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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黄土地

2016-04-21刘新中

延安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黄土地伯父二姐

刘新中

云岗的中篇《远去的爱情》(原载《延安文学》2015年第1期)当然在说爱情,絮絮叨叨,有长没短,一会是“我”二姐的婚事,一会是“我”幼稚的恋爱史,又扯出“我”伯父不幸的婚姻,跨度达好几十年,真是一团扯不断理还乱的烂麻,

确如标题所示,说不完道不尽的爱情啊!

陈忠实先生在《白鹿原》前面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极为精彩贴切。《远去的爱情》写了构成我们这个古老民族历史的农民生活,因而,也具有一些民族秘史的意味。尽管作者驾驭这一类历史精度要求很高的生活还显得不十分得心应手,但毕竟把笔触深入到了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领域。这就表现了极大的艺术勇气,既是艰难的第一步,也是可喜的第一步。

《远去的爱情》写了三组婚恋,“我”和同班同学“她”的“恋爱”以及家里为“我”订下的那个“媳妇”和“我”的关系;“我”二姐和那个城里人的“恋爱”以及和那个摆不脱的二姐夫的纠葛;“我”伯父和伯母由不融洽到以后成为一体的婚姻。

“我”也罢,“我”二姐也罢,“我”伯父也罢,婚姻必须要和这块土地连在一起,原因很简单,伯父是“我”爷爷“害怕我伯父走了,没人管他”,“找个媳妇把他的心拴住”,这当然是一种农民式的思维,二姐和“我”是农民,是农民就只能永远地伺守这块土地,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这符合一种农民式狭隘安居乐业的思想规范(“我”以后当了大学生,但订“媳妇”时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学生呢)。

“我”伯父反抗过,但没有成功,“爷爷”“抱住我伯父的腿又嚎又嚷,寻死觅活”,他终于屈服了,“他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我”二姐也反抗过,反抗的标志之一就是借在城里干临时工之机恋上了一个“满脸胡子麻茬的,看上去有点老”的男人;反抗的标志之二就是被迫和那个乡下男人结婚后,很快又离了婚,尽管她的婚变是不彻底的“革命”,但毕竟比“我”伯父大大进了一步。

“我”也反抗过,反抗得很成功,仅凭一封信,就解除了“我”和家里订下的那个“媳妇”的婚约。不是“我”有毅力,坚韧不拔,而是“我”当了大学生,大学生和农民之间的鸿沟很深很长。“我”以居高临下之势辞掉乡下的“媳妇”,在许多人看来,大约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也“恋爱”过,这种大人看起来类似儿童游戏一样的把戏被“我”看得很郑重,它源自我对自由恋爱的向往和对包办婚姻的对立情绪。

如果“我”以及“我”二姐、伯父始终在这块土地上盘桓,会有这些惊动三乡五里的曲曲折折 婚恋故事吗?当然没有,我们会像我们的先辈一样,随着时间年轮的转动,订婚、嫁娶、生子,平平淡淡地完成这一中国农民繁衍生存的循环过程,然后,再把这种精神及行为传递下去,平凡中显出一种神圣来。

然而,我们有了某种机遇。

“我”伯父“十几岁出门当学徒,解放后一直在一家商业公司当会计”。

“我”二姐去城里“我伯父那里了,以后一直再没有在农村呆过”,“她在那里卖了一段冰棍”,以后,“我伯父安排我二姐去食堂工作”,“她心中那些被土埋没的意识渐渐复活”。

“我”先是上小学、中学,“从书中我懂得了许多许多,包括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以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

无疑,机遇使我们接触了脚下这块土地之外的新鲜空气,另一种生活在蛊惑我们,呼唤我们。

我们心中的天地宽了,开始试图走出祖祖辈辈一成不变的生活框式。

但是,巨大的传统习惯深深地根植于我们和我们的父老乡亲心中。

“我”伯父从反抗命运到屈服命运,仅仅一瞬,这是他人生历史上最辉煌的一瞬。他生活在一个巨大的传统习惯磁场之中,他的血液里流动的仍然是这块土地上的农民的血液。他人走出了黄土地,但心灵并未走出黄土地,他的一点点渴望新生活的欲望比起他根深蒂固认为应当恪守的伦理道德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一遭打击,顷刻烟消云散。他毫无怨言地继承了父辈留给他的一切,并把它发扬了下去,对女儿婚事粗暴、顽固的干涉,决不亚于他那瞎眼的父亲对他。

“我”二姐骨子里也是农民,她生活的环境当然要比五六十年代的伯父宽松得多,进步得多,这就使得她的反叛命运成功率要高得多。她对新生活的理解,全部涵义也许仅仅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但就此已经很了不起,新生活的萌芽已经开始在她心中扎根。用世俗的眼光看,她是不幸的,可怜且又可恨;用社会进步的尺度衡定,她无疑是新旧思想交替路上的殉葬者,带有几分悲烈的味道。她是“我”伯父的时代与“我”的时代生活演进中的一环,她无疑是一个悲剧人物,可悲的不是她的婚变,而是在不断反抗旧生活的同时,又用旧的农民式的眼光来看待生活。“我”考上大学后,讨论“我”和订下的“媳妇”要还是不要时,她竟理直气壮地说:“考上大学还要她干啥?”

“我”是八十年代堂堂正正的大学生,穿着二姐帮我买的“半高跟塑料底鞋和一件拉链衫”、“当时流行的喇叭裤”,“觉得挺神气”,但“我”并不比“我”伯父及二姐高明多少。漂漂亮亮的包装代替不了内容,“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的思维以及思维的方式、行为以及行为的目的,无一不带有这块土地刻骨铭心的影响。二姐离婚了,实实出于她对旧生活的反叛、新生活的追求,“我”考上大学后,农民式的浅薄在心中膨胀,“我”挺直腰板竟去找以往的“恋人”以及“心中惴惴不安地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的退婚,潜意识里是一种炫耀、不安、自傲、自卑情绪的混合体。

“我”和伯父、二姐本质上并未走出黄土地,尽管表现形式上不同。

这是一种悲哀。他们在互相参与对方生活时,竟用的都是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习惯了的思维和行为。

顽固地始终不肯退出历史舞台的究竟是什么呢?

小说结尾,“我”还没有寻出生活的答案,“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仿佛飘动着一个硕大的问号”。

不是没有答案。

问题只是在于:你只要没有完全摆脱旧的传统习惯的制约,始终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你的身心就永远无法自由,永远无法远距离地看待你曾经或正在进行的生活,用一种平和的心境打量它,比较它,从而得出正确的结论。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仅仅是更高形式上的农民。

小说结束了,留给我们的思索并没有结束,活得沉重而窝囊的伯父,极力挣脱命运而又力不从心的二姐,自以为是却处处不伦不类的“我”,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深刻的,颇值得咀嚼和玩味。

《远去的爱情》是云岗的中篇小说,以往发表的《拾麦队》等小说中,已经看到了他对占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农民生活的描绘。他努力在挖掘和透视一种农民式的文化,应当说颇有成绩。《远去的爱情》从对生活的把握和展示上,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较之于以前的小说,有了一定的深入。

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也有,譬如人物按照性格发展不流畅,时不时掺杂理念的东西,有些人物形象太模糊,仅仅成了道工具,线条太粗,还缺一些更摄人魂魄的细节等。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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