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事
2016-04-21沉洲
沉洲,本名陈健,福州市人。福建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广西文学》《散文天地》等。著有散文集《追花人》《从头活起》《武夷山——自然与人的天合之作》等多部。
感觉被命运调戏了一下,呱呱落地的年份居然使自己属鼠。
我不只是憎恨老鼠,就是看着都倍感恶心。小贼眼,棕灰毛,蚯蚓似的尾巴,白天躲在阴暗角落、肮脏臭水沟,昼伏夜动,专干损人利己的坏事。城市经常进行的除“四害”运动,老鼠便栖身其间。这里所说的其实只是老鼠种群中最庞大的一支——褐鼠,就是我们日常说的家鼠,它什么都能吃,肉和草甚至是现代电子垃圾。它们仅仅花了一个世纪时间,就通过远洋船队完成西进,成功布局于世界上除南极之外的所有大陆。
在中国语言里,从来没给过老鼠好口气。地方俚语有养只老鼠咬布袋,歇后语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成语有獐头鼠目、抱头鼠窜,等等,大凡文字路过的地方都留下阻击它的痕迹。单位里的同事议论某位凡事严谨过头、诡秘有余的人物,就有了这样的调侃内容:他家的伙食情况,只有老鼠知道。寥寥数字,一个卧底奸细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这样的时候,连人也一起给损了。
大学时读《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念得铿锵有力,以此倾泻对老鼠的仇恨。只是公元前六世纪直到现在,无论人类如何挖空心思“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终究无法摆脱老鼠们的悄然尾随。它就是一个小赖皮,始终黏在人类生存环境的阴暗里。有老鼠的地方可能没人居,有人住的地方就一定有老鼠。你看那艘沉没前的泰坦尼克号,老鼠成群结伙往高处群奔,便是真实写照。
曾经编辑过一本福建《漳浦剪纸集》,第一次发现鼠辈居然还从阴暗里钻出来,爬上了民间艺术的殿堂,什么《老鼠娶亲》《老鼠偷鸡蛋》,那些作品都有声有色的。客观来说,一只老鼠昂躺于地,四肢抱紧鸡蛋,另一只衔其尾拖曳而去,还是蛮有智慧的。这很像总被人类表扬的乌鸦,衔石喝上了瓶底的水。只因历史上老鼠劣迹斑斑,更多的人还是脱口而出一个贬义词:狡猾。
记得上初中时,到校办农场学农,看管谷仓的老师穷急之下欲与老鼠一决高低。他搬来一张靠背椅,手持气枪,盯住谷仓角落的老鼠洞,探出头来一枪杀一只,不一会功夫便战果赫赫,铁丝上钉着一串老鼠尸首。只隔了一天,他就气馁了。谷物老鼠们是一定要偷的,谷仓的水泥地面靠墙壁处有一道细小的裂缝,老鼠很快打通了其下通道,再像《唐老鸭与米老鼠》里上演的一样,老鼠们在地底的水泥板前排成一行,前肢步调一致地敲击起来,谷仓里堆成山的谷粒就一拨拨被震落下去,滚进水泥缝,直看得那位老师恨不能掘地三尺。
二十多年前,在闽西山区的少年生活里,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我捕杀过很多野生动物,如今看来,唯有老鼠不含冤情。便是在生态平衡出现问题的今天,我也没获得过丝毫信息。在生物链条里,也许根本就没有老鼠的位置,即便有,也应该是最让人无所谓的环节。
我告诉别人曾经吃过老鼠肉,听者跳将起来,匪夷所思作恶心状。其实,我说的鼠是田鼠,它不像褐鼠那样有时出现在垃圾堆、有时又出现在阴沟里,糟糕的是还随时爬上餐桌,浑身脏兮兮不提,还携带病菌,那对人类构成过重大打击的鼠疫。田鼠一辈子在成熟的稻田里忙于偷盗,吃的食物卫生营养,往来奔波不断,练就一身精肉。
小学到初一的那几年里,我患了一种毛病。其实与生俱来,只是人长到一定时候还不见消失,很多事情就成了毛病,既让旁人无法容忍,又让自己羞愧难当。冬天深夜,熟睡里我常常找不到洗手间(借用现在孩子话为自己打圆场)。稍微一个浅梦,就发现身边有一条沟、一个陶钵甚至一只空雨鞋。放松的身体马上醒过来,身上的被子、身下的棉垫已经湿了。开始,母亲唠叨着还会在中午抢时间洗洗刷刷,次数频繁了,今天洗与明天洗好像都一样,便只在早晨上班前边数落着边架上空地的竹竿上晾晒。两三次没过水,被褥上浅褐色的图案便渐渐深赭起来,也越来越有味道了。
曾经看过一部外国电视剧,说的是一位马拉松冠军的成长经历。那少年和我有同一种毛病,其母气急之下,把他弄湿的小被子晾上窗台,窗台前可是学校放学的必经之路。少年受不了,每次一放学便沿途狂奔,抢在女生经过前收起来。跑着跑着,蒙太奇过后的腿就跑出个冠军来。小时候我的脸皮大概比较厚实,显然无法修成如此正果。
当年,我被要求得很多,白天不能玩得太累,晚饭不能多喝汤,夜里不能睡得太死——噢,天呐,我得像睡在扁担上那样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母亲不知听谁说,吃老鼠干试试吧。于是,她不惜血本,将这著名的闽西八大干当药了。农民们把田里捉到的老鼠剖肚剥皮,撑开胸廓架在满是米糠的锅里慢慢熏烤。出锅后,一只只田鼠变成亮褐色,用稻草一扎,十只一摞就上市了。农民们总是在秋收后围剿它们,此时田鼠吃饱喝足了,长得结实。这期间,山里开始出冬笋,再配以牛角红椒和青绿大蒜,武火在油锅里一爆,香飘四溢,地道一盘美味佳肴。这等好吃的“药”,居然让我很快在寒夜里找到了洗手间。仅在这一点上,我对老鼠种类之一的田鼠心存好感。
1991年的秋天,我回了一趟山城,老同学嘱他在乡镇工作的弟弟拎回一摞老鼠干,让我复习了一回那久违的味道。老同学说现在农药用多了,田鼠基本被斩尽杀绝。为了使著名的闽西八大干言之有物,据说县城边上的水沟旁都有人违禁架设电网,捕杀未来的老鼠干。现在,唯有乡镇的墟场上还能碰到一些名副其实的。多年以后,在福州某饭庄点爆炒老鼠干时,端上来的鼠腿居然是白生生、胖乎乎的,很是恶心。这才相信了田鼠已经断子绝孙的传说。
孩提时,吃尽了老鼠的苦头。转瞬之间它就叼走你刚买来养的小鸡小鸭,口袋里藏着颗糖舍不得吃,被它连新衣服一起咬破,夜深人静时啃噬家具磨牙……老鼠似乎不怕结冤树仇,它们旺盛的繁殖能力、随遇而安的生存能力使种群绵延不断。对人类而言,打鼠从来不算英雄行为,而是出于一种责任,今天你视若无睹,晚上它发起一次偷袭,天亮时便能让你恶从胆边生。
厨房里,只要发现老鼠尾巴于柴堆缝里一晃,同时饭桌上就有它的作案现场,气急败坏挪开东西,搬尽整堵墙的柴堆,角落赫然一鼠洞。后来学乖了,也和它们打游击战,不舍昼夜地伏击之。没钱买捕鼠器,曾在夜霭垂临时分,尾随在田鼠路径放置捕鼠器的农民,拿了一个回来研究。那捕鼠器是用竹筒、竹片和细绳构成的,一大一小两截竹筒对套,利用竹片的弹力撑开,细绳两绕三弯后,在两个套筒开口处用一块小竹片卡住,再往开了个口的竹筒底搁几粒米,老鼠吃到米粒前得用头顶开机关,便被夹死在两竹筒之间。我慢慢仿制了几个,夹死了不少恶贯满盈的老鼠。有时捕鼠器只夹了个鼠头,露在外面的鼠身竟被同类吃掉。仅此一斑,足见老鼠的贪婪与恶心。
那时,大家非常羡慕班上一位同学,他家有只猫叫麒麟尾。发现老鼠从屋顶的横梁经过时,它会用丹田之气轻叫一声,然后深情凝视。向来身手敏捷的老鼠,眼见它笨手笨脚趴伏下来。久了未见动静,它刚挪出一步,“麒麟尾”又小叫一声。反复数次后,老鼠浑身已作筛糠状。“麒麟尾”作弄够了老鼠,放开嗓门长叫一声,很快,老鼠便不由自主从梁上摔落地来,犬坐于地的“麒麟尾”这才不紧不慢上前。
说句难于启齿的话,我虽生肖属鼠,却惧怕老鼠。少年时“恶从胆边生”也只是仗着一时烧旺的怒火,再细看那只掀开柴块的手总是犹犹豫豫伸出、惊魂甫定抛开,那样子比受惊吓的老鼠方寸还乱。
记得初一那年,生物老师用铁笼喂养了一只老鼠,说是在研究褐鼠的遗传基因,结果是培养出一批没有繁殖能力的老鼠,再放生出去,使老鼠断子绝孙。三十多年过去了,看来这个课题依旧属于天方夜谭。
生殖能力强大的老鼠,偏偏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实用价值,这可能就是老鼠等那么一批害虫们从史前活到现在的缘由。如果能赋予类似犀牛的犀牛角或者藏羚羊的绒毛功效,那它就在劫难逃了。看来处理这事只能晓之以厚利,像印度政府那样,抓获一只老鼠赏两卢比,凭老鼠尾巴领钱。或者干脆传出弥天大谎来:诸如鼠肝可以治艾滋病之类的,这个动物种群的末日就为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