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的眼睛(短篇)
2016-04-25林朝晖
林朝晖
战斗班二期士官班长黄天明退伍离队的前一天,接替他的新任班长刘一山端来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
“班长,明天你就要离开部队了,我想为你洗一次脚。”刘一山不管黄天明愿意不愿意,硬是把他的脚往热水盆里拖。
黄天明的脚尖刚触及热水,就觉得有股暖流从脚底一寸一寸地漫向心扉。
“班长,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洗脚的情景吗?”刘一山的手紧紧地攥着黄天明的脚。
刘一山的话把黄天明的思绪拖回到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那天,刘一山训练把脚扭了,班长黄天明知道后,给卧床的他端来一盆洗脚水。
听说班长要给自己洗脚,刘一山慌了手脚,他想推辞,但班长有力的手已牢牢地抓住了他受伤的脚。
班长说:“医学典籍有记载,人之有脚,犹似树之有根,树枯根先竭,人老脚先衰。所以洗脚有益于身体健康,在高原当兵,更不能亏待了自己这双脚。”
班长边说,边把刘一山的脚轻轻地放进热水盆里。
热水盆就像一块磁铁,把刘一山的脚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能感受到黄天明长满茧子的手在自己扭伤部位轻轻地揉。
黄天明边给刘一山做按摩,边打开话闸:“新兵蛋子,我们哨所风雪大,你们这些南方人,走路可要悠着点儿,千万要小心,以免滑倒滚下山崖。另外,哨所附近雾大,人容易看不清路发生危险,每次上厕所,腰上都要系上‘保险绳”。
新兵刘一山是南方人,怀着一腔热血到西藏当兵,他所在的哨所面积仅40余平方米,哨所高悬在十分陡峭的山顶上,悬空的地方用水泥柱和木料支撑着,官兵们称其为“雪山高脚屋”,哨所也因风雪大雾大而闻名,尤其是上厕所需绑保险绳是中队的一大特色。
听完班长的唠叨,刘一山眼里顿时涌动着晶莹的泪水。
“想家了吗?”黄天明轻声问了一句。
刘一山点了点头,蓄在眼里的泪水悄悄地滑落了下来。
“雪山高脚屋”哨所位于高山上,那里冬天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百分之五十,夜间最低气温可达零下三十多度,晚上下哨回来,钻到被窝里个把小时暖不过身子,作为一名从和风细雨中走来的南方兵,刘一山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苦,夜静更深吋,想家的念头就像决堤的海水,朝他汹涌扑来。
看到刘一山一脸的泪水,黄天明不再说话了,他的手慢慢地加大了劲,尤其是他的大拇指,就像一根针刺进刘一山疼痛的穴位,使他产生痛并快乐的感觉。
“我也来自南方,刚来的时候也想家,时间长了,便慢慢习惯了。”
黄天明看似无意的一句话拉近了俩人之间的距离,刘一山把心里话毫无保留地告诉给了黄天明,黄天明像大哥一样耐心细致地替刘一山解开心头疙瘩。
“你是块璞玉,经过雕琢一定会放出光芒。”洗完脚,黄天明意味深长地搁下一句话。
那天晚上,刘一山躺在床上,细细品嚼班长的话,只觉得有股暖流从脚底通遍全身……
刘一山开始为黄天明洗脚了。黄天明的脚背、脚底长着厚厚的老茧,刘一山的手从老茧面上滑过吋,觉得老茧像枪膛里的子弹,饱满且有刚性,他抬起头,再次打量朝夕相处的班长。
黄天明大块头,挂一张黑黑的糙脸,操一副野性十足的野嗓子,刘一山刚到中队吋,见到他,还以为撞上了黑猩猩,看到刘一山惊慌失措的模样,黄天明禁不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的白牙,黑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分明如此震撼人心。
今天,刘一山给黄天明班长洗脚的时候,他重新仔细打量着班长,发现班长其实长得很阳光,他的脸虽然黑,但黑得健康,脸虽有皱纹,但纹路清晰棱角分明,富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在中队,黄天明军事素质最好,他的擒敌拳出手又狠又快,跑起步来,就像一阵风,把其他的战友远远甩在身后。黄天明还有个绝活儿,在单杠上做练习,能一口气做60个大回环,而且动作轻松自然,如行云流水,看得新兵眼花缭乱大呼过瘾。
平日,黄天明是所有班长中最严厉的。他带的兵比其他班早出操,晚收操,而且对队列的动作要求特别严格,以至于手下的兵给他起了个“日本鬼子”的绰号。在黄天明带的兵中,他对刘一山的要求比其他战士更严,刘一山如果做错了队列动作,或者想偷懒,挨黄天明一顿训肯定少不了,训完之后,黄天明还要给刘一山开“小灶”,让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练正步走,操场上刘一山摆动着双臂,腿肚子的肌肉一会儿就又酸又痛,随着正步的节奏,刘一山能听到自己浑身的关节都在叭叭地响动,收操的时候,他时常瘫倒在操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其实,冰层的下面也有暖流。每次黄天明训完手下的兵,都背着手扬长而去,可走到拐弯处,他总要回过头,定定地望着被他训过的战士,目光里流淌着温情,如果被训的战士痛哭流涕,黄天明会走上前,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下次改正了,还是个好战士。”
这种关怀就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战士的心扉。战士们都把黄天明当作自己的贴心人,刘一山也不例外,尽管他挨训最多,但每次训练结束,他总是嬉皮笑脸地靠上前去,与黄天明套近乎。
“刘一山,你真的不恨我?”黄天明问。
刘一山摇摇头。
“为什么?”
“班长,现在社会上流传这么一句顺口溜:‘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你这么骂我,其实是希望我成材呀!”
“你这兔崽子,贼得很。”黄天明抬起脚,轻轻地踢了一下刘一山的屁股。
刘一山说得不假,黄天明确实最心疼刘一山这个棱角分明的兵,他认定刘一山是块璞玉,只要好好雕琢,一定会发出亮丽的光芒。黄天明确实很有眼光,他复员后,领导经过反复斟酌,最终决定由刘一山接替他出任战斗班士官班长。
刘一山洗脚的手逐渐从脚底移向了脚背,他手上的力气开始加大,手法虽不够专业,但专注认真,把浓浓的战友情全部凝聚在一揉一按之中,黄天明的心顿时变得温暖湿润,他的嘴轻轻地哼起了家乡歌谣,目光悠悠地飘出窗外,落在中队操场边的那株格桑花身上,此时,虽不是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但傲然挺立在风雪中的它如同瘦瘦的剑刺向天空,一朵朵漫天飞舞的晶莹雪花环绕着它,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黄天明刚到高原当兵吋,和其他新兵一样都倍感孤独,白天,在他眼里什么都是白的,白色的天、白色的雪、白色的山,那时的他多么希望见到绿,哪怕是一抹淡淡的绿色,也能点燃心中的火苗。为了实现这个小小的愿望,好多战士都会利用休假的机会,不远千里从内地带来各种花木的种子,虽然满怀希望地种下去,但收获的却都是失望。记得有位老兵曾把家乡见土就扎根的槐树籽带来种下,然后每天精心培土浇水,待到几十天过后,却发现依然全无动静。性急的他径直翻开土壤,却发现种子一个个全瘪了,气得他拿拳头直往硬土里砸……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正在用雪洗脸的黄天明,突然发现对面山上似乎有一株格桑花在风中飘摇,欣喜若狂的他悄悄穿上笨重的大头鞋、皮大衣,携着战备锹向雪山出发,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都要把那株格桑花移植到中队哨所来。
为了实现美好愿望,刘一山整整一个上午都在雪地里走着,摔倒了爬起来,再倒了再爬起来,总算走近了那株格桑花,那是开在雪山悬崖上的格桑花,它那瘦瘦的腰杆上挺着一朵坚实的花儿,花儿在凄厉的北风中、在飘荡的白雪中傲然绽放。
黄天明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把格桑花连根挖走,带回中队,并在花盆里种下了那株格桑花……
刘一山的双手在黄天明脚背按、揉、扯、压,黄天明的身心随之彻底放松。他闭上双眼,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儿。
“班长,想心事了?”刘一山看了一眼黄天明。
黄天明“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能不能给我再讲一次你的爱情故事?”
“你不是听过了吗?”
“我还想听。”
黄天明睁开双眼,点上一根烟,爱情故事随着烟雾轻飘飘地漾出。
中队操场边那株格桑花盛开的时候,黄天明的女朋友晓雪来部队探望他,晓雪来吋并没有和他通过气,她只是到了所在部队的山脚下,才给黄天明打电话,黄天明和战友们兴冲冲地把她接到军营里,晓雪在中队转了一圈后,脸色顿时变了下来,原来谈恋爱的时候,为了能拴住晓雪的心,黄天明编了许多美丽的谎言,比方说他所在的部队环境如何的优美,条件如何的好,他的待遇如何的高,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女孩子都爱慕虚荣,晓雪也不例外。现在,当他看到中队条件如此艰苦吋,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愤怒的她决定下山。
晓雪下山的时候,黄天明为她送行,晓雪在前面默默地走着,她不愿意开口说一句话,黄天明知道晓雪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之所以不责备黄天明,那是因为她不愿在黄天明流血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上忽然布满了阴云,气温骤然下降,并刮起了大风,凭直觉,黄天明知道暴风雪要来了。果然没过多久,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风越来越大,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作为一个出生在南方的姑娘,晓雪从来就没经历过这么大的雪,她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看到她晃晃悠悠的样子,黄天明想上前扶她,却被她拒绝了。
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当厚厚的雪压在晓雪脆弱的肩膀上,她晃了晃身子,“扑通”一声倒下了,黄天明急忙扶起她,冻得嘴唇发抖的晓雪用赌气的口吻说:“你别管我。”
此时,黄天明如果拋下晓雪,就意味着她的死亡,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紧要关头,黄天明不管晓雪愿意还是不愿意,硬是把她扶上自己宽厚的肩膀。
现在,黄天明每行进一步都感到吃力,雪厚路滑,加之寒风劲吹,气温陡然下降,黄天明的双手变得有点儿僵硬,脚开始麻木,但他还是一边走,一边攒足劲儿给背上的晓雪讲故事。
路上的雪越积越厚,有的地方没过了膝盖,黄天明好几次摔倒在地,每次摔倒,他都咬咬牙,硬是站了起来。
白皑皑的雪地上留下一行弯弯曲曲一深一浅的脚印。
暴风雪还在下着,空中飘荡着干燥的雪花,伏在黄天明背上的晓雪呼吸越来越细,心跳也越来越弱。
黄天明顿时急红了眼,他知道晓雪一旦睡去,就有可能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为了让她保持清醒状态,黄天明忽然大声喊道:“晓雪,你看前方有一株八辦格桑花!”
晓雪睁开惺忪睡眼,循着黄天明所指方向望去,前方果真有一株八辦格桑花挺立在风雪中。
“看到了吗?”黄天明大声问道。
“看到了。”晓雪轻声应答道。
“晓雪,你知道在西藏流传着八辦格桑花的传说吗?”
“没听过,说出来听听。”
“在西藏,流传着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不管是谁,只要找到了八辦格桑花,就找到了幸福。”
“真有此事?”
“真的。”黄天明大声应答道。
晓雪不再说话了,她把脸轻轻地靠在黄天明的脖子上,黄天明顿时有一种润人心扉的暖。
继续走了一段路后,黄天明又听到背上的晓雪在打哈欠,他便再找一个话题:“晓雪,你在中队转了一圈,有没有什么东西吸引你的目光?”
“放在操场边的那株盛开的格桑花格外扎眼,我喜欢。”
“晓雪,你知道那株格桑花里藏着秘密吗?”
“什么秘密?”
“格桑花里藏着眼睛。”
“眼睛?”晓雪瞪起双眼。
“对,中队战士一双双眼睛都藏在格桑花里,他们现在正注视着你,相信我们的爱情一定能结出果实!”
“真的?”
“真的!”黄天明的声音如同滚雷。
雪仍在下。
“晓雪,你爱我吗?”黄天明继续问道。
晓雪不语。
“晓雪,你爱我吗?”黄天明提高了嗓门儿。
晓雪轻轻地拧了一下黄天明耳朵,轻声道:“刚才不爱,现在又爱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有担当的军人!”
这一刻,俩人又恢复了谈恋爱时的甜蜜,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情话。
雪终于停了。
来到安全地带后,当黄天明将晓雪从背上放下吋,晓雪忽然抬起头,深情地眺望高山顶上的哨所。
“你在看什么?”黄天明问。
“我在看格桑花。”
“小傻瓜,哨所离我们那么远,怎么看得到格桑花?”
“我看不到格桑花,但我可以看得到藏在格桑花里的眼睛。”晓雪眼里的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晓雪嫁给了我,这个结局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黄天明的脸上漾出幸福灿烂的微笑。
“可我还是想听。”刘一山一边使劲按摩着黄天明足部的穴位,一边抬起头望着黄天明,他发现黄天明的眼睛里静静地卧着一株格桑花。
刘一山的手指揉到了黄天明脚部的老茧,黄天明感到有一股暖流透过老茧厚厚的皮肤润进脚底的毛细血管,继而顺着血管慢慢地向上移,最后润进他的心扉,黄天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全身放松,尽情享受美妙的感觉。
班长这副如痴如醉的表情让刘一山很受用,他的手继续有力地按摩,不知不觉之中,黄天明脚上所有穴位刘一山都按过了,此时,盆里的水已没了先前的温度,黄天明明白,刘一山已替他洗好脚了,这一刻,黄天明的心头忽然涌起淡淡的酸楚,他用忧伤的口吻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走后,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
黄天明的话一下戳到刘一山的痛处,他默默地替黄天明擦完脚,尔后掀起自己的军装上衣,用自己的胸脯捂住黄天明的脚。
黄天明惊讶地瞪大双眼望着刘一山,他不知道刘一山的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药。
“班长,还记得你为我捂脚的情景吗?”刘一山的眼角滑出了泪水。
黄天明点了点头。他想起了一个寒冬的深夜,刘一山下哨吋,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雪,在回营房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全身湿漉漉的他回到营房后,赶紧把军装脱下钻进被窝,当他在被窝里冷得直哆嗦时,忽然有一股暖流顺着脚底缓缓地涌向心扉,抬起头,只见黄天明敞开衣服,将自己温暖的胸脯紧紧地贴在刘一山冰冷的双脚丫上……
“班长,我也要让你体会一下胸膛的温度。”刘一山抽搐道,“我们中队的官兵都舍不得你走,你走后,一定不要忘了我们,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你要回中队来看我们,看看那株盛开的格桑花,摸摸我们胸膛的温度。”
黄天明眼里涌动着泪水,他硬是咬着牙,不让泪水流出。
黄天明走了,没过多久,他给刘一山写了一封信,信就寥寥几句:我已到地方工作,闲着的时候,我时常往中队所处的地方眺望,虽看不到格桑花,但却能看到藏在格桑花里的眼睛,找个时间,我带嫂子去看你们。
刘一山给黄天明的回信很简洁:班长,你虽然走了,但你却把注视我们的眼睛搁在格桑花里了,无论你和嫂子什么季节来到哨所,格桑花都会为你绽放出最美的花朵!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