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契约
2016-04-21刘星元
刘星元,山东兰陵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月刊》《北京文学》《芒种》《延河》《散文选刊》等。曾获第21届全国孙犁散文奖。
大地若要养活一个人,势必要吞噬一个人。这是土地和祖先签下的契约。
古老的契约,被祖先刻进了骨头里,然后伴随着家族的繁衍、扩散,不断裂变成无数枚小芯片,植入到子孙们的骨头里。这隐藏在体内的永不褪色的胎记,就是一个家族最为高贵的标志。
作为签约者的子孙,在大地之上生活,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契约的存在。放眼三界,我们渺小如微尘。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比微尘更加渺小,更加脆弱,更加不堪一击。我们有着比微尘更为繁琐的需求,这是人类这一生物群体活着的依靠。正是这种依靠,成了直击我们的致命弱点。
与大地签订契约,是祖先和大地彼此的信任和妥协。我们有着大智慧的祖先,借此为我们在大地上生活寻求到最严丝合缝的理由。
我们背负着神圣的契约,像背负着祖宗,虔诚而有序地活着,从来都没有出现差错。
当然没有出现差错——祖先在传授给我们契约的同时警告过我们,当签下契约的我们一旦背离了约定,必然会走向覆灭。
契约就是我们的圣经,它的光辉甚于太阳。只有在契约的照耀下,我们才有资格梳理自己的生活。
我们卸下黑暗,开始在大地上修建房屋,合众人之力,将地基打得足够深,深到似乎能探到大地之心。再从大地上搬来石头、扛来木材和毡草,筑成房屋。然后,我们在房屋构成的村庄里驯养从大地上搜刮来的牲畜和禽类,在房子里安放下自己的灵魂和祖先的牌位,以示扎根的信心和决心。
原野之上,我们借助铁木之器,撕开大地厚重的皮肤,借助它的血肉,豢养自己赖以生存的草木。小麦、大豆、高粱、稻子、花生、谷子……我们按照大地的吩咐,为这些高贵的草木命名。所有的草木都在大地上落地生根,并将延续大地赐予的姓氏。我们由来已久的对草木的虔诚,就是我们对于土地的虔诚。
土地从来都不辜负我们的敬畏,它用最肥沃的肉来培植草木,用最纯粹的血来滋润草木,以恰到好处的力气,抬高这些被我们称之为粮食的草木。草木们每高一截,我们的虔诚也跟着高一截;草木们每壮一分,我们的虔诚也跟着壮一分。
遵照约定,我们等待大地赐予的丰收,兼带着在村庄生儿育女。
在等待的日子里,有些人还要抽出空闲去一次远方。出发之前,他们将以牛羊之祭献于大地,祈求一路平安。他们中的一些人将会成为一方土地的开拓者,他们随着太阳升起或下落的方向走去。没有路,他们就用脚步试探着在大地柔软或坚硬的腹地上一步步向前行进。走累的时候,大地会扶着他们的影子,支撑着不让他们倒下。他们会穿过丰草地、穿过戈壁滩、穿过众多的河流或跨过众多的山岳。他们有的会走到不想再往前走了,就折回来;有的会一直向前走,直到把自己走丢。他们中的某个人会走进一个陌生的村庄,爱上村庄里一个陌生的寡妇,让寡妇为他延续子嗣。他们中还有一个人则会爱上另一片无人耕种的土地,并和那一片土地签下契约。
这些远行的人,有些会滞留远方,永不回来。有些则会惦念着自己在大地上种下的庄稼,风尘仆仆地回到村庄。
等他们从远方归来,庄稼们已经成熟。
庄稼成熟的季节,空气都是香的,香得土地都柔软起来,香得河流都缓慢下来,香得云彩都探出头来。我们的道路铺了起来,我们的木排车造了起来,我们的牛马也肥了起来。我们驾着车扑向大地深处,又驾着车从大地深处慢吞吞地向着村庄走来。马车之上,是庄稼们构成的缓缓移动的山丘。
房屋与房屋之间,村庄的空地上,被高高地垒起来的庄稼们,它们的呼吸此起彼伏,显得生机勃勃。我们多想在此刻深情地感激大地,感谢大地给予我们的慷慨馈赠,但我们内心的甜蜜已经疲惫得说不出话来。
但我们相信,我们内心的感激,大地一定会一一记录在案。因为,大地有灵。
大地有灵。在世间活着,所有的事情都逃不出大地的耳目。
湖泊是大地的眼睛。湖泊安稳如镜,与天空构成不朽的对峙。对峙之间,是花鸟鱼虫肆意的存在;对峙之间,大地与天空彼此暗生爱慕。那高傲的天空,沉醉于大地幽深而广阔的眸子,有时,它会趁着大地不注意,将自己抛到湖泊中沐浴,顺带着梳洗一下被叫作云彩的罗衫。面对钻进自己瞳孔里的女子,面对自己爱慕的女子,大地尽力憋住自己的呼吸,但偶尔仍会颤动一下内心。慌乱的内心一旦牵动湖面,天空必然会迅速转身,窜回高处。
风是大地的耳朵。在大地那里,没有什么秘密可以称得上是秘密。风无处不在,它们躲在草木之下,躲在天空之上,躲在房梁之间,伺机而动。每个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大地都将知晓。夜幕降临之后,众生各自归位。大地总是会借助各式各样的风,巡视自己的领地。那些风,有时会挑起一场野火,有时则会掐灭一个履行完契约的人的呼吸。
鸟是大地的嘴巴。鸟翼掠过天空,就是大地对天空的亲吻。鸟儿跳在植物上,就是对植物的抚慰。鸟儿与我们对视,必是大地有什么要紧的话想要告诫我们。自祖先以来,我们总是将鸟的鸣叫视为另一种生物的言语,再抬高一点,我们诗意地称之为“天籁”,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些鸟儿唱起歌,其实是大地对世界的一种言语表达。这歌声里,有热爱,有警醒,有悲伤……这看似简单的歌声背后,往往关乎着我们尚不能领悟的自然和哲学问题,我们很少去认真聆听。
生物学告诉我们,万物源自水。祖先们却告诉我们,人类来自大地。我们的母胎就是大地,我们的颜色就是大地的颜色。因此,人类的每一种宗教,它们信仰的核心,最终都必定指向大地。而巫师,作为宗教的守护者,就是大地在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代言人。
在鲁南,作为大地的代言人,巫师随意地散落在各个村落,行使着没落的部落长老的职责。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老人,每一个都行将就木的样子。但是,他们一旦戴上了具有象征性的面具,整个人就活了。
那些戴着神秘面具身份高贵的巫师,他们在向大地禀告我们的敬畏和感激——播种或丰收之际、灾难或欢悦之际,他们都会在大地上跳起粗犷的祭祀之舞,他们像一支支远古的鼓槌,敲打大地这一面神圣之鼓。他们强壮而有力的步伐,把我们的心肺都快要踏出来了。
大地一定感知到了我们的虔诚。原野之上,把火埋进大地的人已经远去。大地养育的另一场火正在地下向上探头,它将随着鼓声窜上来,烧红远处的天空,以为回应。在此之前,我们的祖先相信,那代表人类文明的第一把火,就是来自大地。就像我们来自大地一样。
我们终究会成为人世间的一抷土,这将是我们活着的证据。并且,我们还将以土的形式和大地一起继续存活。
来自土,又化为土,这是宿命。而走向宿命,这是一件多么庄重的事。这也正是死亡的仪式远比新生要繁琐而肃穆的理由。那些与大地完成契约的祖先,他们毕生圆满,他们心无挂碍,他们已把吃过的粮食还给大地,已把走过的路还给大地,他们还要把自己还给大地,完成一个诚信的守约人应当完成的约定。
这些完成契约的人,他们的一生伴随着棺木,被高高地抬起。在长跪于地的子孙们的仰望里,他们从村庄出发,穿过河流,跨过山岗,途经草木,去往大地的腹心,最终与大地融为一体,抬高大地,并成为大地。
活着的人从墓地前转回村庄,继续生儿育女,继续恪守着祖先和大地的契约。
我们翻耕大地的时候,偶尔会翻出一些骨头的碎屑。再过些年,它们将会腐烂,最终无迹可寻。而新的骨头碎屑,又将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我们整理草木的时候,也总是会握到死去的祖先们的呼吸,那些悠长而安稳的呼吸,比他们生前还要和缓,这往往会让我们陷入欣慰和思念中。
我们活得丰盈而滋润,这是祖先们的庇护。在一场农事收割之后,在下一场农事到来之前,我们总要怀揣着敬畏之心,祭拜与大地长存的祖先。
祭拜祖先,其实就是祭拜大地。
当我们虔诚地祭拜祖先的时候,正是大地接受着我们的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