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的瓦窑堡社会(上)
2016-04-21赵通儒
编者按:本文原为赵通儒的一份自传,写作时间大约在1964年前后。这份自传从1910年出生写到1924年冬,1925年后的经历目前没有见到,应该是没有写完。这份自传对民国初期陕北瓦窑堡的社会各个方面记录得非常生动、详实,为我们了解当时陕北的社会状况,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现标题是编者加的。
公历1910年2月5日(宣统元年腊月二十六日,己酉年丙申月辛丑日巳时,立春)生于陕西省安定县北一区赵家台农村。
1912年(民国元年)
夏初,父亲和祖父斗殴不和,未经析居手续,父亲率母亲、姊姊和我四人移居瓦窑堡。家中动身,未带一碗一筷,父亲母亲只穿随身破旧单衣,大姊只穿裤子,上身赤条条一线不挂,我赤身露体,全身一丝不沾。
到瓦窑堡,父亲向一位族祖以宗族叔侄关系,赁其房住。但,交不起房租,每日早晨由父亲给族祖担水两三担,风雨不误,以抵房租。
当时,瓦窑堡人口很少,四山皆为荒芜草林,狼很多。战乱及大旱之后,院墙倒塌,有窑有房,无人居住。居民多吸大烟,赌博,小食品和粮食店之经营者,大部分半耕半手工或半耕半小商。房租很低,一孔窑洞一月才五十文或百文,一间房才二三十文至五六十文铜钱。粮食很贱,斗米才数十文,斗麦才百文左右,最贵才四五百、五六百文。布,尺数文、十数文,最贵才数十文。银子每两作铜钱五六百文至千文上下。银元虽有,农工士人多不愿用,嫌其有假,成色不足,真假难辨。商人,偶有用者,也多多方挑拣,故找瑕疵,压抑价格。一切交易及完粮纳税,还是以银两和铜钱为主。兵饷还是说银子,一月一人一两,二两,三两。完全是中国式的封建农业、手工业、商业相结合的纯封建社会。
父亲和母亲,每日从早到晚,磨豆腐,磨麻油,喂猪,背木料卖,磨面,宰猪,宰羊,熬糖,磨粉……,一间大的房子,日夜烧火做这些离不了火的营生,炕似火鏊,还不能在屋外活动的我,春夏秋冬,在火鏊一般的土炕上,以致流鼻血,中耳炎,脓血日夜不止,面黄肌瘦。邻居亲友,见者害怕,老少男女,都看我很难活过十二岁,非夭亡不可。
为了弄个自己的住宅,父亲借下近千串铜钱的高利贷,每月要付人家利息近二十串(千文一串)钱,父亲、母亲、姐姐日夜忙到饭不顾吃,气喘不过来,我这多病孱弱的难童灾童一般的人,也得端盆倒汤,拿东取西。
债务和生活的负担,使父母的脾气,非常粗暴。父亲,拿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出气,出手就打,开口就骂。母亲本来非常和气,但到忍无可忍时,也藉孩子们做错或不如意大骂大打。姐姐又拿我做出气的对象,开口就骂。本来亲生骨肉,好似后娘另人。实际父母对我们钟爱非常,在不发脾气的时候,亲爱慈善,无法描绘。
要拿祖父和父亲的样子衡量,那我们的父子关系要比他们的父子关系和善百千万倍。祖父和父亲,不论何时何地何事,父子一接头,便是您拿刀子他拿斧子,互拼,简直比仇人还不相容。
虚七岁以前的事,多记不清。只记得两次私自一人往赵家台乡下祖母处走,走到河边,几乎被水淹死,亲友看到,捞起带到冯家屯他们家中,而我自己家中父母找不见,闹得天翻地覆。过了两日,亲友把我送回,全家高欣。又一次,走到河边,为姨夫拾起,引回家中。他是鸦片烟鬼兼赌鬼,拾起我,引到家中,高兴了,乐得去抽大烟,不及给我家中通知,以致下午、晚间,一家慌忙,姑夫、叔父,七八人到处找,母亲急哭。到晚九、十时,找到姨夫门前,叔父等在窗外问到我在,欣然回去。我次日回家,家中许多亲邻大小男女笑我老要往乡间跑,老是失迷路径,老是惊天动地,闹得满城风雨,四邻亲友不安,劳人好找!记得曾祖父是个魁伟、慈祥、高年、老者,突然不见了。
母亲常常哭泣说道:“人家的孩子,七八岁,十多岁,还在玩。而我的孩子,虚五岁,实才不足三岁,便无一日一刻之闲。家中,街上,人马群中,跑来跑去,做这做那。女孩子,男孩子,没有像别人家孩子一样,一天只顾玩!”其实,自己在当时,即不说累,也不说乏,事过也忘了。母亲常对亲戚学说:“盆,缸,桶,筛,簸箕,比人大的多,孩子们端来拿去,有的是滚汤,有的是热豆腐,有的是猪食,有的是豆子麻子,稍一不慎,不是烧就是撒下难拣,压的孩子有时满面通红,有时挣得脸色发白,看到非常难过和焦急!”谚云:“事非经过不知难”,在我却是“事虽经过,未知其难!”
1915年(民国四年)
外祖父在瓦窑堡城内教女学。辛亥革命后,瓦窑堡首创女学,即由外祖父教。
外祖父是清未名儒,学问很好,思想新颖。清朝科举时代,他因家贫,常藉出卖“秀才”“拔贡”为生。到考期,他同买主的青年,同去考场报名,买主用他的名字,他用买主的名字,同入考场,替买主代考。卖一名秀才,得银十两。卖一名拔贡,得银百两。他每次都能必定考上,三年才能干一次。一次所得,也得支持一家老幼三年的生活费用。他自己一生只保留个秀才,给别人卖了两三个秀才、贡生和两个拔贡。因此,本地的老先生都很佩服他。
卖功名代考,如被发觉,自己原有的功名要被革掉,而且永不许再以文士身份生存。他一生卖了许多,始终未被上官发觉。本地人,则不论士农工商,皆知他不只文章好,而且有把握,也不被上官查破识破。在当时,这种行为,也是一种很利害的犯法行为。有钱人,不愿、不肯干。有文才的人,也不敢轻去尝试。
由于他是这样一位名儒,所以,清末,基督教的平等、博爱、自由思想,康梁的变法维新思想,孙中山的反满思想,他无不涉猎。他对洪秀全非常佩服,对穷苦农民极表同情。农民受到贪官污吏、地痞劣绅欺侮时,他给出谋定计,代写诉状,必打胜官司。所以,农民一致说:“井二先生,再好不过”。
他虽然一生精读熟读孔孟遗著,实际他是百家精通的名儒。他常对人说:“秦始皇,谋万世,二世未善终。二十二史,周家八百年最久,汉四百,东西两朝,一般二三百年即已难得。夏商周四六八百年,其实也是二百年左右一转折。满清已倒,没有皇帝了,谁干就有谁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民以食为天,食足国自安!足食足兵,始可言富强。有男无女,亦无人类。有女无男,亦无家国。无男无女,宇宙混沌,即无人世界。不公不平,争斗之本。私有,剥削,不公不平之源……”不知马克思、恩格斯及其学说之人,而有这些见解。
全县三万多人民,数百名拔贡、贡生、监生、廪生、秀才,数千年封建习俗中,首创女学,首任女校校长兼教员,为他人所不敢为,当他人所不能当,即非争夺而得,又非官厅绅士所任命,由自己首倡,人民赞助,官绅不敢阻,封建势力不敢难。既无政府给钱,又无富商捐助,找亲友一院空房,还得付给房租。愿者来学,既不动员,又不号召,纳学费也教,不纳学费也教。七岁至二十岁女子,来几日教几日,毫不强迫。三十多个女孩子中,富家才二三人,学费还不比别人多。以暮年余力,为社会人群服务,每日两餐稀粥,老夫妇自做自食,真是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苦,他不改其乐。
由于他对别人家女儿是这样无偿劳役,教书,所以,他愿意我也随去认字。舅父一人,考秀才未中,改业,担炭,太重,吐了血,学挂挂面手工为生,生一女未育,没有男孩。大姨母因丈夫烟赌,儿子幼年即肖其父,七八岁己烟赌俱全,嗜之如命,故不愿儿子上学。原有家产,已为两三代烟赌吃穷卖光,连过日子都不好好干。二姨母在安定县城住,也是破落户,丈夫同样烟赌双全,不过还未至如大姨母家,那样破产到不可收拾,还以城市贫民,挣扎过日子。姨表兄孙兰馥烈士,经外祖父在安定县及故乡井家沟教书,已识字不少,到安定第一高初两等小学校上学去了,随外祖父不及家中方便。父亲因为自己未读书,未识字,心常不满,每与祖父斗殴,即以此为一大攻讦理由。所以,虽然债务、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极愿我早入学。
由于这样,虚七岁,我便每晨随外祖父认字。早饭同外祖父母一块吃稀粥。上午十时后便回家帮父母推磨、推碾子、喂猪,家中、街上,手脚不停不闲,直忙到晚十时、十一时才睡。睡前,父母还在忙碌。天未亮去上学。书也买不起。《三字经》,是外祖父手写本,麻纸,打成背子,已不知用过多少人。《百家姓》是三叔父用过的。《千字文》,是石印本,外祖父用十文铜钱买的。他说:“有面有画,比买麻纸手抄还便宜还好。少吃五个饼子,就买一本书。读熟,懂得,不只值五个饼子。”《鲁论》,《齐论》,又是外祖父出二百文铜钱买得汉板本(木版刻,黄表纸印,叫汉板。石印、铅印、铜印叫洋板。民族思想,反洋反帝的叫法。)连纸墨笔也买不起。由外祖父用手指划写,自己模仿用手指在腿上或地上画。因为,瓦窑堡烧石炭,外祖家中连一点硬柴棒、木炭棒没有。自己家中也是一样。所以,当时读书识字,学写字,比古人“画荻”还穷。古人有荻可画,我们两家穷到无荻可画。不过还不太穷,外祖父和我虽穷,还有手指,用手指画,既省又快。姨表兄孙兰馥烈士因幼年手入热饭锅烫坏,连手指也无。(五指合在一块,只留得一个拳头。)他要画还得用拳头或用脚。
1916年(民国五年)
农历元宵节(正月十五日),陕西关中靖国军郭坚,为反对袁世凯帝制,反对袁系陕督陈树藩统治陕西,率部由关中北上,攻打瓦窑堡。
瓦窑堡原驻山西晋阎的陆军一营。白天,军队闹秧歌。十三、十四、十五为民俗闹秧歌,花火、抬桌、龙灯、狮子、竹马,最盛之日。保安、安塞、延川、安定,四五县农民皆以瓦窑堡为中心,看戏,看花火,看社火,亲友拜年,赌博,聚乐。白天,黑夜,爆竹,火花,放演不停,纸炮皮要在街上堆一二尺厚,热闹非凡。家人卖小食品,人人昏头昏脑,忙正月十五。乡民为一年劳累,只此一次玩乐观赏。有钱人及富商,如石崇斗富,争奇竞异,您放花火,他闹秧歌,他看戏,家家户户,大吃大喝,酒肉满碟。到处歌声舞声,锣鼓乐器,震天动地。
半夜,异于爆竹的“快枪”声,把人们从疲劳的酣梦中惊醒。驻军营盘,被郭部包围,连打带烧带薰,死伤三分之二。余者睡梦中惊醒,官不顾兵,兵不顾官,或交械,或逃奔了。
本来,驻军集中驻于一院,经过烧、打、薰已搞光了。皆在城外。但,郭部初到陕北,不知详情,侦察工作又是使用乞丐、赌徒、流氓。所以,在已将军队全部解决之后,却又于上午十时左右,用全力进攻毫无枪弹之城内。
半夜,枪声响起,郊区人民,惊而逃入城内。城内虽有安定、肤施两县各有十余名警察,但皆无一支步枪。人民是按旧风俗闻惊往寨子、城墙内跑,希藉城墙保护自己免遭危险,并不为守城而入城。郭部以为城内还有军队,还有枪支,故以攻城为其作战标的。正式军人,皆死于营盘院内外。街巷老百姓,闻声逃跑,中流弹而死者数人。我的伯父宋然,由住宅向外去看什么事,流弹打死。吴习智的伯父,在赌场把郭部之侦察人员化装赌徒者得罪,被报复而打死。此外,死一南姓警察,温姓富商子弟。也非作战,而是闻声向街巷跑,中流弹死。
我在半夜被父母亲邻唤起,随一家老人及亲邻入城,从三四丈高土城墙上溜下去。十时后,因城被攻开,又随男女老幼数百人,逃出城到乡下。
陕北,第一次废止弓箭、刀矛,第一次听到“老毛瑟”、“来复枪”、“五页钢”、“马黑匣”、“六米厘”、“套筒”、“快枪”……新式步枪响声。
人们传说:“子弹比百步穿杨的箭利害,经过七桶水还可打死人!”其实,真正的战斗,从晚间十一时到一时,以营盘院为中心的一二小时,是战争的中心和正式内容。十六日上午十时到十一时,烧城门的一时最剧烈。登城后,打枪,完全成了吓唬城内居民。街在城外。夜间,街上只有三五家大商号被抢。年底刚结账,银子藏了。正月尚未做生意,商号的货物也不多,钱也不多。富商因押柜,留得一二百串铜钱,一串钱六七斤重,拿不动多少。因此,正月十五,富商损失不大,人民损失不大,驻军损失最大。郭坚的声威,由此大震。
继此农历三月初二占清涧,初五占绥德,震动全陕北,把晋军全部赶过山西。后因军纪不好,郭与部下矛盾,致郭本人被部下打死,部队分化,一部份归井岳秀改编,一部份归杨虎城等非法武装收去。
我在这次,身经弹雨之险,溜高崖之险,目击人民逃奔,自己亲尝逃奔枪声。事后,亲见流弹打死之家,孤儿寡妇,痛哭流涕。叔父、亲友们传说半夜郭部拉他们抬伤兵,驻军拉他们抬埋烤死烧伤的官兵,街坊邻里传说商号被抢,妇女被奸淫,目击“土匪”种种。
这是我第一课战争史。比我年纪大,同年,小,而未身经此役者,简直是两世人。初懂战祸,战争规律,这是启蒙。
自己从半夜被叫醒,看到父亲、叔父、邻友亲戚的恐慌,听到不同与爆竹的枪声,又夹杂一些远处十里八里外农村后半夜敬神焚香的纸炮声(因为郭部和驻军的作战在偏南一隅,夜间,四乡农民还不知道。郊区五里以外,东、西、北三面的农村农民还按习俗后半夜放炮,迎神,焚香),初春严寒的夜风,使人感觉一种一面害怕,一面惋惜、留恋元宵节的热闹神情。自己毫无主见,只是在父、叔、姑、姐们的催促下,拼命跟着大人们跑,二弟被一位邻叔抱着背着跑,母、姑、婶、姨、姐等小脚妇女连哭带跑。枪声并不太稠密。
上午十时后,由城内向城外跑。枪声密如连珠,子弹头上脚下飕飕飞落,又是白天,看到对面城墙上来的装束异常的人用枪瞄准射击。经过后半夜一次由城外龙虎山下经鸦儿巷入城的逃奔,反使人害怕起来。学着叔父们的样子,弯腰紧跑,冲出西门,数百个男女老小,淌河,经齐家湾向冯家屯沟逃奔。妇女、小孩的哭声,被枪声,被逃跑情绪,压的或咽呜,或边哭边跑。跑过冯家屯,父亲把我们数十人嘱托几位叔父,指明向赵家台故乡逃去,他返回去找三叔父、姑奶奶、伯祖等其他宗族亲戚,并看动静。没人敢劝阻他们几人不要返去,也没人敢要他们同我们一道跑。
由城内(现子长县政府所在院内)向冯家屯的跑,几乎把我挣死,个个跑的气吁喘喘,脸色惨白。母亲、姐姐、二弟、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二婶母、族叔四五人,一共二三十人,扶女拖男,走的,爬的(小脚跑不动了),拐的,腿肿,脚肿,溜崖闪了腰腰痛,跑快了腿痛的,五六里之后,一人一样。由于进入山沟,有山掩护,既看不到,又听不清,可以比较绥慢从容一点走了。
我虽是男孩子,到底年纪小,六七里长途跑已疲乏不堪。连走带爬带滚带挪,好容易走到十里之外,庞家沟山上,看到城墙南门被火烧的一阵通红之后,青烟直上云霄。族叔们在休息之时,边看边谈:“城门上有铁甲铁钉,如何能燃着?”有的说:“土匪来带着石油,烧营盘也是石油,烧城门也是石油。我被拉去抬伤兵,石油味,死人味,难闻极了!”我自己,只见青烟冒处,同行者都说那就是南门。一边瞪着眼看,一边听,一边揉腿。
赶午饭时,回到故乡,祖母正在蒸馒头,正在想念我们昨晚元宵节热闹中是否丢了东西,受了挤,她还根本不知有打仗的事。听到我们一群男女大小回来,初见她还高兴,以为全是回来看她给她拜年来了,三言五语之后,她也慌乱起来,收拾窑内一切,准备和我们一道同逃。匆匆忙忙,有的吃了几口,有的还未吃毕,谣言说:“来了!乱了!反了!”全村老幼男女,又把我们一同带上向山沟,向天窖中逃避。逃到天窖(洪水在山沟里冲下的窖,除本村人外,连邻村人也无法知道。)里,真是坐井观天,天也只一星一点,还没有一个手巴掌大。人们才又开始停止了慌恐,谈论起来。有的说:“回回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乱。同治年至今,过了三十,快到六十年,又反起来了!”有的说:“乱了,比前几年红汉军(辛亥起义)还利害!”有的说:“反了,反了,世事又不知成什么样!”都是信口乱说,谁也未经未见,听得啥说啥。乡间的逃避,我们小孩子们毫无惧怕心情,跟着大人走,不忙不慢,心中也不慌。
晚间,二叔父等数人回来,说“土匪已退,陆军也跑了,有许多烧死的官兵尸体,还在营盘院发臭,狗也拉,狼也拉,碰到的人很害怕。”把天窖中藏躲的人,全部叫回家。
过了数日,我们又一一返回瓦堡堡。街上稀零哗啦,商店关门,来往行人,匆匆而过。又三五日,仍复原旧。街谈巷议,都是谈十五前半夜所闻所见,后半夜和次日逃奔所经所见。有谈军队损失,有谈商家损失,有谈个别妇女被追逐,被奸淫。伯祖和我们的亲友,为了伯父的中流弹而亡,忙于料理葬埋,善后。
不久,孩子们游戏,不论城内城外,即无人教,又无人领导,处处都是两两相对,互相做打仗的游戏,用石子、土块,有时占了城墙,有时各占街巷,瓦砾砖块乱飞,有时打到街巷行人为难。警问局传令各家管教孩子,越禁越利害。数百个孩子,分了数群,有的日日打仗,有的数日一次。老年人们叹惜着说:“世事乱了,人心乱了,孩子们谁也不教不管,把打仗当游戏!”我们同辈的孩子们,却越玩越名堂多。城内的只有男兵,而且多为无业无学小孩;城外的就大不相同,有男兵,有女兵,有办外交的,有做说客的,有做饭的,有缝衣服和子弹带的,有医生和看伤病的,有抬伤兵的,都是边耍边出名堂,边成立。到后来竟演到借军队的军号,有号兵。有人向父母要钱买口哨,当起官来了。有人弄点红布,打起旗帜了。发展到编成连、队,一路,二路。有指挥,有传令。互相作战之间,有下战书,讲和,改编,简直是小戏当大戏,假戏当真戏。一批一批,连续了三四年,忽然后止。
这次战争给安定及附近各县人民影响很深,人人提起“正月十五”,再不把它当元宵节,而是当战乱去回味,去理解。
外祖父因战乱,女校停办,他自己老夫妇因年老多病,迁回故乡养老,不再教书了。我也因而失学,每日只在家中帮父母过日子,早晚自己温书。父亲凭他的记忆力好,在一个冬学期间,听别人念,自己记会《鲁论》《齐论》全文。到我温课有念错时,他来用他记下的口歌校正我的念错背错。院内族祖眼瞎,但他也能记得《百家姓》、《千家文》等。到我温书时,他年老,为了解闷,听我念,帮我熟读,读对。
我自己这样的自学学生,和这样两个不识字而给我教书的特殊先生,世界上,也少有这种人,这种事。有些戴秀才顶子的先生,或因秀才是买的,或因多年不看书,把原来熟读过的书也忘了,反而见了我拿着书念,不敢近前,惟恐我问他生字或问怎讲?而一字不识的父亲,两眼看不见馒头的族祖,偏偏一个敢凭自己的记忆教我,一个敢凭自己原有的知识,用看不见的眼睛,手摸我的书,数那一行,那几个字在那里,摸揣着字的所在,教给我。
这种儿时的自学和教学,使我终身难忘。长大,看到各处的学校、教师、学生,查究古今中外的勤学苦学,也没找到我这样艰苦困难学习的事例。到苏联卫国战争,出现了无脚飞将军,才找到还有比我苦学苦练过的人。
经过“正月十五”,有钱的人们都怕“土匪”,纷纷过山西,全家老小男女,雇架窝子、骡子,走了山西。而我们这样穷人家,却仍日日夜夜忙于种地、推粉、磨豆腐、磨麻油、喂羊、宰猪、宰羊、卖肉、卖羊皮、卖饼子、卖饭、卖水饺、包子、烩菜、豆腐、粉条、糖,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风霜雨雪,不分昼夜,忙个昏头昏脑。
有一次暴风,拔树卷人,把走路的人吹到空中跌伤,把房上的瓦像人用镢头刨一样堆起。天昏地暗,树倒,房倒,怕人之至。老年人说;“多年未见!”
有一次响炸雷,天空中雷声霹雳,震天动地,城墙高处的房子被雷击坏,大树被雷炸伤。
没有科学解释,种种迷信传说便乘时而至,应运而兴。有说:“雷霹了蜘蛛精!”有说:“雷殛了逆子!”有说:“雷殛了蛤蟆精!”雷公电母,神鬼妖魔,越传越多,越说越利害,弄得小孩子们听了,黄昏走路都有些头发根发紧发栗!
母亲为了我的鼻血、中耳炎,想尽方法,得一土法,总要试治。用白公鸡胆滴入耳内,还没大毛病。用一种叫“倒动”的小虫子放入耳内,原希望它把耳内脓血经其“倒动”而带出带光。谁知,它进去之后,耳内耳炎反而更坏,脓血比昔更多,肿溃破烂,比昔更甚。幸经一些杏仁油滴入,解救了危急。为了治疗鼻血,用冷水洗,用黄土块塞,服黄连上清丸,有效有不效。左孔塞住,右孔出,两孔塞住,口内出。说话也流血,走路也流血,吃饭也流,喝水也流,打喷嚏也流。见者色变,吐舌,认为这样流血,如何得了?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人人担忧是否能不夭亡。贫病交加,可说是我这时的生活总相。
瓦窑堡,不只驻军增加,而且调动频繁,来一批要借用民间锅盆碗用具,走时或卖或送别人。有钱富户,走了山西,穷人还得负担这种负担。原来少锅没碗,过日子,卖茶饭又是费锅费碗的我家,常常为军队借去用具,取迟了,找不到,回来父母又要轻则责骂,重则责打,经邻友劝父母说是:“军队糟蹋老百姓,责怪孩子干什么?”父母才转怒不责不打了。
街上赌棍、烟鬼、小偷横行。军队,白天穿军衣,在军营,黑夜换便衣,装土匪,出去抢人;次日又抓土匪,到处打家劫舍,给老百姓栽赃种祸;有时,把一些近郊或乡间土财主,加以种种名目,或借烟赌捉来,吊打勒索,请人花钱,了事。上升户,中农以上的人家,既怕土匪,又怕官军。
我自己,既是小孩子,又是穷家,虽然不怕,但,每天总眼见或听几件这类官军变相土匪,甚于土匪恶作剧,也觉得心中有些莫明其妙的不舒适感。觉得自家一家大小,为债为生活,忙个不亦乐乎。而一些无债、生活不困难人家,又为官军那样拷打。听说土匪刁抢更是惨苦。真使人有点“世事到底怎?!”
冬,外祖父捎话要我到他家中温书。记得母亲说我吃了炖羊肉卷心白菜烙饼子,送行。舅父把我从家中带到井家沟,四十里路,两条腿,陪着成年人舅父一样走。舅父这个改行的书生,担担子不懂中途休息,吐了血,走路也不懂得中间休息,一气走。结果,十月天,早饭后,四十里路,甥舅两人走了一整天,天黑才到。下午走乏了,舅父却又说乡间狼多,使我不得不加紧追赶他。
一个冬天和外祖父母同吃同住,和一些兄弟侄子们玩,早晚温读书籍,把齐鲁论读完,全部五种书读个滚瓜烂熟。有些书,读到可以倒背,可以横背,个个字可以默写下来。外祖父有时讲些故事,使难懂难解的古文,经过故事,也记熟了。赶过年回家。
1917年(民国六年)
基督教在瓦窑堡修成了“救世堂”,大肆传教。天主教,也从延安来英国人,本地延安屈姓传教师,在大街上设讲坛布道,号召人信教。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势力,从延安、三边,发展到了瓦窑堡。有些秀才入了教,有些农工商人也入了教。我们一家老小,无人信教。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平素对中国传统的各种神、教都说“神鬼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他逢年过节也不焚香敬神,也不到祖先坟中去给祖先烧纸献供。到了那种敬神敬鬼的事上,他遣三叔父去干,后来,遣我和二弟随三叔父去拜,他只供给买香纸炮的钱,从旁看别人敬神取乐。而且常自豪地说:“我一辈子没敬神没敬鬼,鸡叫半夜走路,碰见狼碰见土匪,碰见各种苦难,也都过去了。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我们只是随着大众看稀罕,看“洋人”,看“洋画”,才偶尔站下听听讲“洋教”,也听不懂,听不进去,记不下,只好扬长而去。
农历二月,忽然传说:“基督教办下一个学校,不远,不收学费,教员是教徒,教堂出钱请的,学生什么负担也没有!”
为了不出学费,三叔父从石老秀才的私塾改入基督教小学,而且他的七八位同学一齐来了。我和二弟随三叔父同入学校。教员一姓贾,一姓薛,是教徒,是由瓦窑堡安定县立第二初高两等学校第一、二两班的学生。课本采用一种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国文教科书》,是我三叔等已读书七八年的大点学生用。我们是采用商务印书馆的版本《共和国文教科书》。功课有算术、国文、唱歌、图画、手工、体操、修身。早晚有背诵、写字。原来念过中国旧书的一律仍温,不新教,不去旧。二弟、惠泽仁等初入学的是从第一课“人”开始,不再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了。我自己在温古书,学算术,在大学生的行列,和叔父等一样干;在学新书,比较在程度最高的一块干。游戏和二弟惠泽人等一块。
虽然不是教徒,也得每星期日去教堂做礼拜。教堂为了诱人入教,开始还给糖吃,给书给画片。后来,每个学生要学《赞美诗》(礼拜时,歌诵上帝和耶稣用),要读《圣经》。念过四书文言的我,遇到这样白话文,不消半年,把《新旧约圣经》、《赞美诗》,读个熟溜淌淌。原来,传教师多是文盲,信教后才识字,才苦读苦认经、诗一些字句,反而不及我们流利、明白、清楚、透彻。于是,他们不时把“洋人”牧师请来做盾牌,后来甚至请出“洋婆”给我们教唱歌,教算术,给糖吃,给“洋糖”吃,诱引我们。我们只念书,不入教,偷看“洋人睡床不睡炕”,拉起洋婆裙子看她穿不穿裤子。因为她的洋袜子使人看起来好像不穿裤子。老百姓故意给我们说:“洋婆不穿裤子,不信,您们看去!”偷看洋人“洗澡”。总之,对“洋人”是用奇异的眼光和心理去对待。
教堂传教师从太原拿来了“话匣子”放唱片播送,号召人听。留声机,本是科学制品,人们无法解释为什么能锣鼓音乐喧天?为什么能生旦净丑惟妙惟肖?于是一些老年人,强不知为知,用反洋人的说教开始对我们解释说:“洋人到中国来,把中国唱戏的全套人马哄诱到家,用药水泡制,变成一二寸大的小人,然后装入匣内;用起了,一拧耳朵,不得不敲打,不得不唱!一切器具、人物,都在匣内,所以唱啥是啥!”再无别种解说,再无别的证据,说来头头是道,句句有理。我们也只好姑许言之,姑且听之。
到上了中学,学了声学,才有了正确理解。中国人,仇恨帝国主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给中国人的创伤和伤心,由此可见。
学校要剪辫子。我无所谓,刚在脑后留下像猪尾巴一点小辫子,才留了半年,一剪剪掉,无可无不可,也未发生什么事故。三叔父一类十多岁二十以上的青年,剪辫子,简直是翻天覆地大事。不愿剪,教员、同学劝,强,打架,咒骂,闹个一塌糊涂。两位青年教师被学生提出质问,首先自己剪了,以做模范,可是学生还不行。有的说:“快结婚了,剪了,没辫子,无法实行结发,怎办?”有的说:“父母骨血,剪掉,伤了父母骨血!”有的说:“祖先辈辈有辫子,自己剪掉,死了,祖先见了认不得,不认,怎办?”有的说:“妻子要给丈夫梳辫子,剪去,妻子梳什么?妻子看到自己没辫子,和个秃尾巴毛驴一样,不好看,惹亲邻笑话,夫妇要不好起来,怎办?”有的说:“念几天书,还要回乡下种地,父兄弟弟,都有辫子,自己一人剪去,人不人,鬼不鬼,人人笑骂,怎办?”有人说:“剪去辫子,留下个短帽盖,和披发鬼一样,比辫子更难看!剃成光头,同和尚一样。父母,妻子,妻家,听到自己没出家的和尚,都伤心!”千言万语,百般道理,剪发,无一是处,无一好处。经过很多斗争,剪了,不敢回家去吃饭。经师友同学给家中父兄说了一次又一次,敢回去了,自己又害羞,或梳假辫子,或将剪下的辫子仍盘头上假装未剪。同辈的嫂嫂姊妹,开玩笑,邻友嘲笑,弄得剪辫子的人很难为情,甚至像做下不敢见人过错一样,进退维谷,举动踟蹰。
好容易,因为官学堂(高小校)、商人、警察也强迫老百姓剪辫子,这场风波,才渐渐消逝下去。
原来,袁世凯复辟,所以,革新的人又认真剪辫子,以进行反袁帝制。这是事后才知道的。
学校要学生缝大礼帽,给二尺黑布,一根铁丝。虽然有样子,妇女们没有做过。我们拿回家去,难坏了母亲姊姊。家中一天十多人的茶饭,七八人的鞋袜衣服,豆腐、油、磨、猪,忙的要命,又拿这样一些没头没脑的针线活,限日要。不做不行,做起来不会做。只好拿上东家请教,西家看样子,做错拆了重做,白天忙不来,黑夜赶。东家做好,西家拿去了,自己去迟了,去早了人家才做,还不能离手让拿去看。好在母亲和姊姊因有三叔父一份,未骂未打未怨责。几天做好,用了几次,又不用了,真糟蹋人。只好家家背后埋怨。连先生的妻子也埋怨过先生,所以,先生见了学生,也只为心照不宣,礼帽给每个人家中带来了什么,不言不喻,大家一样,毫无例外。
半工半读,我在学校各门功课,都优秀。三叔父有点着忙,他比我早念五六年,被我赶的有时有些课他还要赶我。
端阳节前,外祖父病危,随母亲、舅父先同往去看病。走路把腿走肿痛,晚间睡卧不安,几乎动手动腿把一位舅父和表兄赶出窑洞。表兄不懂,怪我为什么睡着还爱打人。舅父给解释说:“走路太多,腿痛,致手足乱动,不是有意打人。也不须叫醒,叫醒又怕因痛而哭,只好两人躲远一点,不受手足挨动,相安无事。”但,乱动手足,把舅父家中的灯、锅盖、盆、碗,踢动下乱七八糟。次日醒来,舅父等说得自己也莫明其妙,不由好笑。
父亲赶来。外祖父病逝。舅家穷到无法埋葬外祖父。
我县礼俗,女婿只戴孝,不负担葬岳父之费用。父亲慷慨承当他负担一切葬费,大家忙给找棺木及办理一切葬仪。
舅父无儿,有孝子,没有承重孙。两位姨表兄皆为一脉单传,不能给继承。父亲说:“我们原是宋姓,继承赵姓,长孙将来要给宋姓还人。再给外祖当承重孙,一子承三家,麻烦事很多。我们只当葬埋的承重孙,将来另抚养井族自己孩子继承,既应目前之急,又为将来永久计妥!”诸舅诸外戚皆称父亲明大义,通大礼,识大体,清人情,处事人已得当,并齐声说:“外孙当嫡孙,我们也都乐意!”从此,我才知我一身给三姓当承重孙,一人之生死存亡,关系三族之兴衰后代!但,还不懂给人继承有什么权利、义务。这次,只是给外祖父当亲孙子,实际自己也是亲女亲外孙,经外祖父亲抚养教育过的小孩子,只见自己动作随舅父之后,与诸表兄弟不同,身穿孝服也不同,背上背字。行礼一切也与诸兄弟大不相同。
葬外祖父,使我知道中国人的丧礼,知道老年人病危前后的爱好,照护老年人病危,如何处理应急应变,处人处己,儿子和女婿对丧礼的种种不同。继承与嫡生的权利、义务,各方关系,大有文章,颇多麻烦。处好,平安无事,处不好,纠纷世代仇怨。
种鸦片,割鸦片,禁鸦片,由鸦片而引起的官、商、军、农、吏、绅、兵、匪、乞丐、卖小食品、赌博、烟鬼……种种问题,种种纠纷。委员,查、禁、丈、量、催、铲、罚、收贿……。白地款、捐、附加、官膏……。买烟割,拾残烟,烟地种谷,伙种烟,租种烟,自种自割,自种伙割,伙种而归一家割,一家种几家作价伙割……。吊打,打架,打官司,偷盗,诈骗……。虽然二三千家的地区,却像万花筒,什么想不到、梦不到的奇事怪事,纠纷,曲折,日出不穷,天天不己。法律、人情、世故,戚谊、友情,官民、军民,种种关系,不一而足。社会大学,果然!果然!
农历八月二十六日拂晓,枪声如炒麻子。人们都从梦中惊醒,来不及向门外跑。所以,人人只好在自己窑洞内,找锅台拐角、炕栏拐角躲避子弹。飞弹流矢,居然深入我家窑洞,在我头上二三寸处飞呜飕飕,差点打掉我的脑瓜盖子。墙壁被子弹铲下壕,打下洞,把一家老小吓的人人脸色惨白。从大约三四时起,到八九时,枪声才止。虽然未经枪林,却又一次经了弹雨。
这次弹雨,比“正月十五”还凶险。“正月十五”在野外,头上飞过去的也在二三尺高处,脚下落下的,也在一二尺处,尘土扬起,使人有点奇异。这次,子弹飞入窑内,在头顶二三寸处,落下,把炕沿放的镜子,盘中碗筷打的粉碎,玻璃渣、瓷器渣四处乱飞。
邻家老年,也爬到我家来研究情况,商量逃避。父亲说:“乱跑不如安住,枪子弹乱飞,跑出去,不一定碰着。窑内,来的有限,多少还有隐身之处!”大家只好蜷伏不敢蠕动。
十时后,外边有了人声说话,父亲们爬出门,伏在墙头看到街巷有人,才大胆直起身子,走出大门,问长问短。
午饭前后,人人传说:“来的土匪叫李清兰!驻军连长高小人——高双成,个子矮,老百姓给个诨号——在史家店驻扎,被土匪突袭,忙到连衣服也未穿,赤身逃上山去。老百姓给送衣服,才穿上衣服和部队一同抵抗。街前街后,死下土匪六七个,军队的士兵死了十多个。双方子弹消耗多,对打了三四小时。匪已逃去,兵已追去,去向不明。”下午三时左右,街上行人如常,市容也已恢复。绅士找地方(一种当差的人员)掩埋双方尸首。
战争过后,瘟疫来了,人人头上、腹部,火罐踪密如连珠。咳嗽,发冷,头疼,腹痛。有的人早病午死,有的人前街还同人谈话,走到后街已死下,家中人围哭治丧事。无人埋的病尸、战尸,狼也多起来,凶起来。晚间狼嚎,白天人哭。极为凄惨。
幸而风调雨顺,五谷丰收。洪水却不时暴发,田禾被摧毁者,也颇不少。
学校照常上课,我自己仍半工半读,并未稍减。只有枪声最密的一早晨,免去上学、背诵、默写,在家害怕,余无所异。人们,被战争锻炼到一次比一次胆大,把谈论“正月十五”改为谈论“八月二十六”了。人们在战后,谈论伤亡,谈论带兵、打仗,谈论杨虎城、曹老九、卢占奎……。
战后,不时从乡外捉回土匪,少则三五,多则七八,十多。初以刀杀,后用枪崩。居民中的壮年、青年,又把看杀人当看热闹,小孩们又被神鬼吓的夜间不敢一人行动。
小米有一垧收五六石者,合今二千斤强。梨有一颗二十两重者。山药蛋有十两、半斤一枚者。羊皮贵,羊肉贱,二十斤羊肉才数十、百文。
每月父亲派我给高利贷者去送利钱或还部份本金。一串六七斤重的铜钱,我要负十串,走二三里不能歇。送到之后,人家收了钱,还要说嘲讽话,还要在账上约上故意为难,甚至有时还要无故在头上用手打一下说:“回去告诉你父亲,赶某月某日还要送来若干若干!”真他妈有鬼,辛辛苦苦送去钱,没一句好话,还要挨打受气,还要!欠他妈多少?成了无底洞,还到什么时候?
父亲要我给他写账。好在念过百家姓,姓考不住,一说就写。一些斤、两、收取,原来不懂。父亲拿别人写下的给我一看,一解说,原来这么回事,欠、取、借、收,有这样一些区别。
有些秀才,白识字的先生,不敢给人写账。小孩子写账,人多未见,只我一人,倒也稀罕。人们像看变戏法、看热闹一样,看我这小娃写账。起初,有点不好意思,羞。逐渐看得人多,久,习以为常了,也越胆大、不在乎了。好在看的人多不识字,他们只要我写的快,歪歪斜斜却能认识清楚,复读无误,重要关键之欠收取借分明,斤两钱数分文不差,都很怪异,觉得小孩能顶大人用,写账顶大人,做活顶大人。真是穷日月,寒门子弟,比富家膏梁子弟有用。
三叔父和他们一批十五岁二十岁以上的人,比我多念五六年、七八年书的人,不敢写算,或慢。所以,人们对我又更加鼓励,劝勉,赞许,使我更加鼓足勇气,拼命干,拼命学。
一些隐于商业的山西老知识分子,由于和我算账往来,认识我,称许我,把他懂得一些回文诗、联、对偶、圆周、三角、联珠体教给我。
祖父和人因债务,因土地纠纷,打官司,被人家行了贿赂,自己的有理,反被判为无理。有时被打了手掌,有时被打烂大腿,找医生救治。他给我们讲述前后的经过。
父亲怨其不析产,家中牛羊、粮食、土地,屡被二叔父赌输,被人弄去,不之过问!祖父又怪父亲不给他报仇雪恨!
二叔不只赌,又偷吸鸦片。为析居,父亲和祖父,二叔父和父亲、祖父之间,连仇人也不如,一嚷就打,一打就没了,惊动四邻亲友,二三日不得安宁。
父亲揭债修窑,祖父初反对,见窑修到快成,却自己当匠人,同匠工一道做活。本非匠工,如何做了?做得七斜八歪。父亲回来看到,父子又打又噪,又得搬掉重做。一个要做,一个不许做。也打架。
窑刚修好,祖父又要据为己有,把祖母搬来,占住两孔,每日每餐街上买饭,老夫妇两人吃。晚间父亲回来,父子两人,扭打不已,弄得邻居也夜夜不得安宁,不得干活,每晚给父子两人劝架。闹了三四个月,乡间牛、马、羊、粮食又被二叔父开了赌债。老夫妇着忙,街上的窑洞没占妥当,乡间的现成财产大批失掉,祖父母才忙忙回去。父亲又将祖父骂个不了:当干的不干,不当干的搅个一塌糊涂!祖父也只好哑口无言而去。
除了帮助父亲的职业劳动而外,一切对亲友的婚丧嫁娶、往来应酬、行礼送礼,一年一年,父亲逐渐要我自己去处理,也允许我给亲邻在这些事礼时帮忙办事。所以,从幼年起,把中国人的风俗,礼节,社会各阶层的爱好,财富,动向,大致由家乡数千家至全县三万多,有了一个基数。首先从此时开始。
这种家庭教育,同一家中之三叔父或二弟,皆未有我感受之深刻和切实!
祖父给我讲各朝代民间流传的故事。讲他亲见亲历亲闻的官绅、官民斗争,旱灾,疾疫,狼虫虎豹……。
二十几以上几位大点的同学,加入了基督教。他们专到延安去了一次,叫进行“洗礼”,本地还没有“洗礼”的仪式和设备。回来带一些《天道问答》之类小册子,送给同学,作为他们入教、洗过礼的纪念品。
逐渐,教堂对学生和教徒改变办法了,每遇礼拜日,拿出钱袋,在唱诗、讲经、祈祷之后,布道员拿出钱袋,向参加礼拜的人劝募捐钱。
有些穷苦工农便暗中背后议论起来:“我说没便宜,你不信,先给吃糖,后要捐钱,糖钱先要收回,再过两年,还不知出什么名堂!”吃宗教饭的人,或沾教堂光的人又说:“捐是自由,自愿,身上带钱,随便拿出几个。不带,带或不给,也可以!”
原来天主教同基督教在一块,英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西班牙人,都来过,除英人外,多天主教。天主教的经典,和基督教大同小异,名同实异,或名异实同。而宗教仪式,则天主教既复杂,又落后,做弥撒一次要半天一天时间,要下跪祷告。基督教则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后来,因为帝国主义对华分赃矛盾,天主教和基督教分开。天主教的神甫不再来,来也另住另干。基督教则外国人少,中国人多,外国人称“牧师”,中国人称“布道员”。布道员也分等级,有一个五元者,十元者,十五元者,二十元者,三十元者,最高为六十元者。救世堂有一位山东人,赵镜湖,月入二十元的布道员,衣穿绸缎,独吃独住,一二年回家一次。有延川人吕运昌、吕运兴弟兄二人,一个母亲,从山西汾阳学了多年,母子三人,都吃传教饭,人称“吕老大”、“吕老四”、“吕老婆”,一个月薪十五元,一个十元,老婆五元,在当时已是阔事。一个商号二掌柜,一月才三五元。三人都是半桶水文人,只能念经讲经,每日斯文打扮,长袍短褂,俨然上流社会人士装束。
这些人虽不学无术,颇精于钻社会风尚和群众心理的空子,他们把一些穷秀才、穷名士,用尽方法笼络。当时的中国社会,这些穷秀才穷名士,在民间最有声望,最熟悉中国社会各阶层的要害和秘密底蕴。所以,不论做什么事,谁掌握一二或几个这等人物,至少可以立足稳为泰山。
他们吸收了一些当地世家的破落秀才。这些人宗族很多,遍于城乡,三教九流,士农工商都有,有的也还是给群众报打不平、仗义疏财、扶危救急、排难解纷的能手。所以,他们在三五年中,居然轰轰烈烈,官绅也不得不迁就、亲近他们。可是,从他们伸手要钱之后,人民渐渐离避他们,礼拜的人也渐渐少了,入教的人也少了,退教的人也有了。
救世堂,是他们礼拜的场所,另外有个名字叫浸礼会,会长是个商人教徒,教堂的钱托他经商取利,以供开支。他都从中渔利,连老本给盗窃了,把教堂资金弄光了,把他私人财富弄发了。教内把他开除,他都当了富商。又有人说:“正月十五,八月二十六,他和土匪有来往,得了外财,发了洋财,又盗了教产,几面发财!”人们流传:“胆小怕死,胆大发洋财。某某人同土匪往来,给官军和土匪之间奔走,说和,两面讨好,两面赏!给洋人和中国人之间弄洋教,既吃了洋人,又吃了中国人!”
高小校的教员、学生,看不起基督教的教员、学生。教员因为是高小校毕业,不敢和母校、老师对抗。而学生却不然,互不服气,互相讥笑少见多怪,或知此不知彼。发展到学生见了互考,胜利者讪笑对方。基督教学校学生拿一些僻学、生字,去考高小校的教员,大街上,众人前,毫不宽容假借,有些人也被弄得面红耳赤,汗流满面,欲走不能,欲立受嘲受笑!可是,双方却未打架生事,只是比本领,比快慢,比文化程度深浅,比书生熟,比字写的好坏快慢,有无缺笔少划。这种互竞,对鼓励学生进步,努力,作用不小。互竞胜败之消息,立即流传街市巷尾,观众是义务评判者,流传者。胜者败者,立即名扬四乡。人们在戏场,赌场,街上,遇到胜者、败者,则言词态度也不一样。家长,先生,听到也颇自乐慰!
驻军和农民的矛盾,一年比一年多。士兵打骂老百姓。军官敲诈富裕中农、富农、小地主、乡下大地主。土匪也一年比一年多。有拉票子,赎票子,撕票子,种种做法。哥老会盛行起来,他们暗中通匪通官通军,从中探消息,了是非,渔利,也从中做好事。
由于正太铁路通车,沪杭津京货物多由太原到陕北,转向宁夏、甘肃、新疆,皮毛东运,大烟东运,皆以瓦窑堡为集散中心,商业日益繁盛。
由武汉三镇,溯汉水而上,到汉中,转关中、西安,再到陕北的货物,一年比一年少,只限于汉中、关中的土产、药材、土纸等物品了。一切绸缎、布匹,全改由东路来,南路反而有时还由东路来货转往南下。过去关中土布为陕北主要商品,此时全由河北、山西土布代之。
清朝,传说蒙人由长城外,每年春冬定期大批到瓦窑堡来互市,来时盐碱、沙蒿、皮毛,走时米面油酒枣子,满载而来,满载而去。本地有几家客店,专经营蒙古生意。也有专门贩牛贩马者,一年一二次,北去南下,借以养活一家。也有专走蒙地,收账买牛马羊及皮毛。有山西人,有关中人,有本地人,略通蒙语,深知蒙俗,一年往返,本利均厚。自辛亥后,此种生意年少一年。正月十五,八月二十六之后,几等中断。此种商店亦渐改营他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