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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外二篇)

2016-04-25徐东

神剑 2016年2期
关键词:文文二叔团长

徐东

那年春天,天气还很凉,河里的水冰凉。黄土地上,年前种下的小麦,经过冬雪覆盖,在春风里开始泛青,有甜丝丝的味道。

我们七个战士,其中有一个女孩叫文文,跟我是同一年生的,生日没有我大。文文很漂亮,扎着一双大辫子,一条在背后,一条在胸前,背后的能搭到屁股尖儿上,胸前的能搭到大腿根儿,眼睛大大的,笑盈盈的,别提有多美。我们要一起过黄河,从国民党占领的那边,到我们这边,没有船。我们每个人弄了两个葫芦,准备游过去。

国民党的兵盯着黄河,白天不能过。我们趁天黑时过河。那天晚上有些阴天,天上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过到河对面,杨队长一查人少了一个,是文文。

杨队长说,怎么把文文丢了?派个人再去对岸找找吧,谁去?

杨队长看了看众人,没有一个应声。

杨队长考虑到我从小在黄河边上长大,就对我说,金铎,你去怎么样?

我说,好,我去。

四周黑得看不见人脸,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见。杨队长带着人归队了,我一个人去找文文。河这边没有,说不定还在河对岸,也说不定被黄河的水给冲跑了。

那时黄河的水不算深,是水冷。我趟过黄河,也不敢大声喊——黄河的河套很宽,岸上就是拿着枪巡逻的国民党兵,大声喊的话,惊动了他们我就跑不掉了。

我找啊找啊,找了很久,后来看到一个人影子。

我小声问,是文文吗?

文文说,是我,我活不成了——我陷到泥沙里了,你别过来!

我说,怎么会活不成了哩,我既然来了,你就活得成!

我把背包绳子解开,扔过去说,文文,你抓住绳子,慢慢往外爬!

文文抓住了绳子,一点点的,从泥沙里爬了出来。可是爬是爬出来了,她的裤子却落在了泥沙里了。文文害羞,她蹲在地上不愿站起来。

我问,怎么啦?

文文不说话,我想了想,明白了。

我说,文文啊,你就把我当成你哥吧,和哥你有什么害羞的呢?你赶紧站起来吧,我们过河去,再待一会儿敌人发现了,咱们可都回不去了!

文文还是不愿站起来,一个大姑娘家,怕羞,也正常。我想了想,脱下了身上的衣服,丢给了她。文文把身子包上,才站了起来。

文文对我说,以后你就当我的哥哥好吗?

我说,行,我就是你哥!

我们过到对岸,冻得牙齿咯咯直响,浑身都僵了。回到宿营地,我们洗漱了一下,喝了碗姜汤,很快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通信员过来找我说,金同志,张团长找你。

我穿上衣服去了。

张团长见了我,夸奖了我一番,笑着说,小金啊,毛主席说了,我们革命军人也不能当一辈子和尚兵,既然你把文文救了,我们做主把文文许配给你怎么样?

我一听,脸红了。

那时候我们打仗,不知什么时候死,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根本没有想到结婚的事。我摇摇头,低下头不说话。

张团长呵呵大笑着说,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小金?你打仗没得说,是个英雄,可在这事上怎么就那么熊包了呢?走,咱们到王政委那儿去。

我没说话,跟着张团长去了王政委那儿,没想到文文早就在那儿等我了。

王政委让我们坐下来以后,回过头来问文文,文文,你愿意和金铎同志结为革命夫妻,永远在一起吗?

文文倒也变得大方了,她走到我身边,一把扯住我的胳膊说,是金铎哥救了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他的,我这一辈子,除了他谁也不嫁了。

张团长呵呵大笑。王政委也笑着说,小金啊,你看,人家文文都表态了,你也表个态嘛!

我这才明白,是文文找到王政委,提起了这个事儿。

我想了想说,现在正在打仗,再说,我们都还小,我把文文当成我的亲妹妹,比亲妹妹还亲,行吗?

张团长和王政委对视了一下,王政委笑着说,这事就这么定了,等过两年,我们胜利了,你们就结婚!

文文一个劲儿地点头,偷偷地笑了,我也点了头。

我们的部队当时驻扎在一个镇子里,那里有许多桃树。三月,桃花盛开了,文文常常穿过一片桃树林,跑到我们这儿来,听我给她讲我以前打仗的事。

我十三岁参加革命,和日本人拼过刺刀,脑门上还有个刺刀划的伤疤。我打死过五个鬼子,是战斗英雄,文文很佩服我。部队上有不少人都佩服我,年纪大的,年纪小的,都有。

文文要给我洗衣服,我不让她洗,我说我会洗。

文文不同意,可能是她觉着,两个人订了婚了,虽然是口头上的,但毕竟是订了。

订了婚,文文觉着她就应该为我做点事,像洗洗衣服什么的。文文拿了我的衣服就走,我跟着她。我们一起去河边洗衣服。部队上的战友们,看见了都笑,都说我们俩像一对,蛮配的。

有一次,张团长、王政委、杨队长叫上我和文文,我们一起去观桃花。

那是一天上午,阳光灿烂,照在桃花树上显得很温暖。我们走在桃花丛中,呼吸着春日里清甜的空气,感觉特别好。我真觉得不该再打仗了。打日本鬼子我没得说,可中国人跟中国人打,我心里真是有意见。谁都不愿意打仗,但是这仗不打,咱们老百姓就没法翻身,就当不了家,做不了主,咱们国家就得不了解放,所以,这仗还得打下去。

我们边走边说话。

张团长留着大胡子,喜欢跟人说话时拍人的肩膀,说话的声音很大,像打雷,他说,小金啊,我和政委都等着吃你和文文的喜糖哩!

我和文文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王政委戴着个眼镜,人显得很文气,他也笑了,说,瞧,还害羞呢,看起来打仗和处对象完全是两码事。小金啊,处对象也得拿出点向前冲的劲头啊!

后来我与文文故意落在后面,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俩总像个小孩。听他们说话,总觉着不好意思,可他们偏偏又爱拿我们俩说话。

我与文文在一起,看着一树一树的桃花,突然想折一枝送给她。

我对文文说,我给你折一枝桃花吧!

文文笑着,点点头。

文文笑的时候真好看,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就像桃花辦儿。她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薄薄的,牙挺白,门牙还有点儿大。

张团长他们好像听见了我的话似的,一齐回头朝着我和文文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折了一支桃花给了文文。

文文接过桃花,把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

我笑了,说,桃花不是香花,是用来看的。

文文说,哥送给我的花,就是香的花!

春天过去是夏天,夏天过去是秋天。

在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接到上级的命令,攻打一个城市。

我们那个团,牺牲了六十二个人,许多人挂了彩。

在战火里,有许多抬担架的老百姓也牺牲了,文文是卫生员,跟着担架队也牺牲了。

战争结束以后,杨队长问,小金,你知道了吗,文文她……牺牲了!

我板着脸说,我知道了!

那时候我听到文文没有了的消息,没有流眼泪。我听到那个消息以后反而显得很平静。在战斗打响之前,我的许多战友都还有说有笑。战斗结束了,有些人说没有就没有了。那时我不相信他们都没有了,我觉着他们还活着。那个年代,活着和死去在我看来没有多大区别,活着的人说不定下一场战斗就去见老朋友了。我没有眼泪,死了那么多的人,自己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什么好哭的。我没有泪,我的眼泪都变成血了,我的血在我的身体里奔腾,我就想着报仇,为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

杨队长通知我参加追悼会。

那天下午,在一片树林子旁边的空地上,一共摆着六十二口棺材,成人字形排开。

棺材是镇子上征集来的,有漆成黑的,有还没有来得及漆的。其中有一个红色的棺材,放在最中间,特别显眼。那口棺材是文文的。

张团长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从警卫员手里拿过一枝布做成的桃花,粉红色的桃花,递给我说,这个,送给文文……你要对她,对我们每个死去的和活着的人,说说话……

张团长在战斗中受伤了,他拿着桃花的手上缠着纱布。

我点点头。

张团长、王政委、杨队长等人与我一起走到红棺前。

张团长说,开棺!

棺打开了,文文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扶着棺材说,文文,文文啊,我来看你了,我们有许多战友都牺牲了……你们生得伟大,死得光荣

文文,你安心走吧,我会给你们报仇!

张团长大声说,就这样完了?不行!

张团长用受伤的手指着文文说,你个笨蛋,你看文文的眼睛!

那时我难过,没敢看文文的脸,听团长这么一说才发现,文文有一只眼睛没有闭上。

文文的一只眼睛没有闭上,我的心咯噔一下知道了,文文是死不瞑目啊,文文是心愿未了啊!我与文文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以哥妹相称,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她是我的未婚妻。

后来我又对文文说,文文,文文,你想家了吗?你想家的话我就把你带回家去!我来了,现在就在你身边,你,你放心走吧,我会永远在心里记着你的……

说完话,我用手把文文的眼睛合上了。

追悼会结束以后,王政委说,小金啊,你不能忘记了文文,每年桃花开吋,你都要用一枝桃花来纪念她!你能做到吗?

我点点头。

后来,每年桃花开时,我都会出门去釆一把桃花,放在窗口,纪念文文。

现在我走不动了,以后啊,在桃花盛开的时候,你要帮我折一支桃花,给我的妹妹,给文文。

子弹

一九三八年末,日本鬼子来到咱们这儿。有些软骨头当了汉奸,为鬼子办事,向咱老百姓要钱,要粮。要不来就抢,有些混蛋丧尽天良,还糟蹋妇女。

第二年夏天一个中午,我记得太阳把黄土地照得白花花的。我父亲从山里回家,突然听见村长“咣咣咣”的敲锣声!

村长边打锣,边用他的粗嗓门喊:“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啊,大家都给听清楚了,日本皇军开进了咱村,要给乡亲们讲话啦!不去不中,不去的逮着了可就没小命了啊……”

我父亲心头一惊,随即站起身来,抬脚踢翻了一张椅子说:“狗娘养的,终于来了!”

我母亲说“娃他爹,啥东西来了,还能吃了咱?瞧你把椅子踢得怪可怜的!”

父亲说:“你老娘们家知道个啥,你看着娃,守在家里,不许出去!”

父亲脸色难看,母亲不敢再声张。

父亲思忖片刻,披衣携枪,大步流星走出去,牵上那匹高大的红马,出门骑上,一溜烟消失在乡村土路上。

铜锣声把村里人聚在祠堂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两百口人,黑压压的一片。多数人是想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时很多人还没有见过日本人。我也好奇,没听母亲的话,偷跑了出去。

日本兵穿着黄军衣,个个面无表情,像天上降下来的木偶。他们手里揣着刺刀,围成半个圈,把村子里的人吓得不敢高声说话。穿着青绸子褂的翻译官,淡眉细眼,白白净净,笑模笑样的,看上去倒也并不像个坏蛋。

翻译官咳嗽了一声,清亮了嗓子说:“啊,咱们大日本皇军来到咱李家村,咱们要以礼相待啊,咱们家里有粮食的别藏着掖着……”

话音未落,就听人堆中里冒出个声音:“放你娘的臭狗屁!”

我一听就知道是我二叔,我二叔神经有点儿不大正常。

二叔撸着袖子,戏剧化地从人堆里走出来,口中说道:“嗨呀呀,闪个道,借个光!”

我走过去,拉了二叔一把,没能拉住。乡亲们像看戏似的,给他闪了个道,谁也没有想太多。

我二叔的脚下迈着小碎步,用嘴巴给自己“咚锵咚锵锵”地配着乐,走向前去。

二叔站定后转身向乡亲们抱拳扬声道:“各位乡亲们,你们说说,这个看着不顺眼、说话不中听的人,该不该打?”

乡亲们没人回话。我三叔也在人堆里,一看不是个劲儿,赶紧走向前去拉我二叔说:“二哥,你也不看人家是啥阵势,赶紧回去吧!”

我二叔哪里肯听三叔的话,他伸手就去扯翻译官的衣领子。手伸出去吋却发现一把枪指着了他的鼻梁。

我二叔见过枪,知道我父亲用那铁疙瘩射出的子弹可以把碗口粗的杨树穿个小孔,能让人吓得尿裤裆。但我二叔不怕,当时他也没觉着会闹出人命来。

我二叔脸上有着兴奋的表情,他说:“你姓啥叫啥,快快报上来,我二猛子从来不打无名之辈!”

翻译官也觉得好笑,歪着脑袋笑着说:“好,我姓金,叫太木,你是不是八路?”

二叔哈哈大笑着说:“八路就是演戏的对不对?我想八路,可是没有人要咱啊,咱们今儿个给咱们乡亲演一出,演一出!”

说罢,二叔抡起手就给了金太木一个耳光!金太木用手捂着嘴,怔了片刻,他扭头对一个鬼子头目说了几句日语。

鬼子头目一摆手,立马有二把刺刀“刷刷”的架到了二叔的脖子上。

有个日本兵为了找绳子,用刺刀把祠堂旁的一只老黄牛的鼻子挑开了。牛疼,疼得哞哞直叫唤。牛鼻子的伤口冒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

我的个娘哟,真狠——牛有什么罪,也伤它!我听见人群里的妇女们,小声感叹议论着。那时我有些怕,但更兴奋,莫明其妙的兴奋。

我二叔的双手被捆绑起来,有个伪军照着他的屁股狠踢了一脚:“你他娘的找死!”

二叔被踢了一个趔趄,稳住脚,他扭头骂道“日你娘,你为啥踢俺?”

二叔准备踢那个伪军吋,不料大腿被一个日本兵的刺刀实实在在给扎了一下。鲜血湿透了半条粗布裤子,血流到脚腕处,我看着,红得刺眼。我打算冲出去,被人给拦下了。

我的父亲揣着两把枪,骑着马,带着十几个骑着黑马、白马、红马的人即将出现在街口的时候,我二叔已被双脚朝天,吊在村街上的一棵老槐树上。我现在还记得,那棵槐树上的槐花开得正满枝满朵的,有些蜜蜂“嗡嗡”唱着,好像在人世间发生的那些事儿和它们没啥关系。

金太木用手捂着肿了的半边脸,大声对我们说:“给我过不去,就是给皇军过不去!给皇军过不去,那可是要杀头的——皇军说了,今天要杀一儆百……”

人群里议论纷纷,被吊在槐树上的我二叔仍然骂骂咧咧的。

金太木指着我二叔又说了:“皇军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奉劝大家识相点,别学他。啊,皇军来到咱们村……”

这时,就听得一阵暴雨似的马蹄声,踏踏的由远及近!

鬼子们预感到不妙,很快进入战斗状态。他们有的藏在树后,有的躲到墙角,有的趴在了地上,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用枪从各个角度瞄准了村口。

众乡亲们如同受惊的鸟兽,哇哇乱叫,四处奔走。

日伪军朝着天放了几枪,也不想真正打中那些无辜的百姓。鬼子人数不多,他们的目的是来收粮,当时也不太想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

我父亲和他的二十多个土匪兄弟,在村口收住马缰绳,怕马匹撞伤乡亲。等乡亲们各自走散,村街上空洞下来吋,父亲让自己的兄弟也各自找到掩体。然后我父亲对着祠堂大声喊:“出来个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金太木从一棵树后面露出个脑袋,大声问:“来的是什么人?”

我父亲说:“告诉太君,绕个道,大家相安无事,否则鱼死网破!”

金太木说:“你先让你的弟兄们把枪放下说话!”

“你让小鬼子站出来说话!”

“日本人习惯趴在地上,躲躲藏藏的,你先把枪放下,有话好商量!”

我父亲抬头看见我二叔被吊在槐树上,想了想说:

“你让人先把我兄弟放下来说话!”

金太木对皇军头目说了几句,大意是说,来的这一伙人是土匪,不是八路军。土匪呢,还是可以争取他们做皇协军的——被吊起来的人呢,是来的人的兄弟。

皇军头目想了想,就挥挥手,让人把二叔放了下来。

我二叔骂骂咧咧的,被两个人摁,动弹不得。

日本人要的是粮食,我父亲想让他们绕个道,绕个道又能绕到哪里去?十里八村,都是乡里乡亲。我父亲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我父亲当初落草,是因杀了欺男霸女的一个恶人,官府要拿他问罪。我父亲不得已成了土匪,想当梁山好汉,杀富济穷,替天行道,但也没成什么气候。日本兵来了,父亲心里恨,却知道斗不过人家。他想护住自己的地盘,与日本人井水不犯河水,这又怎么可能?

金太木后来说,放了我二叔也可以,但条件是我父亲得帮忙给收粮食。父亲仗着自己有二十多条枪,知道对方也不过二十来个人,因此并不惧怕。谈了半个钟头左右,也没谈出个结果。日本人失去了耐心,假意答应把我二叔放回去。在我二叔即将走近我父亲时,枪响了,接着轻机枪突突突的响了,街路上泛起一窜白烟。

二叔最先中弹倒下。接着是我父亲,他身上也被射中了好几处,也倒下了。我爬到房顶上,在远一些的地方看着,下房子想冲出去,被我母亲死死地摁住了。

炒豆子一般,双方叭勾叭勾地对射了一阵子,后来剩下的几个土匪,见势不妙,跑了。

日伪军打扫好战场,带着抢来的粮食、牲畜,还有几个女人,回县城。那时已近黄昏,残阳似血,从西方缓缓落下。村庄上几处被烧的房子冒着青烟,一些被抢、被伤害的乡亲哭喊的声音,后来,也渐渐在黑夜里熄灭了。

不久,八路军来了,在我们那块地方建立了根据地,我成了通信员。

第二年八月份,地里的玉米有一人多高。我和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接到命令,一起去给在别处的八路军送情报。情报特别重要,所以才叫两个人去送。我们一路上会遇到日伪军设的关卡,会被盘查。那个男人胆子小,见到敌人腿肚子直打哆嗦。敌人开口问话,他说不出话来,就招怀疑,要搜他的身。

我机灵,怕万一情报被发现,我们就完了。我们完了没关系,暴露了情报内容,那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我是小孩,目标不明显,情报放在我身上。我机中生智,声称自己拉肚子,一下就钻到玉米地里去了。敌人在我后面放枪,追我,我跑得快,他们没追上。

我找到我们的队伍,把情报送到了,我们的部队打了个大胜仗。后来我听说,那个和我一起送情报的被敌人杀害了,因为在他身上没搜到情报,怀疑他吞进了肚子,后来肚子都被刺刀挑开了。

我同情他,也为他难过,但我在心里又骂他,活该——你说你见到敌人,哆嗦个什么劲儿啊!我这辈子,最看不起那些胆子小的人。

我十五岁参加战斗,攻打敌人的一个炮楼。梯子架好了,子弹从头顶上嗖嗖的过。冲锋号吹响了,有一个战士怕,不敢爬梯子,我一把把他给拉下来了。你怕,别挡着后面的啊!你猜怎么着,我刚爬过墙去,就听轰的一声,敌人丢过来的一枚手榴弹炸响了,我回头一看,那个战士被炸死了。我为他难过,但我看不起他!

我跟鬼子拼过刺刀。我个头小,鬼子个头也不高,但训练有素,比我壮实。那时我们许多战友都牺牲了,敌人也死了许多,一个个的死人,身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鲜血在脚底下能把人滑倒。

我杀红了眼,我要为我父亲,我二叔,我的战友报仇,我要把小鬼子赶出中国,我要让那些汉奸卖国贼跪地求饶。打吧,杀吧,拼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看谁先倒下。

那个小鬼子的确有能耐,我拼不过他。他把我的头皮给刺了一道血口子,血水流到我眼里,看不清楚。我想,完了,再不把他放倒我就没命了。好,你扎我脑袋,我刺你心脏——结果他被我刺死了,没拼过我。

我一共杀死过五个鬼子。

解放战争的时候,我也打死过几个国民党的战士。

日本鬼子该死,他们不该来咱中国,不该残害咱们中国人,不该挑起不正义的战争,所以他们该死!

那些国民党的士兵,不一定该死,他们没办法,有些人得死。

许多年来,我都在想我杀死的那些鬼子,我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我也会想起我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也能清楚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不管是死在我手上的鬼子、国民党士兵,还是我牺牲了的战友。不管是我当土匪的父亲,神经不正常的二叔,还是那些被杀害的老百姓,他们都在我的生命里,还继续活着,还在继续和我战斗,和我在一起。他们反复在我的记忆中死,又活过来,死去,又活过来。

我身体里还有几片没有取出来的弹片,我一直在用我的血暖着。有一天我死了,烧成灰,你要把那几个弹片留着

如果日本人再侵犯,谁再发动不正义的内战,你给我把它们送到军工场,铸成子弹!

杀人

一九四二年的初秋,当时部队驻地离我家乡并不太远。

我母亲生病了。我得回到家看我母亲,但当时,我们那儿还在日伪军的手里。

我脱了军装,换了一身便装,盒子枪别在腰后面,便出发了。

天傍黑吋,我摸进家门,看到母亲。母亲的身体并无大碍,她老人家只是想我了,做梦梦见我战斗死了,不放心,托人给我捎话,以病了为借口,让我回家。

我出来,还捎带着任务,得去县城办件事。

见母亲没有事,就说连夜要去县城。

我母亲说,兵荒马乱的,哪儿也不如家好。何况又要走夜路,你从小就怕黑,就留在家里过上一夜,等明儿个一早再去县城吧!

我笑了,说,我现在成了革命战士了,早就不怕天黑了。

母亲想了想又问,你现在是八路军的人,你去县里,县里全是鬼子和披着黄皮的假鬼子,能有个好吗?我不让你去!

我知道说不过母亲,便只好答应在家里过夜。

那时天还有些热,青蛙在水里“咕咕呱呱”地叫着,小昆虫在墙根草丛里“吱吱唧唧”地唱着。约莫到三更吋分,我刚刚躺倒睡下不久,就听得一阵叩门声。

母亲还没有睡,起身问,黑灯瞎火的,是谁呀?

门外没有人应,我感到不妙,从枕头底下摸出盒子枪,悄悄走出门去,藏到大门后面。

我母亲穿衣去开门,又在门旁问,是谁?说句话!

门外有个男人的声音说,老嫂子,是我啊,韩三龙,我呢从城里给您老人家捎了点好东西!

一听说是韩三龙,是自己村的,我母亲倒也没有多想,就打开了门问,这孩子,天那么黑的,你给俺捎的是什么东西啊?

天黑看不见,咱进屋去说,金铎呢?

在屋里睡着啦!

母亲的话音未落,大门外就闪进两个手握短枪的人。

母亲正要问是谁,结果被一个人一把推倒在地上。

母亲大声喊,这是咋的啦?你们,你们这是……儿啊,赶紧的,坏人来了!

三个人往我睡的房子里奔去,接着门被人用脚踢开了。

我的门开着,他们反身出来时,我已经出了大门。

一个声音说,跑了,追!

不料想出大门的时候,我母亲扑上去抱住了韩三龙的脚说,三龙啊,你的良心让狗吃了,你为啥与金铎过不去?

不是我和他过不去,是皇军和他过不去,你快松手。

你什么时候也当狗了,我真是看走了眼!

你松手!

你忘了你的媳妇秀芹还是我给你说的媒!

嗨,别人看见金铎回家了——我们抓不到他,自己得倒霉,你松开,我保证不朝他开枪行不?

你做事得往以后想一想,你当了狗,以后八路军打过来,你怎么活人?

韩三龙说,老嫂子,你赶紧松开,不然别人抓到他就晚了。咱们乡里乡亲的,我不能害了他,又不能不来抓他!赶紧的,快松手吧!

我母亲不松手,韩三龙把我母亲的手给扯开了。

我就躲在大门口对面一个墙垛子后面,看着两个人跑出去.跑远了。

韩三龙刚出大门,我从侧面迎上来缴了他的枪。

我用枪顶着他的腰,又回到我们家屋子里。

韩三龙双膝一软,给我跪下了。

金铎啊,咱们从小玩到大的,我是被他们逼着来拿你,这真是没办法的事,上头有人盯上了!

我没有想到韩三龙也成了汉奸,更没想到他带着人来拿我,心里头的火上来了,狠狠踹了他一脚。

你什么时候成了鬼子的走狗?

没办法啊,我被叫去谈话,不当狗就没法活着出来了!

万一我被你们捉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世道这么个乱法!

现在我给你指条道,你愿不愿意走?

你说,你说,赶紧说,说不定他们一会又杀回来了!

有机会的话,和我们八路军合作!

中,我听你的,全听你的,可眼下怎么办?

那两个是什么人?

有一个是张庄的,是鬼子的走狗,叫张剩,上个月他来咱们村看上了我媳妇,把我当八路,送到县里去,趁机把我媳妇给毁了。我要有枪,要报仇

当时,我要是不答应像他一样当汉奸,说不定我就真给当八路给毙了。另一个是钱楼的,叫钱三,这个人倒没那么坏,他只是喜欢喝点酒,又没有钱,这才做了狗!

我想了想说,今天晚上,咱就把那个姓张的给弄了,给你报仇。事成了,你回去以后怎么说?

我——问题是能那么顺利吗?

这么办吧,你出去把他们引到村子的小树林里。你控制住那个钱三,别让他开枪,到时我出现时你就搂住他,别让他乱动。他怕死,会以为你保护他,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办!

韩三龙的枪被我收了,我当时还是对他不太放心,不得不提防他。我们两个人前后出了大门,出门后,我去了村子前面的那片树林。

那天晚上有些阴天,一弯银色的月亮,在云里吋隐吋现。

张剩和钱三一前一后跑出村口,没有见到人影,村子里的狗汪汪直叫。后来他们见韩三龙没跟上来,便又走回来找。看到韩三龙,韩三龙见到他们,就照我说的说了。张剩有点立功心切,拿着枪就朝着村前小树林的方向跑。

钱三和韩三龙在后面跟着。等他们走近,我已经把张剩的枪给下了,解了他的腰带,把他捆了起来。

韩三龙和钱三走近吋,就着朦胧的月光,才弄明白是什么情况。

钱三有些紧张,回头望望韩三龙。

韩三龙小声对他说,完了,完了,队长被缴了枪,咱们很有可能被八路军给包围了,赶紧投降吧,说不定还有个活路!

韩三龙举起了手。钱三看着我时,我的枪正指着他,他也举起了手。

我让韩三龙把钱三的手给绑了,然后我又把韩三龙的手给绑了。三个人的腰带都被抽掉了,只能用被绑了的手臂夹着裤子,不然裤子就落下来了。

我当时也没有想好怎么处置他们,那不像是在战场上。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该让他们认罪,我得审判一下他们。

于是我说,你们知道当汉奸是什么下场吗?

没有人吭声。

我又说,你们身为一个从小吃娘的奶长大,说着中国话的中国人,为什么要去给鬼子卖命,去祸害咱们自家的人?

还是没人吭声。

我有点气恼,又说,你们还想不想要活着?给我说!

韩三龙配合似的说,我想,想活!

钱三带着哭腔说,八路爷啊,饶命,饶命啊爷,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没有人赡养啊,我死了她老人家可怎么活啊!

张剩没有说话,其实我主要针对的是他。

我对着张剩说,你呢?你欺男霸女,杀害无辜,死心塌地为鬼子卖命,你不说话,是不是觉得自己作恶太多,没有活路了?

张剩还是不说话,韩三龙想到自己的媳妇,突然装不下去了,忍不住说,打死他!张剩,你这条狗,你不是人!

张剩扭头看了韩三龙一眼,有些吃惊。

我上去解开韩三龙的手,把枪拿给他。韩三龙虽说心里恨张剩,可他拿着枪的手还是有些哆嗦,半天也开不了枪。

张剩倒是怕了,他知道韩三龙有些恨他,一直在心里防着他,甚至想过在暗地里解决了他。张剩一下跪到韩三龙的面前说,三龙兄弟,我错了,我不该看上你媳妇,不该说你是八路……我,我不是人!

韩三龙还是开不了枪,他还没有杀过人,怕。

钱三的手被绑着,夜晚的小树林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响着有些疹人,他心里有些怕,见韩三龙迟迟不动手,就主动说:“我,我来将功补过行不行?八路爷,你饶了我吧,都是张剩这个狗日的不是个人,不是他逼着我,我也不会给日本人当狗啊!”

我想了想,也想看看钱三敢不敢开枪。于是我把钱三的手也解开了,让他系上腰带,又让三龙把枪拿给他。钱三把枪放到张剩的太阳穴上,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手也在哆嗦,半天开不了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想,这事还得我来。

我准备把枪从钱三的手里拿过来吋,钱三一时有些怕我,不愿意把枪还给我。后来他用枪指着我了。

钱三说,八路爷,你,你别逼我!

我说,你别犯错误,我没打算要你的命,把枪给我!

韩三龙也说,你别犯傻,外面可全是八路军,咱们跑不了!

钱三想了想,又哆哆嗦嗦把枪要还给我。这时候,张剩站起身来,想跑,结果掉下来的裤子又绊了他一下。他站起来,又想跑,我对着他打了一枪。

在静夜里,枪声显得特别脆亮。

我知道子弹出膛,会要了一个人的命。我知道自己不打那一枪,那个叫张剩的,逃走后还会继续为鬼子卖命,还会祸害百姓!我恨日本鬼子,可更恨张剩那样的没有人性和良知的汉奸!

张剩死了,我放了韩三龙和钱三,与他们约好了,一、不准祸害百姓;二、不准为鬼子卖命;三、适当的时机要与八路军合作。不然,下次再碰到他们,就是他们的死期!

半年后,我八路军的部队开始攻打县城。

韩三龙和钱三,发动伪军弃械投降。无论如何,他们挽回了一些人的性命,算是立了功。接着,韩三龙和钱三被编入革命队伍。

在革命的队伍里,他们各自的生命自然也会发生一些变化。

在后来的解放战争中,韩三龙为了救一位战友,光荣牺牲了。

钱三在一次战斗中腿部被子弹射中,人瘸了,不能继续在留在部队,返回到乡下。据说,在一九五八年大饥荒时,钱三吃多了观音土,给胀死了。

在那个特别的战争年代,许多人都杀过人。我们不杀死那些坏人,那些该死的,就会有更多的好人、不该死的人会被欺辱、被迫害,甚至会悲惨地死去。

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数千万无辜的百姓、战士,他们如何能像那些大人物一样被载入史册?能被人记住?不能够,他们像微尘一样,随风消失。

责任编辑/刘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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