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卷碑小考
2016-04-25张永祥四川大学四川成都610064
张永祥(四川大学 四川 成都 610064)
“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卷碑小考
张永祥(四川大学四川成都610064)
【摘要】十字卷碑“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宗法《石门铭》,现存刻石与墨迹两种形式,在中国书法史和对联史上均具有极其重要之影响。此联传为五代宋初陈抟所书,或真或伪,莫衷一是。本文对石刻与墨迹传播源流进行分析,辨析各家之言,力图从书法观念、书法载体与书法媒介视阈廓清此联真伪问题。
【关键词】陈抟 十字卷碑 对联 书法观念 书法形制
世传陈抟所书之“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卷碑,乃集陕西汉中摩崖石刻《石门铭》书法而来,现存刻石和墨迹两种形式,在中国书法史和对联史上均具有极其重要之影响,历来备受重视。然此联之传播流传情况扑朔迷离,古今论者持说不一,或谓联文为陈抟所作,或谓墨迹为陈抟所书,或谓墨迹为后人所临,甚至有人认为根本为后人伪造。其讹误已久,疑问颇多,实有廓清之必要。本文就此联墨迹与刻石流传情况进行考辨,就正于方家。
一、此联现存的两种形式
现存此联有石刻与墨迹两种形式。
石刻现存两处,分别于河南洛阳龙门石窟与陕西华阴西岳庙出土。前者位于今河南洛阳龙门石窟西山潜溪寺与宾阳洞之间,其形制为横幅,高七十厘米,宽一百九十八厘米,并有跋文三段,分别为石延年、陈肇镛与路璜跋文(见图1)。
石延年跋文:
希夷先生人中龙,天岸梦逐东王公。酣睡忽醒骨灵通,腕指忽忽来天风。鸾舞广漠凤翔空,俯视羲献皆庸工。投笔下拜称技穷,太华少华白云封。延年题时康定庚辰岁十二月十四日。
陈肇镛跋文:
《希夷先生十字卷》当时书于碧虚观,张之白云堂壁。大中祥符间游客窃去,旋求得于太原,归临颍张氏,摹刻于少室之惠公岩,起希夷阁于岩上,度童子焦景元为阁主,付墨卷使守焉。明洪武间归金华宋氏,遭党难,遂入内府,后赐盱眙李曹国家。国初归阳夏谢氏。道光初为江右曾宾谷先生所得。今河帅高要苏赓堂先生前在京都,于其喆嗣笙巢侍御处手摹一卷。乙丑冬,肇镛奉命擢守河南,濒行,先生出以相授,语曰:“少室之希夷阁先时已无知其故址者,而墨卷完美,历九百余年,殆有鬼神呵护。岂不可寿诸贞珉,俾垂久远?”任事后,清厘庶务,昕宵鲜暇,未遑及也。戊辰下,政事稍闲,爰命僧智水摹勒上石,刻于洛阳县南之伊阙山。敬识数语,以见先生怀古之深情,而尤窃幸肇镛亦得附姓名于后也。同治七年岁次戊辰夏仲武进陈肇镛谨识。
另一石刻位于今陕西华阴西岳庙灏灵殿东侧。其形制为对联,碑于一九八一年出土,残为三段,现已觅全,高一百七十五厘米,宽八十五厘米(见图2)。
墨迹本高一百六十八厘米,宽四十二厘米,乃对联形制,上联下方为石延年题跋,下联下方为顺治时谢存仁跋文,上下联两侧为清末民国时书家曾熙跋文(见图3)。
谢存仁跋文:
金华宋氏被党难,此书遂入内府,后赐盱眙李曹国家。乙酉寒日……以秦汉印二百方、汉双鱼飞鸿洗、初搨醴泉铭……易得之。宇宙灵英,飞入吾手,岂非奇福也哉。顺治八年秋九月阳夏谢存仁识于萸湾精舍。
省略处模糊难辨,然不害文意。
曾熙跋文:
此希夷先生临石门册子,其集为楹语当在明之季叶。其书风骨之高,此十字足以尽之。海内流传,辗转摹刻,乃失笔法,道人因以重值访购得之。复为长素先生假去。道人殁,始索还。仍以墓田丙舍需欵,让之彝午世友。海内但知此书显于道人,有功于长素先生,斯得之矣。癸亥中秋后农冄熙注。
二、跋语及诸记载中之矛盾
诸家跋语矛盾之处甚多。
据陈肇镛跋文,十字卷本有原卷,道光时在曾笙巢处,苏赓堂据原卷手摹一份,后陈肇镛即据此摹本上石,即今所见石刻本,可见此石刻本并非据原卷上石。陈跋叙述此卷来由看似历历在目,实则纰漏甚多,道光前流传状况语焉不详,不知有何根据。此卷若流传已久,历代藏家题识当复不少,陈氏若据题识而言之凿凿,却无一语提及诸跋,且未将题识一并上石,于理不合。陈氏已明言称为“卷”,若果有原卷,则必为横幅,摹刻时可能移作两行。
曾熙所云原是陈抟所临册子,明末拼贴成“楹语”,且不论是横幅还是竖幅,与陈氏跋语绝不相符。
对于此联之真伪,后世歧见亦复不少。
图1 河南洛阳龙门石窟石刻本
图2 陕西华阴西岳庙石刻本
图3 墨迹本
祝嘉《艺舟双楫·广艺舟双楫疏证》卷四云:“曾购到‘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翻刻本,字大近尺,结体用笔,逼真《石门铭》。《石门铭》原有‘龙’字,但他所写的是仿‘陇’字旁的‘龙’,真是妙绝。且‘岸’字少一横画,‘逸’字一掠,通过‘辶’的捺,‘中’字直画上长下短,都依《石门铭》。下署一“抟”字,还有“图南”一印,这是赵宋陈希夷的手笔。陈抟字图南,号希夷,生长于五代,宋代的苏黄米蔡,哪里有这等雄强飞逸的作品呢?康氏殆未见过。”[1]祝嘉所得,当是横幅拓本,祝氏未见墨迹本与曾熙之题跋,故云“康氏殆未见过”,不知康氏实曾受益于此,康氏即著《广艺舟双楫》之康有为也。祝氏对此联真实性并无丝毫怀疑,且推崇之极。
启功《记齐白石先生轶事》一文云:“他家里挂着一幅宋代陈抟写的对联拓本:‘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抟(下有‘图南’印章)。’这联的字体是北魏《石门铭》的样子,这十个字也见于《石门铭》里,但是扩大临写的,远看去,很似康南海写的。”[2]而且齐白石对此联书法评价甚高,说自己“学过多次总是学不好”。启功所云未提及题跋之状况,但对此联真实性似有疑问,“很似康南海写的”,言外之意颇可揣摩。
洪丕谟、蒋频所著《古今百家名联墨迹欣赏》收录此联墨迹,解说云:“其联为晚明人所集宋代异人陈抟书法而成,全联用笔于矫健灵动之中参以锥辣之趣,结体奇险,势态崚嶒,虽然很少有牵帯萦回,却能承上启下,笔断意连,可谓联中之稀有真品……书法取《石门铭》……此联先后经李梅庵、康有为、曾农髯收藏,原迹早在解放前就流落海外。”[3]此说实是据曾熙跋文重复言之而已,并无新发明。
齐友棠《陈抟华山联的是与非》一文赞同洪蒋二氏所云,并认为:“既不是陈抟撰联,也不是陈抟书联。正确的提法应为‘陈抟墨迹联’或‘明人集陈抟墨迹联’。”[4]然齐氏所见仅为影印墨迹本,模糊不清,并不知联语两侧跋文乃出自曾熙之手。至于齐氏所云的“正确提法”,实则并不严谨,仍有陈抟手书之意。
汤大民《中国书法简史》云:“传世书作仅‘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10字,至晚清墨卷无损。现存同治七年(1863)刻石……此作苍劲古拙,纵肆放达,大气磅礴,超越唐人法度,深得《石门铭》真谛。对后来的尚意书风颇具影响。”[5]汤氏亦将此联归于陈抟名下,且大加称扬。
康晓峰《陈抟与〈石门铭〉书法》一文则以为虽是明人集字,然确是源自陈抟本人墨迹,亦十分推崇,[6]康氏此说仍拘于诸家题跋,未能深入探讨。
至于石刻之对联,严海燕《对联通论》云:“至于在1981年在华山西岳庙发现、相传为明代人集陈抟临习《石门铭》字而成的对联‘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则估计为清人所为。”[7]严氏所云,实为卓识,惜未言及其他二种,亦未明言其推论过程。
三、从书法观念及形制论此联之伪
诸家所论,有是有否,虽有发疑问者,惜皆未深究而探其本,然亦时有卓见,足以启发后人,可择善而从。曾熙所言虽难断真假,然“临石门册子”实为知言;其余诸人于书道可为行家,都认为此十字源自《石门铭》,实是临摩而来,个别笔画虽微失位置,然大体仍在,神气仍全,并非出自后人背帖创作,若是意临,所失位置当更多。(见图4)
陈抟生年不详,《宋史·陈抟传》载陈抟卒于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年),《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和《太华希夷志》称其享年一百一十八岁,暂据此定其生年为唐懿宗咸通十二年(871年),历经晚唐、五代、宋初;陈抟游历甚广,曾经武当、华山、巴蜀等地。[8]《石门铭》原位于陕西汉中褒斜栈道石门东崖壁,陈抟能见此摩崖并非无此可能,关键问题是陈抟有无临习此摩崖之意向。
从书法观念发展的角度来看,自唐太宗力倡二王,此派书风遂遍及天下,晚唐而后,倡言习北碑者实乏其人。且《石门铭》为摩崖,地僻山高,本难一睹,捶拓更为不易,自刻成以讫五代未见论述,北宋时欧阳修《集古录》始见著录,然其仅述及此铭有资于考史之内容,于其书法毫未涉笔。其后此铭复湮没于葛藤,直至明末始有拓本,亦为今所见最早之拓本。明末书坛仍是二王之天下,然士人已注意及唐以前诸碑,特风气未开;乾嘉间阮元作《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始倡明北碑;至清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推崇北碑,至无以复加,更推《石门铭》为“神品”。有唐一代习北碑者非无其人,然限于当时学二王之风气,故众书家皆云出自二王,未有明言学北碑者,尤其至晚唐时,学二王风行已久,书家皆在其笼罩之下。陈抟处于唐末五代,当时之书学思想与审美观点皆局限于二王,陈抟虽为超逸之士,恐亦不能违此世风。
从书写形制推测,若果有原卷,则必为横幅,此唐宋书作固定之形制。竖幅书法作品产生的年代尚无确论,宋末至明初或许有之,但直至明中后期才大量出现。对联形制出现之时代亦无确论,现存对联墨迹实物最早者不过明中叶,而所见沈周、文征明等人署款之对联,多是后人割集而成,并非原作,稍后董其昌等人已有对联传世,但数量不多。[9]对联书写形制源于桃符之说虽有可能,后蜀孟昶“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是否为对联之始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有宋一代多见对句,而罕见书写成型之对联,即便有书桃符之事,亦不甚广泛。姜夔《鹧鸪天·丁巳元日》词云:“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可见南宋时,桃符之上亦仅写门神名而已。[10]明中后期对联书写形制尚未完全成熟,这之前的五百年,却有了完好无损、形制成熟的对联作品存世,这是有违书法发展之规律的。
其中“图南”一印亦有可疑,字号印章唐宋时实是罕见,现存宋人书作中钤印者亦无几,唐宋时印章尚未作为书法中之重要因素加以考虑,直至明中后期印章在书法中之应用才渐趋成熟,此印章应是后世作伪者伪造此印,亦是欲盖弥彰。
图4 《石门铭》原字、龙门石窟本、墨迹本对照
综上所述,陈抟书此联语实无可能,联语本身亦非陈抟所撰。笔者推测,原卷恐是明季好事者据石延年“希夷先生人中龙”一句加以推演,复集《石门铭》中字而成,故所见明以前题跋仅此一诗而已,实则此诗正启人疑窦,亦无怪乎清以前流传状况语焉不详。晚明士风浮夸好古,伪物叠出,有此手笔,并非怪事。而后辗转流传,同治时,陈肇镛据伪物之摹本上石,其后更有高人复据此石刻改为对联墨迹,二者显系同出一源,亦无怪乎康有为诸人叹赏不已。
此墨迹本很有可能出自清道人之手,清道人特擅北碑,出此手笔,实非难事;一般而论,古人若得前代之真品,必亲加跋语,详述源流,而清道人既无一语,其挚友曾熙之跋又语焉不详,仅云“以重值访购得之”,实令人生疑,恐亦有为友人遮掩之意图。
而石刻对联,写刻不精,捶拓亦劣,实为最次者。其刻成之年代亦无从推测,至少在龙门石窟本之后,碑阴果亲王之诗与此联刻成之年代并无实质之关系,只得暂置之。
此联语意雄奇,有遗世独立高出尘表之意,与道家逍遥之思想暗合,且其字取法《石门铭》,本有飘飘飞举之态,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评价《石门铭》曰:“飞逸奇浑,分行疏宕,翩翩欲仙”[11]“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12],再加上陈抟本是道家奇逸之士,蒙文通先生评云:“知希夷固优于学术,于其传授之众,足考见其艺能之博,固奇逸之士也。”[13]“则图南不徒为高隐,而实博学多能;不徒为书生,而固有雄武之略;真人中之龙耶!方其高卧三峰,而两宋之道德文章,已系于一身。”[14]与联语语意相符;且其身世本不明晰,若加附会,亦难考明,作伪之人假托陈抟,亦属情理之中。
四、余论
所谓陈抟书联,固是子虚,作伪之举本起于明季,同治时遂有刻石之举,墨迹本最晚出,虽亦是伪作,而艺术价值甚高。
此联墨迹原本或云在南怀瑾处[15],若得一见,可细视有无割裂痕迹,若有则是后人拼贴而成,若无则必是出现较晚,且是高人一气呵成的。此墨迹本存世尚多,当是以近现代科技手段所制的复制品,须慎重对待。
早期之对联因限于其书写内容与形制,所能承载的信息非常少,且实用性强,保存不易,实物存世无多,联语又不受重视,诸家文集罕见著录,这就使得考证对联变得非常棘手,多数情况下仅能从宏观的角度进行推测,得出大致的结论而已。本文即尝试从书法观念与形制方面出发,结合后人题跋中的矛盾作出较为合理的推论。
【责任编辑:闫现磊】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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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康晓峰.陈抟与《石门铭》书法[J].大庆师范学院院报.2012,(5):136.
★思想政治教育★
作者简介:张永祥(1988—),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201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文献。
收稿日期:2015-10-11
【中图分类号】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8784(2016)01-6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