氏的藏品。到了明朝,《清明上河图》的行程依旧没有终止。宣德年间,它被李贤收藏;弘治年间,它被朱文徵、徐文靖先后收藏;正统十年,李东阳收纳了它;到了嘉靖三年,它又漂流到了陆完的手里。
《清明上河图》变成了一只船,在时光中漂流,直到1945年,慌不择路的伪满洲国皇帝溥仪把它遗失在长春机场,被一个共产党士兵在一个大木箱里发现,又几经辗转,于1953年底入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它才抵达永久的停泊之地,至今刚好一个甲子。
只是那船帮不是木质的,而是纸质的。纸是树木的产物,然而与木质的古代城市相比,纸上的城市反而更有恒久性,纸图画脱离了树木的生命轮回而缔造了另一种的生命,它也脱离了现实的时间而创造了另一种时间——艺术的时间。它宣示着河水的训诫,表达着万物流逝和变迁的主题,而自身却成为不可多得的例外,为它反复宣讲的教义提供了一个反例——它身世复杂,但死亡从未降临到它的头上。纸的脆弱性和这幅画的恒久性,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也构成一种强大的张力,拒绝着来自河流的训诫。一卷普通的纸,因为张择端而修改了命运,没有加入到物质世界的死生轮回中,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选自《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