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江南孤儿
2016-04-21白坤峰
白坤峰
写不尽的周庄:
对耳熟能详的景色的“染指”,一向不是个讨巧的写法。当看到“师生同题写周庄”的标题时,是抗拒的。如何还能写出新意?怀疑中夹杂着一丝丝的好奇,还是进入了正文。可是,就是不一样啊。阅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得到的心灵滋养是不同寻常的。不论是“师”的反省,还是“生”的凝重,都如一口大钟叩击着我的心弦。这让我明白:即使再熟悉的题材,即使再平常的话题,总也是写不尽的。所以,周庄啊,写不尽,也不需要写尽。
(肖 尧)
我知道我也“来晚了”,江南,曾经到处都是周庄。“破四旧”刚刚收回利刃,房产开发的大刀就一路砍杀而来,斩草除根。在惊恐、狂呼、哀告、瓦砾、残肢、残垣、泪水掩护之间,周庄侥幸成为了孤儿。
她悄悄地抬起头来,身边已经没有了长辈双亲、姐妹兄弟,相伴的只有一身伤痕与乡亲默默的悲悯。
掩住她的是一位旅美的中国画家陈逸飞,也许是为了慰藉在艰难环境中的思乡之心,他凭着记忆画下了一幅《故乡的回忆》——那是冬天的周庄,苍凉萧索,古老的双桥透着沧桑与持久的通达。他是广义的江南人。
江南人大多不喜欢看周庄,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水乡,甚至比周庄更大更繁华更端庄秀美。然而,异国的漂泊者、精神的孤儿,想起了周庄,想到了周庄的双桥——但愿人生也可以双向横渡。
美国石油大王哈默把此画买下,送给了邓小平,于是双桥成了江南的名片。周庄,她终于安全了。环环相扣的偶然终于挡住了急速逼近的推土机这巨大的屠刀。
古老的苏州如果没有开出现代化的干将路、莫邪路,周庄可能出不了彩,至少没有这么大的名气。屠杀了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脱颖而出。周庄是剩下的水乡,剩下的江南,剩下的温润文化。
作为北方人,我理解水乡存在的意义,尤其当北国陷入风沙与困顿之时,我们还可以做一场杏花春雨的翩然江南梦。秋风塞北、沙尘平原之间,我们需要水乡小船、粉墙黛瓦来平衡中国的温度与湿度,平衡文化的守望与回望。
金钱经济的屠杀将水乡斩杀殆尽之时,逃脱的孤儿还有心情继续书写诗意吗?她的外围一直大兴土木,在汹涌弥漫的商业红尘的包围里,周庄还能明眸善睐吗?
那年大年初二,我到周庄,高大古老的梅树越过了粉墙,花枝在黛瓦间如金色阳光一般黄艳艳地怒放,一路微香。还好,周庄的风韵还在。
双桥上常常拥挤不堪,他们是争相祭奠逝去的水乡还是争相看望幸存的孤儿?或者就是猎奇?能来看看就好,至少,大家记得这个水乡孤儿。
相传,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富商、江南首富沈万三最后也成了孤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周庄。朱元璋大力推行专制式国有经济模式,沈万三被流放云南。而《吴江县志》说:“张士诚据吴时,(沈)万三已死。”但中国人愿意相信前者,这种残忍,朱皇帝当然做得出来。现在的沈厅,是由沈万三后裔于乾隆七年建成的,它是标本,储存着周庄早年的富足传说与流风遗韵。
漂泊半世的三毛最后爱上了周庄,如同我们穿过车水马龙的苏州一路向南突遇周庄便立刻爱上她一样。她爱周庄的外柔美而内宁静。江南的水,不大也不小;江南的人心,于是相对温和。
当年的南社诗人们也爱周庄,柳亚子、陈去病等人在迷楼上痛饮酣歌,慷慨高唱。江南水乡,总是有风骨的。著名的宣传家、教育家叶楚伧的故居完好,周庄的水,也能让他身材魁梧,心雄燕赵。迷楼尚在,依河傍桥;一杯黄酒,一怀水色,一派迷离。那时的他们,不孤不独,正吹着清新豪气的民国风。而那时的周庄,亲人们都还在。
这个秋天,我再次走进周庄,周庄被富丽堂皇的新建筑包围得更严密了。如同幸存的孤儿被严格地看管起来,只因奇货可居。
周庄的水,很静,但渐渐不再与外界畅通;这水,也将面临“百年孤独”吗?在波光绿意中,我在一闪念间,恍然看到北方干旱的故乡。
一只黄白相间的大猫,趁游人还没有涌来,在民国的树下,晒着明朝的太阳,放心地横卧在叶楚伧故居二门的清朝的门槛上。这才是久违的江南、应有的周庄。
(苏州园区星海实验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