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色的古代才女之作
2016-04-25陈敏
陈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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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帝王生女尚弄之瓦砖,以“明其习劳”;普通人家的女子,更以女红为第一要务。读史诵经则非女子所宜,写诗赋词更是“断乎不可”。唐朝台州盘椒村有一位叫萧惟香的女子。惟香颇有诗才;与进土王元晏相爱,私奔至琅玡,却为元晏所弃;无以为生,沦为暗娼;终于不堪潦倒,在客店四壁留诗百首之后, 自缢而死。《北梦琐言》的作者对间接凶手王元晏不肯稍有微词,偏归咎于惟香“淫冶不禁”,以此来论证“才思非妇人之事”。毗陵郡有位李氏女子,年方十六,甚有佳句。如其《拾得残破钱诗》:
半轮残月掩尘埃,依稀犹有开元字;
想得清光未破时,买尽人间不平事。
又作《弹琴诗》云:
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
今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元自不由人。
纪录此事的作者虽然不得不承认这些诗颇有情致,但还是强词夺理地说,此“非女子所宜”。
因此之故,不少才女一方面因天性使然,情不自禁地挥毫泼墨以一抒胸臆;另一方面,又无法挣脱闺训的束缚,只好将自己的得意之作或含泪自毁、或秘不示人。唐朝孟昌期之妻孙氏写了不少好诗,如《代谢崔家郎君酒》:
谢将清酒寄愁人,澄澈甘香气味真;
好是绿窗明月夜,一杯摇荡满怀春。
但孙氏心不自安,“以为才思非妇人之事”,便将自己的诗集投入炉膛,“自是以妇道内治”。元朝傅汝砺之妻孙蕙兰也不例外。蕙兰幼时,其外祖父周卿就教以《孝经》《论语》诸篇;诗词歌赋却不相传授。岂料蕙兰“因其弟受唐诗”,“辄能为近体五七言,语皆闲雅可诵”。如七言:
春雨随风湿粉墙,园花滴滴断人肠;
愁红怨白知多少,流过长沟水亦香。
但蕙兰同样囿于俗见,认为女子“辞翰非所事也”。所以惜墨如金,还常常自毁诗稿。
也有一些才女,既不敢触犯天条,又不愿束手就范。便凭借她们过人的机智,想出种种两全之策。诗集《彤管遗编》所收之《三乡杂咏》仅记其年代,作者在序中自释其由:“以翰墨非妇人女子之事,故名字隐而不书。”但如此举措不过是虚与周旋,作者并非真的想做无名英雄,便在言辞铿锵地附和俗见的同时,暗中做了手脚:于书后署以“二九,子为父后,玉无瑕,弁无首,荆山石”。极曲折极巧妙地为后人考证自己的姓名提供了线索(二九十八,十加八:木字;子为父后,木下子:李字。玉无瑕去其点也;弁无首留其廾也;王下廾:弄字。荆山多玉,荆山石:玉字。其尊姓大名当为:李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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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闺训的严厉束缚,古代中国的才女之作依旧美不胜收;因才女之作而引出的诗坛佳话,更是令人回味无穷。
宋朝宣和年间,宫中举办灯会,邀京师士女前往观看,各赐酒一杯。有一女见酒杯系纯金所铸,且玲珑剔透,便爱不释手,欲窃为己有。不料事机不密,此女被卫士抓获。押至御前,此女非但面无惊惧之色,反而当场吟词一阕:
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
天渐晓,感皇恩,传谕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徽宗听罢,乐不可支,干脆将金杯赐给此女,还特地派卫士护送她回家。
更有借自己的名篇佳作化干戈为玉帛,因此而造福一方者。
元末,周伯玉之妻郭真顺因躲避战乱蛰居潮阳乡间。朱元璋平定中原之后,命指挥俞良辅率大军南下,征剿尚未向明政权表示臣服的潮阳诸寨,“一寨皆恐诛”。真顺闻讯,于俞军必经之路题诗一首。在诗中,真顺代表全体寨民,既不失尊严地对明政权和俞良辅个人表明了倾慕和归顺之意,又陈述了战火之害及对和平的无限向往。俞良辅览诗大喜,当即号令全军拨转马头,一寨皆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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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郭真顺之作是一个难得的例外。与才子之作不同,才女之作多与社会政治生活无关。所以,才女很少像才子那样因讥斥朝政、触怒权贵而动辄得咎;这大概是女子作诗虽与闺训不合却能为统治者所容忍的最重要的原因。才女多以爱情生活为主要题材。她们既用诗来描写自己的爱情,更用诗来编织自己的爱情。往往以诗为媒、喜结良缘。如宋人王氏,“幼聪慧”,善诗文,壮年未嫁,因作《咏怀诗》:
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
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枕愁。
诗为词人赵令畴所得,而令畤正好鳏居。两人相见恨晚,遂缔白首之盟。又如明人田娟娟。娟娟妙解音律,通贯经史,曾于扇面题诗一首,不慎将团扇失落。一日,太学生木生外出散步,于柳荫中拾得此扇。读扇面诗,情不能已;便以剑为笔,在树身上刻诗数行。娟娟回头寻找失物,读到木生的诗,也心潮难平,常常吟哦不绝于口。木生仔细访寻,数年后与娟娟相遇,两人终成鸳鸯。
唐人晁采的情感经历,更是与诗结下不解之缘。晁采字试莺,“丰姿艳质,映带一时”。不施丹铅,而眉目如画。曾于夏日着单衫,一手扶青竹,一手持兰花扇,望清溪游鱼,吟竹枝小词,“若黄莺学啭,真神仙中人也”。试莺不仅貌若天仙,而且才气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日,晁母命试莺吟诗咏兰,试莺应声而答:“隐于谷里,生于沣浔;贵比于白玉,重匹于黄金;既入燕姬之梦,还唱宋玉之琴。”敏慧若此,令人称奇。晁家邻居有位名叫文茂的少年书生,常与试莺尺牍往来。两人互相倾慕,“每自誓当为伉俪”。长成后文茂迁居他处,试莺以朝鲜茧纸作鲤鱼两面,均画上鳞甲,于腹内藏书,托侍女转交文茂。鱼书自以诗为多,如:
窗外江村钟响绝,枕边梧叶雨声疏;
此时最是思君处,肠断寒猿定不如。
因面见无由,积郁过深,试莺日渐憔悴。晁母大惊,向侍女仔细打听,方知致病之因。好在晁母很开通,以为才子佳人, 自应有此。但鉴于才子佳人古多不偶,晁母便亲自出马,通二姓之好。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后,夫妻俩仍时常题诗互赠。如试莺《送郎之长安》:
思君远别妾心愁,踏翠江边送画舟;
欲待相者迟此别,只忧红日向西流。
又如《雨中吟》:
春风送雨过窗东,忽忆良人在客中;
安得妾身今似雨,也随风去与君同。
清新朴实,情真意切。笔力之健,不减当年。
还有因诗而破镜重圆者。
唐人南楚材在外漫游时,与陈颖太守相识。太守看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欲以他为婿。岂料南楚材虽有结发之妻在家翘首相望,却为年轻貌美的太守千金而怦然心动,便一口答应下来,并派仆人“归取琴书”。楚材之妻薛媛知丈夫无归家之意,即题诗一首托仆人转交。诗云: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已惊颜索寞,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 时展画图看。
楚材得诗,愧悔不已,便扬鞭催马,驰还家中。夫妻和好如初,“遂偕老矣”。
晋人苏若兰为重圆破镜而写就的《璇玑图》,尤负盛名。苏若兰,陈留令苏道贤之女;识知精明,仪容秀丽。十六岁时嫁与窦滔。窦滔亦出身名门,且“风神伟秀,该通经史,允文允武,时论高之”,苻坚倚若长城。夫妻俩相互倾慕,相敬如宾。但若兰性情急躁,做事无周旋余地,常使人下不了台阶。天长日久,夫妻感情难免因此而受影响。窦滔的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窦滔怕迎入家室招致若兰不满,便置之别所。孰料若兰仍派人将赵阳台抓获,苦加捶辱。窦滔深以为憾。赵阳台自然怀恨在心,常在窦滔面前飞长流短,窦滔对若兰因此更加怨气重重,夫妻裂痕愈难弥合。后来,苻坚封窦滔为安南将军,命他镇守襄阳。行前,窦滔邀若兰同往,若兰断然拒绝。窦滔大怒,便携赵阳台赴襄阳就职,且不再与若兰保持联系,以为报复。真的音讯皆无了,若兰又思念不已,往日的怨气怒气竟渐渐烟消云散。独守空房,追忆旧情;想到夫妻反目,此次远别很可能演成永别,若兰肝肠寸断,悔恨交加,遂织锦回文。
锦回文计二百余首诗、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诗句;点画无缺。且五彩相间,莹心耀目;才情之妙,超古迈今。后人称之《璇玑图》。
图成,若兰派人送至襄阳窦滔府中。窦滔“省览锦字,感其妙绝”,亦幡然悔悟。便将赵阳台遣送关中,而以极其隆重的礼节,将若兰迎入汉南。夫妻俩恩好愈重。
此外,还有以诗为桥而重返人间者。
唐朝开元年间、僖宗年间,均有塞外兵士于宫女缝制的征袍中偶得情诗。写作这些情诗的女子均因此而步出深宫,与得诗者成婚。
“叶上题红怨”的佳话更是不胜枚举。
贞元年间,进士贾全虚于水中拾得落花一朵,“旁连数叶”。叶面题有怨诗数行:“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唐德宗闻知此事,便派人将写作此诗的宫女王凤儿查出,将她嫁与贾全虚,并赐给许多钱财。
玄宗年间,杨贵妃红极一时,六宫皆衰悴不备。便有宫娥于落叶上题写怨诗,放入溪中。唐明皇闻知,大发慈悲,遣出禁内者不少。
唐僖宗年间,儒士于祐也在溪中拾得写有情诗的红叶。数年后,于祐亦与写作此诗的宫女韩氏通二姓之欢。
因诗巧退多情客的才女,历史上也不乏其人。如王霞卿。霞卿曾于客店墙面题诗一首。唐朝进士郑殷彝读诗之后,浮想联翩情难抑,便冒昧造访。霞卿称疾不见,仅派一侍女持诗以赠。诗云:
君是烟霄折桂身,圣朝方切诏良臣;
正堪西上投知己,何必迟留见妇人。
郑殷彝万万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局,顿时面红耳赤,无以作答,只好抱惭而去。
总而言之,古代中国的才女之作,美不胜收,妙用无穷。这不仅具有巨大的美学意义,因而令不少鉴赏家、评论家流连忘返;而且具有社会学意义——现在那些相思漫漫,却又翻破“情书大全”仍苦无良策的男士女士,难道不可以从中得到一二启发?
(选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