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乱
2016-04-21李天斌
李天斌,黎族,贵州关岭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延安文学》等。
落在广场上的蒲公英
一朵蒲公英,不知为什么就落到了广场上。我想它应该要往前飞的,也可以往前飞的。稍稍再往前,或许就可以寻到一抔想要安身的泥土了。它为什么就不再坚持一下呢?广场出去不远,我想应该可以觅到泥土的。但接着我又忍不住往另一个方向想了。我想,或许它是飞得倦了,对这个尘世倦了,对自己的生命也倦了,就随风落在了广场上。随风落下,让心亦落下——这是否就是一朵蒲公英想要说的呢?
一朵蒲公英,在它离开枝头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为寻觅属于自己的家园而漂泊天涯了。一朵蒲公英的身世,最能接近飘零的叙事质地,就像一个终生没有家园的诗人,或者是一个终生都在寻觅家园的诗人,其行走的过程,一方面,是生命的绽放,另一方面,亦是生命从此凋落从此寂寞的时刻。
一朵蒲公英,不,确切地说,是一朵微不足道的蒲公英,微不足道地落在广场上,四周的任何一粒尘埃,都比它更能闹出声响。当然,这或许只是缘于一朵蒲公英的安静,历经世事之后的淡然的安静,能摄人心魂的安静,所以它能让肉身到灵魂为之停下脚步。包括我在内,包括我这个跟它并不相关的人,也分明感受到了那淡然的摄人心魂的安静,都忍不住要跟着安静下来,忍不住要停下我匆匆的脚步了。停下来,在跟一朵蒲公英的对望里,感受生命的一份安静,微不足道的却又是很显眼的安静。
广场上暂时还没有其它植物来到。这是一个新修的广场,除了石头,就是水泥,除了水泥,就是钢筋。作为一株植物,似乎跟它们并不搭界。所以我甚至猜想,当一朵蒲公英落在广场上时,所有的眼睛一定都在第一时间看到它了,也一定都在第一时间为之惊诧了——一朵并不搭界的蒲公英,为什么偏要落在并不搭界的广场上?
有点像生命的悖论,也有点像错乱。对了,我想一定是错乱了。在这个尘埃四处乱飞,在这个泥土一寸寸消失,不断地被石头、水泥还有钢筋取代的环境里,一朵蒲公英,它一定是从头到尾地感觉到了错乱,不仅仅是眼前环境的错乱,而且还是来自心灵的错乱,从肉身到灵魂,从前世到今生,都彻彻底底地错乱了。错乱了,再错乱下去,终于就觉得倦了,终于就随风落在广场上了,终于就把一颗心,也放在广场上了——且不要再问一颗心的何去何从,亦无需再追问一段身世的辗转飘零,总之是落下。落下了,便是停下了,便是尘埃落定。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样的落下或许仅是一次偶然的停留,之后,一朵蒲公英,在旁人都还没来得及为之深入时,复又随风飞走了——但它究竟能飞到什么地方呢?在错乱的物象之下,真的还会有一抔可以让蒲公英安身的泥土么?
在街道上行走的牛
这已经是最后一头牛了。自从土地全被征拨,自从乡村就要变成城市,自从所有的草场被推平,牛们或者被卖走它乡,或者被宰杀送上餐桌——如果我没有记错,这肯定就是整个乡村的最后一头牛了,至少是我看见的唯一剩下的一头牛。不过,它是不是最后一头牛,其实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看见它正行走在钢筋和水泥铺成的街道上,行走在原本并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路上;紧要的是我看到了它此刻被钉在一条街道上的迷离和苍茫。
一头牛行走在街道上,独自行走在街道上,主人不知往哪里去了,因而也就无法知道它究竟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只可以确定的是,先前属于它的那些石子路,属于它的那些沟沟壑壑,属于它的那些草场,此刻都已经彻底消失。而它还记得以前的那些路么?对了,或许一头从街道上走过的牛,它并没有刻意地要从哪里来,也没想着要到哪里去,它只不过是随意地走走,最多就是想一想从前的石子路的样子,从前的沟沟壑壑的样子,从前的草场的样子。想一想其实也没意思,回忆在此时早已经失去了意义,早已经无足轻重。一头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接下来,我就恍惚了。我觉得此时从街道上走过的,或许只是一头牛的影子,甚至索性只是一头牛的灵魂,总之是有点恍惚了。一头牛和一条街道,就像前世与今生的相逢,恍惚,彻底的恍惚,就像一个梦境,正一点点地在一抹夕阳里铺开,正一点点地把一段时光揉弄得扑朔迷离。
一头牛,却仍然不紧不慢地从街道上走过,看得出它并不想一下子把这条街道走完,也有可能它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得出这条街道。一条漫无边际的街道,就像从前漫无边际的草场,直至要将其淹没。尽管它有可能知道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一步步使自己沉陷下去,直至万劫不复。尽管它知道从前野草的芬芳已经不再,但它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甚至还迈着从前的脚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从前。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它的四蹄跟钢筋水泥相互碰触后发出的金属般的回声,仿佛一声声沉闷的叹息,仿佛某种宿命一般的谶语,荒诞,还有几分奇诡。
它抬起了头,血红的眼睛刚好装进了西山上的那抹夕晖,它似乎也看见了落在夕晖里的自己的影子——迷离和苍茫,一瞬之间就呈现的迷离和苍茫。它再次抬起了头,它显然是想长长地叫唤一声了,就像从前在那些石子路上,在那些沟沟壑壑里,在草场上的样子,尽情地叫唤一声“哞——”,再尽情地叫唤一声:“哞——”,尽情地喊出心中的块垒——我相信那时的喜悦一定也可以算作块垒的,或许是对它所迷恋的爱人的倾诉,或许是对它所迷恋的野草的芬芳的表达。总之那一声长长的叫唤,便是它生命的全部欢欣。但现在,它显然已经黯然失语了,它再次抬起的头颅,在自己迷离和苍茫的影子里很快又低垂了下去。它终于没有叫出声来,就像一朵瞬间绽放瞬间枯萎的花,一下子从枝头上很残败地垂了下去。
不过,我是否就已经走进了一头牛的内心呢?对一头在街道上行走并要一直行走下去的牛而言,我知道,再怎样深入的句子,其实都无法让它跟我们声息相通、心手相连了,在一头牛以及它的内心还未全部展开时,一头牛的秘密,也已经被那秘密本身所遮蔽了。
被会议惊吓的燕子
燕子不知道会议是怎样一种新的物质,但燕子知道它们已经被其所惊吓。就连我也似乎也受到惊吓了,一种物质对另一种物质的惊吓。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这里曾经是乡野。再确切一点说,这里曾经是一片水田,曾经也有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再确切一点说,这里曾经就是这一群燕子的家园。每一年,从春回大地的那一刻起,燕子们都要来到这里,在这里经历人世的生生死死。但现在,这里已经不是乡野,已经没有水田,没有了小桥流水和杨柳依依,一座新建的县城已经落脚这里。再确切一点说,一个新建的体育场已经取代了曾经的事物。再确切一点说,就在今天,一个大型的会议正在这里召开,所以就出现了一只燕子被惊吓的故事,就出现了我也被惊吓的故事。
会议上的麦克风不断地声嘶力竭,会议上的掌声不断地像潮水汹涌。燕子们一定听过雷声震震,燕子们却肯定没有听过麦克风的声嘶力竭,没听过潮水般汹涌的掌声。这两样声音,比雷声还要雷声,比恐惧还要恐惧,比迷茫还要迷茫。雷声来了,总有停息下来的时候,麦克风的声音和掌声却似乎永远不会停息——这人世的喧闹,似乎原本就没有要停息的意思,似乎一直想要焦躁地喊出心上某道最热烈的风景。
燕子们先是只有不多的几只,后来又加入了几只,再后来,燕子们就已经铺天盖地,把整个会议上空密密实实地罩住了。燕子们在会议上空乱飞,甚至可以看到一只与另一只相撞了,一只又一只都在高声尖叫,一只又一只的都分明找不着方向了。也许是先来的燕子给后来的燕子通了音讯,也许是所有的燕子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这种叫做会议的物质的新奇,也许是我被惊吓的心灵也想在这样的惊吓中切实地感受从未有过的惊吓。总之,我相信能来的燕子都来了,不能来的,肯定也在远处的某一隅,很急迫地把这样的惊吓装进了心里。
为什么我能明显地感到燕子们受到惊吓了呢?为什么我也明显地感到自己受到惊吓了呢?以前的燕子们,当它们从乡野飞过,当它们从一块块的水田上空飞过,当它们从小桥流水和杨柳依依里飞过,我知道它们一直是井然有序的,绝不会以这样的铺天盖地的方式出现,它们最多是约上三两个,在那里酝酿暗香盈袖,或者是在梅花弄影里相对缠绵,静享生命和爱情的美好。当然,意外与不和谐也是有的,总会有一只燕子,或者因为疾病,或者因为灾害,死在了这山野,死在了这水田、这小桥流水和杨柳依依里,但这毕竟不是来自惊吓,只是来自于生命的一份自然。生也就生了,死了也就死了,生死之间,都是宁静,都是安然。但现在,还没看见死,那一份生,却已经被喧嚣所惊吓了。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惊吓更能让一只燕子为之惊慌失措呢?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惊吓更能让我觉得忧郁与寂寞呢?
一块泥瓦剩下的时光
瓦是用泥巴烧成的,瓦还是用来盖房的,但这并不是一块泥瓦的关键。关键的是,一块泥瓦,如今已经落寞地躺在了某堵老墙下,一块泥瓦过去的时光,除了剩下的落寞,已经没有谁再会提及其它物事。
更关键的是,现在的房屋都已经用钢筋水泥来盖了,时光在这里已经快速地转了个弯,纵使一块泥瓦有些猝不及防,但时光确凿地是真的转了弯;纵使一块泥瓦还没有作好丝毫的准备,——时光又怎会让一块泥瓦去作好准备呢?时光原本就是要在你猝不及防之时,就悄悄改变了时光里的一切。
老墙也很老了,老得只剩下了一截残剩的破壁。墙身内外,荒草丛生,一棵歪脖子桃树就歪歪地立在那草丛里,即使是春天,也看不出有几片绿叶光顾它的枝头。就不要说人了,就不要说曾经在一堵老墙内居住曾经借助这一块泥瓦遮风挡雨的人了。一切都在转弯的时光里被荒芜吞噬了,一切都只剩下了留在一块泥瓦上的落寞。
一块泥瓦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层湿湿的青苔很快爬满了它的身子,甚至是有一丛青草,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从它的身体里长了出来。时光在霉变的同时,似乎也还充满了泥土的芬芳,正如多年前当它从一堆泥土里破茧而出一样,眼里全是时光泻落的生机与活力。一块泥瓦静静地感受着这生与死的相互交织,相互迷离,——我猜想时光在这里肯定也有些猝不及防,时光又怎会预料得到一块剩下的泥瓦竟然还具备言说生的可能呢?
一块剩下的泥瓦,在剩下的时光里,我始终相信它所剩下的心事一定是个秘密。只可惜的是,时光并不了解它,我们也并不了解它。包括我在内,除了尽可能地去猜想它藏着的秘密外,我其实也没有真切地走进它。除了对它的不在意,除了对它的漫不经心,除了来自内心的一份隔膜,我落在一块泥瓦上的目光,其实一直都一无所有,一直都显得空空荡荡。
倒是有一只蝴蝶,却落在了一块泥瓦上。也许是蝴蝶错把一块泥瓦身体里的青草当成花朵了,也或许是那青草的芬芳原本就是一缕迷人的花香。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只是一只偶然地落下来的蝴蝶,落下来的时候恰好就停在了一块泥瓦之上,至于它所有的心事,原本跟一块泥瓦无关。——但真的无关吗?一块泥瓦和一只蝴蝶,我始终相信在这剩下的时光里,一定会有一些剩下的事情,让它们在这个春天的午后,在这一次不经意的邂逅里,一起经历。
只是,剩下的究竟是些什么呢?我始终相信时光还在继续转弯,老墙也还在继续转弯,歪脖子桃树也还在继续转弯,甚至连我也还在继续转弯,一切都还在继续转弯,一切似乎都只剩下了不确定。“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一块泥瓦剩下的所有秘密呢?
不确定。我真的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