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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有理而取闹:晚清“翻新小说”中的《西游记》

2016-04-21曲楠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晚清西游记

曲楠



西游有理而取闹:晚清“翻新小说”中的《西游记》

曲楠

摘要:在晚清流行的“翻新小说”这一文类系统中,《西游记》成为文人最常翻改的古典底本。传统的“西游”概念和框架被适时重置为意涵、功能丰富的全新文学模式。本文通过对文本的历史化、症候性细读,旨在揭示“翻新西游”这一创作倾向背后的生成机缘和复杂面貌,并由此管窥晚清文学“新变”的诸种征象,以及文人“有理取闹”的寄托和隐衷。

关键词:晚清;翻新小说;《西游记》

在晚清小说创作风尚中,“翻新小说”作为一种新兴小说类型值得关注。这类小说常以某部古典小说为素材,又多能跳脱其既有框架,假借其中的人物或情节敷陈现代意识,以完成对原作的“翻新”。“翻新小说”的冠名方式多袭用“旧的书名与人物名”并前缀一“新”字,故又有“拟旧小说”“拟古小说”①陈平原在介绍吴趼人《新石头记》时将其称作“拟古小说”,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之称。据阿英统计,此类书印行时间以1909年为最多②阿英:《晚清小说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70页。。改良小说社于该年刊发小说征文广告,即点名招集“改良旧作”③改良小说社1909年6月26日曾在《申报》刊发一则小说征求广告,“不论文言白话,传奇盲词,或新译佳篇,改良旧作,凡与敝社宗旨不相背驰者,请邮寄上海麦家圈元记栈敝社总发行所,自当酬以相当之价值”。“翻新小说”不仅被纳入彼时“销行日广”的流行文学之列,还成为改良小说社实际出版、发行的重要对象。。而“翻新”甚至不囿于古典对象,成为彼时小说市场攀附名作、自造噱头的一种创作策略,如多种版本的《新官场现形记》与《新茶花》,由此足见一时流行之盛。

张爱玲曾在《存稿》中回忆幼年“戏拟”《摩登红楼梦》的情形。她取《红楼梦》中人物,改换其中情节,将背景搬到20世纪初的上海洋场,贾元春出任“主席夫人”主持新生活时装表演,贾琏当上铁道局长后养着尤氏姐妹般的“小公馆”和“堂子”,贾母就着烟灯烧鸦片,宝玉与黛玉决裂后自由出洋。④张爱玲:《存稿》,见《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2~74页。如此可见,古典小说与其看作“翻新”的对象,毋宁视为晚清文人演绎现代的言说工具。“翻新小说”以鲜明的戏谑特征传达出作者之于“晚清新变”的观念和态度,应置于晚清社会变革与日常生活的历史语境中加以考察,并不能笼统地解释为“小说界革命”口号下对古典小说的“改良”⑤张泽贤在《中国现代文学小说版本闻见录(1909-1933)》(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中,将目验过的改良小说社版《绘图新西游记》归为晚清“改良小说”。诚然如其所论,改良小说社的兴起明显受到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王无生《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等晚清小说改良/革命理论的影响;但“改良小说”显然是一种相当宽泛、含混的文学类型,几乎可以覆盖晚清出现的各类小说,用它直接对应、解释“翻新小说”有失妥当。。

“翻新小说”通常一题多作,即阿英所言,“一部旧小说,有好几个人去‘拟’”⑥阿英:《晚清小说史》,第269页。。据不完全统计,晚清“翻新”的古典母本,计数以《西游记》为首①据吴泽泉统计,晚清以《西游记》为母本的“翻新小说”共计6部(含8种版本),其次为《水浒传》(5部),其他诸如《红楼梦》《三国演义》《聊斋志异》《镜花缘》等均在3部以下。详见吴泽泉《暧昧的现代性追求:晚清翻新小说研究》,首都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7年,第23~28页。笔者查阅阿英《晚清戏曲小说目》(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日]樽本照雄《新编增补清末民初小说目录》(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版)、刘永文《晚清小说目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除散见报章、借原著人物衍生出的若干短篇滑稽小说外,未见其它以《西游记》为底本的晚清“翻新小说”。颇有意味的是,此类滑稽小品多以“猪八戒”为核心人物复现于以猪为生肖本历的1911年(辛亥年)报端,如冷《猪八戒》(《时报》1911年2月2日)、迅□《猪八戒》(《申报》1911年9月9日),猪八戒成为晚清文学热点人物应与时人心态、报章特质、读者趣味等因素有关。参见王鑫《一面世俗社会的哈哈镜——晚清小说中猪八戒形象浅析》,《阅读与写作》2010年第10期。,新作按出版时序分别为《二十世纪西游记》(1904)、《新西游记》(1906,1909,图1)、《无理取闹之西游记》(1908)、《妖怪斗法》(又名《西游记补遗》,1908)、《绘图新西游记》(1909,图2)、《也是西游记》(1909)。②《二十世纪西游记》,佚名,1904年9月29日载《大陆报》第二年第八号,后转载于1905年10月27日《广益丛报》第三年第二十三期(第八十七号)。《新西游记》自1906年3月8日始连载于《时报》,署名“冷”即“冷血”陈景韩;1906 年4月3日至5日署名“笑”即包天笑;1906年4月6日署名“伻”即狄葆贤;1906年4月8日起未题撰者,未刊完;1907年11月8日至12月6日载第二回,开头附言为“记者曾于去年有《新西游记》之戏作,继以有事他行,因而中辍,兹特续下,其继处即在‘一个筋斗不知去向’之下,其笑、伻两君所接处因意不一贯,故略之”;1908年2月5日起载第三回;1908年2月7日起有插图;1909年5月由上海有正书局出版五回单行本,署名陈冷。《无理取闹之西游记》载1908年1月18日《月月小说》第一年第十二号,署名“我佛山人”即吴趼人。《妖怪斗法》又名《西游记补遗》,佚名,1908年9月4日至9月26日连载于《申报》,刊至“七续”。《绘图新西游记》署名“煮梦”即李小白,1909年“冬月”由上海改良小说社初版六卷三十回铅印本,各卷前附插图,文中夹有大量评点。《也是西游记》自1909年5月4日起连载于《华商联合报》,前八回署名“奚冕周”,后因病逝,改由“青浦陆士谔”续作至第十三回。值得注意的是,自《西游记》成书后便不断衍生的诸多续作虽在晚清亦有翻刻重印,却应与“翻新小说”区别开来。续作不仅基本沿承原作叙事框架,还保留了《西游记》“神魔小说”的核心属性;而西游类的晚清“翻新小说”却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标注上“滑稽小说”的文类特征,且具备了跨社会小说、心理小说、谴责小说、讽刺小说等多元文类的表达效果③一琴一剑斋主在煮梦《绘图新西游记》卷首题有一则颇具广告色彩的“评话”,将其先后定位为社会小说、滑稽小说、心理小说、(女)学生现形记、教习现形记、选举现形记、警察现形记、嫖客现形记、青楼现形记等,较为夸张地指出了“翻新小说”跨文类、跨题材的表达效果。详见煮梦《绘图新西游记》,卷一,上海:改良小说社,1909年版。,原作人物、情节已弱化为新作假借的外壳和点缀,传统“神魔”也新变为近代“科幻”④胡胜:《神怪小说简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106页。。正如1909年《新西游记》有正书局单行本《弁言》所示,“翻新”不过是“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之”,“《西游记》皆唐以前事物,而《新西游记》皆现在事物,以现在事物,假唐时人思想推测之,可见世界变迁之理”⑤陈冷:《新西游记》,上海:有正书局,1909年版,第1页。。阿英《晚清小说史》的一个明显失误是将晚清西游类“翻新小说”混同为《续西游记》《后西游》这类被吴趼人批作“狗尾续貂”的传统续作,他因此只能颇为不解地将晚清“翻新西游”之流行简单地划归为“文学生命上的一种自杀行为”,阐释成新小说的“反动”和“没落”,⑥阿英:《晚清小说史》,第270~271页。却忽视了晚清“翻新西游”可能异于同期其他“翻新小说”的一个关键点,即更为典型地凸显了近代之于传统在文学模式、功能上的转型和超越,而非模仿和因袭⑦胡胜在分析晚清“拟旧小说”中的神魔题材时,认识到《也是西游记》等晚清“翻新西游”之作从题材到思想所创生出的新变,传统的法术神通乃至人物形象都染上了现代色彩,传统的“神怪”逐渐淡化以至消失,此类作品与明末清初出现的“寓言讽刺类”作品更接近,但又暗藏变化,可看作是近代科幻小说的前奏。详见胡胜《神怪小说简史》,第106页。。《西游记》缘何成为晚清文人青睐的“翻新”母本?又如何释放出晚清文学“新变”的诸多路向和意涵?通过缀合晚清“翻新小说”中的“西游”文本,将原本艺术价值不高的游戏碎片回溯为原始语境的历史素材,或许有益于管窥晚清小说的某些时尚征象。正如酒痴评《绘图新西游记》时所言:“想入非非此种文字,乃天造地设是《新西游记》中文字,再移不到《西游记》中去,更移不到别部书上去。”①煮梦:《绘图新西游记》,卷六第二十九回。看似“无理取闹”的《西游记》“翻新小说”可能正寄托着晚清文人的价值诉求,体现着“有理取闹”的独特书写策略。

图1 陈冷《新西游记》1909年有正书局版 

图2 煮梦《绘图新西游记》1909年改良小说社版卷一绣像

一、“西游”的重置

《西游记》对主题框架“西游”的设定是“上西天拜佛求经”。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中,观音向太宗宣讲大乘佛法的妙处,并由半空降下有所指示的颂语:“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②吴承恩:《西游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页。玄奘接取经大任,由长安出发,所历“西游”即自东土向西漫游,目的地为佛陀圣境古天竺,即古印度所处的中/南亚区域。“翻新小说”大多借用原作“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所框定的四方地理框架③如《新西游记》以“从东胜神洲起,一路到那西牛贺洲,考察那新教流行的缘故”为开场。见陈冷《新西游记》,第2页。,但即使是最具游戏性的《无理取闹之西游记》,亦通过挪移“西江”至西牛贺洲的主干情节④单回短篇小说《无理取闹之西游记》的主要情节,即通臂猿以鲋鱼涸辙之患为源起,为对付麻鹰大王、嘲弄庄子“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读书人通病,施展“移山倒海法”,将“西江”挪移至“西牛贺洲”。详见我佛山人(吴趼人)《无理取闹之西游记》,《月月小说》第一年第十二号,1908年1月18日,第131~138页。,象征着新作有意改造地理方位的创作倾向。这一特征从根本上表现为作者对“西游”的地理概念所进行的翻转和重置。如陈冷《新西游记》:

行者道:“有趣,有趣。原来人的能力,竟有这般大的。如此说来,西方的铁扇公主、风火轮,都不算奇了。”

老者又笑道:“什么不算奇,这也是西方传来的。”

行者吃惊道:“谁有人又到西方去来?”

那老者道:“到过西方的人,正多着呢!如今上海有的,那一件不是西方传来的?”又笑道:“以前只听得人说,往西方去取佛经,如今往西方去取的,却不是佛经了。”

行者道:“不是佛经,却是什么?”那老者笑道:“都去取那妖怪。”

行者道:“那有此理?去取妖怪来,要他做甚?”

老者又笑道:“不是真的妖怪,只是说了出来,你又不懂,又要方才见了电车似的,说是妖怪了。”

行者道:“老丈请明白告诉了我罢,休要过意作难我了。”

老者因携着行者沿了马路走来,指着旁边的所有房屋、电杆、车马、器具、房屋内陈设的各种洋货,说道:“这也是西方传来的,那也是西方传来的。”①陈冷:《新西游记》,第102页。

“西方”与“妖怪”两个名词在孙行者与老者的讨论中显现出明显的多义性(或曰歧义性)。行者的“西方”相对“东土”而言,主要指涉位于古印度国的取经之地“西天”,在现代地理意义上仍属于亚洲范畴;而老者所言“西方”已置换为今欧美区域所对应的“西方”,即晚清新语汇中的“泰西”“西洋”。“妖怪”也由原著神魔式的想象书写落实为机械现代所涌现的、与重置的“西方”概念直接勾连的器物和制度;在修辞的层面上,“妖怪”传神地表达出现代事物的高超效力(如以“三太子风火轮”比附“脚踏车”,以“雷公电母”比附“发电机”),及其对蒙昧东方所造成的惊奇体验②“西洋妖物”引发的惊奇体验在“翻新西游”中比比皆是。比如孙悟空见到电车(“一间四方的房屋,四边放着亮光”)如风如电地飞跑过来时,吓得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这里又出了妖怪了”,路人因受其惊吓而抱怨道:“你这贼疯子,好好的路上,有甚妖怪,这般大惊小怪的吓人。”见陈冷《新西游记》,第98~99页。和启蒙效果。在孙行者的观念世界中,“西方妖怪”代表着未曾触碰、难以企及的“未来”和“他者”,“西游”因此带有一定程度的“科幻”色彩③[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著,吴静译:《未来考古学:乌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说》,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

在多数翻新的晚清“西游”文本中,师徒四人被投放于上海等近代化都市,不断为所见“西洋妖物”困惑和震慑,诸如饮食(番菜馆)、时装(孙悟空、猪八戒改马褂、辫子等清装行头为西装,《时报》刊载改良式外套“一口钟”的绘图)、交通(电车)、通讯(“德律风”)等琳琅满目的西洋器物,及其它近代都市公共基础设施(自来水、供电系统、路灯等照明系统)、卫生医疗(公厕、清扫车、红十字会与医院)、组织机构(警察局与巡捕、“中英夜馆”等新式学堂)、章程制度等,经由作者事无巨细的问答式解说,成为师徒眼中极具魅惑力和危险性的“妖怪妖术”。而伴随“西游”展开的奇观体验,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迎合包括新读者在内的晚清市民的视觉/心理期待。

“西游”的发生空间重置于充斥西方发明的近代都市,由原著中“动态”跋涉的向西游历改换为身处东方、位置相对“静态”的“欧风”游览。介绍西洋风物与制度是晚清小说最为关注的话题之一,无论是亲身欧游的留洋体验,还是西风浸染的东方近代都市,诸多“西游经验”已成为晚清日常节律的重要环节,“西游”无疑为文人形构关注异域和西学的“游记文类”④关于晚清兴起的西行游记文类,参见张治《异域与新学:晚清海外旅行写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提供了妥帖的对应概念和传统框架。“翻新小说”基本承续了《西游记》以旅行为线索的书写模式,将所历场景写实地置换为租界、张园、石库门等都市上海公共空间①关于“翻新西游”文本所涉张园等都市公共空间的开拓及其文学和社会功能,参见熊月之《晚清上海私园开放与公共空间的拓展》,《学术月刊》1998年第8期。,通过“漫游”这一捕捉、凝视现代性征象的经典文学形式对新器物和新观念做出了百科全书式的铺展。与此同时,“翻新小说”还保留了原著的奇幻色彩,通过悟空、八戒等人物不断变化身份、角色的方式营造“西游”情节的亲历效果,一定程度上催生了新型的近代“奇幻文类”(fantasy)②关于“奇幻文类”(fantasy)的定义和分类,详见Todorov Tzvetan.The Fantastic:A Structural Approach To A Literary Genre.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5.,并对渐以“西游”为日常情境的晚清市民起到制度说明、生活规划和行动指南的作用③“泰西游记”之于晚清市民的多重功能,参见吕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谈王韬与袁祖志的泰西游记》,《中外文学》(台)2006年第9期。。这或许可以解释缘何《西游记》最得晚清“翻新”小说家的青目。

自晚清国门被迫开放,欧风美雨乘势东来,包括地理意识在内的传统观念随即蒙受挑战。晚清地理版图被纳入世界性视图,中国不再独享想象中的东方中心,而是与西方对峙为具有“边缘”色彩的“东方化东方”④[以色列]爱德华·萨义德著,赵燕译:《想象的地理及其表述形式:东方化东方》,张京媛主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页。。殖民帝国通过武力争夺、地图编订等方式,加紧将东方纳入以自我为利益中心的现代版图,为东方确定“合法”的地理秩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语)。广义看来,《新西游记》等“翻新小说”中反复强调的“规矩”和“章法”本质上皆为西方制定的现代秩序,东方在受其规训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生发出“戏弄”和“颠倒”之感。如果引入殖民主义的视角,晚清文人对于“西方”“西游”概念的重新规划和描述则多少带有版图侵略、秩序干扰的政治敏感,正如《二十世纪西游记》中菩萨对孙悟空的提醒:“我的莲花宝座,当年救援印度时节,被英国军一个炮弹,打得七零八落,如今不中用了。”⑤佚名:《二十世纪西游记》,《大陆报》第二年第八号,1904年9月29日,第116页。原著中的“西方”印度已经失去了宗教中心的文化地理位置,与中国同属于受难的“东方”,因此,孙悟空不得不奔赴德国等新“西方”制备军用,进而投身于东西二元对立框架下的负隅顽抗。在“翻新小说”系列中,“西游”的重置实际上普遍蕴含着(地理)秩序颠倒所引发的文人焦虑,以及深层的国族隐忧。

二、烽火“蒲塔拉”:嵌入报刊与演绎时事

作为新兴的文化生产条件,报刊已成为考察晚清小说最重要的物质征象。报刊作为小说的传播媒介,影响甚至决定了晚清小说的文体变革⑥关于报刊与晚清小说文体变革的关系,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西游的“翻新小说”最初几乎无一例外地登载于晚清报刊,报刊不仅为其文体赋予了诸多特色,还直接干预了小说的表意功能。而参与“翻新”西游的作者群中,吴趼人、陈景韩、包天笑等皆为晚清创作、编辑经验丰富的著名报人。清末民初的诸多报章辟有“滑稽”“游戏”等版块(如《民国日报》),而与其同一版面的“翻新小说”也获得了释放游戏姿态的天然语境。吴趼人《无理取闹之西游记》诸如“涸辙鱼哀求救援”“通臂猿大显神通”等中心情节,显然扣合了“滑稽小说”“诙谐小说”等《月月小说》常设栏目的趣味和调性;而将“无理取闹”的游戏特征演绎到极致的,则是自1908 年9月4日起连载于《申报》的《妖怪斗法》(又名《西游记补遗》)。潜藏于妓院的妖精九尾狐被尖嘴猴腮的孙悟空救下,被纳为妾室后觊觎其钱财,联合正妻密谋斗妖,另类演绎着晚清文人游乐青楼、妻妾成群的通俗戏码,并有意迎合各类“游戏报”读者的市井趣味。

部分西游类“翻新小说”一定程度上还直接充当了所刊报章的发行广告,与其结成商业同盟。陈景韩在《时报》连载《新西游记》时有意反复提及该报章,这种内嵌的广告策略颇似晚清画报主动将部分场景设置为报社的做法①参见陈平原、夏晓虹编注《图像晚清》,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陈平原《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北京:东方出版社,2014年版。。而自1909 年5月4日起连载于《华商联合报》的《也是西游记》则直接将报刊编入情节加以宣传:第十三回悟色愁于无法与小唐僧取得联络,朋友建议他在《华商联合报》刊登广告,因为该报“畅销西南洋”②奚冕周:《也是西游记》,《华商联合报》1909年第13期,第660~661页。。

新闻报道是报刊的主要功能,西游类“翻新小说”也呈现出类似的报章特征。“翻新小说”以西游人物、情节为依托,通过对时事的即时、夸张演绎,与报章连载当日或近期新闻形成配合和呼应,达到捆绑报道的传播效果。例如,陈冷《新西游记》第三回《说招股猪辈寒心看举手马夫失色》于1908年2月起连载于《时报》,其情节出现了如章回标题所示的新进展,悟空、八戒目睹唐僧于“铁路认股”演说会上慷慨陈词,满座听众喝彩回应、举手支持,沙僧与八戒进而还加入僧界秘密组织,并向读者“展示”传单内容:“谨启者:现在苏浙铁路问题,十分吃紧。各界中人,屡次开会演说,集股拒款。某等身虽方外,义属同胞,安能漠然坐视,忍使干净土地,沦为异域,爰发起僧界保路会,定于某日某时在某地集会,共商办法,同解慈囊,凡我信徒,共移莲步。此布。”③陈冷:《新西游记》,第60页。晚清以降,西方列强在以武力、科技撬开中国铁路发展进程的同时,亦通过与清廷订约的方式攫取铁路所有权,间接实现版图扩张的殖民企图。中国社会各阶层遂兴起各类爱国团体、协会,持续发动贯穿晚清时事热点的“保路运动”。《新西游记》呈现的相关即时报道、讨论是当时报章中典型的舆论现象。

图3 《申报》1903年12月21日头版专版刊发《保藏篇》

图4 1928年《英国侵略西藏史》所附《西藏图》

另外,《二十世纪西游记》的中心情节聚焦于师徒四人和达赖喇嘛组成的中方军队与以不列颠为首的西方军队于“蒲塔拉”地区展开的激战。小说详细描摹了英兵的人种特征和武力装备,并借孙悟空之口点明了作战涉及的地理区域,而诸如德国克虏伯炮厂、英将赫斯奔大佐、苦罗巴金大元帅等战略信息也和盘托出,其间还穿插了“东洋矮仔”和“俄人”的场外战争消息。④佚名:《二十世纪西游记》,第104页。

实际上,《二十世纪西游记》中出现的绝大部分信息均非虚构,“蒲塔拉”即指代拉萨布达拉宫所处的西藏地区。该小说刊行时(1904),蜂拥各大报章头版的重要新闻正是英国侵略中国西藏的时政危局①英国自19世纪后期即多次侵扰藏区,于1888年发动第一次侵藏战争,其远征军于1904年发动第二次侵藏战争,中英签署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如1904年《英藏条约》(即《拉萨条约》)、1907年《英藏俄协定》。详见[印]达斯(Das,Tarakdath)著,薛桂轮译《英国侵略西藏史》,天津:国闻周报社,1928年版;[法]荣赫鹏(Younghusband,Francis Edward)著,孙熙初译《英国侵略西藏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喜饶尼玛《近代藏事研究》,上海:上海书店,2000年版。。《申报》自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起开始聚焦列强侵藏局势,同年12月21日于头版专版刊发《保藏篇》长文(图3),意在引发国人对西藏战略要义的关注。据荣赫鹏《英国侵略西藏史》交代,Chumbi Valley是当时中英双方角力的藏区交战要地之一(图4)②[法]荣赫鹏(Younghusband,Francis Edward)著,孙熙初译:《英国侵略西藏史》,第11页。,这正对应着小说空间设计中的“春丕谷”,“达赖喇嘛”实指1904年抗英斗争中的十三世达赖。而在小说刊行媒介《大陆报》的同期“附录”版块,亦正连载着题为《日俄战纪》的长篇报道。《二十世纪西游记》俨然小说版的新闻即时报道,而在演绎时事之余,小说家还亟亟于商议对策,并屡次鼓动革新,倡导自强。而《新西游记》中目睹“保路运动”的西游人物亦对清廷买卖(交易)主权之举痛加鞭挞。西游类“翻新小说”不仅以照应新闻时事的书写策略密实地“嵌入”报刊,实现舆论媒体的社会政治功能,还主动借助报章与读者建立的新型互动关系,对晚清国民意识加以传唤,发挥着“新小说”自“小说界革命”起便被赋予的启发民智、改造社会的功用和价值。

三、鸦片与麻将:娱乐的政治功能

娱乐生活是西游类“翻新小说”集中呈现的重要话题,小说文本由此获得了人类学、社会学、都市文化史等认知框架的阐释活力。晚清娱乐业所涵盖的范畴极为广泛,除了史料中常见的茶馆、青楼、戏院、跑马场等娱乐空间,鸦片烟馆似乎更具“娱乐”分析的多义性和复杂性,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主题③[美]史景迁著,夏俊霞译:《中国纵横》,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版,第278页。。陈冷《新西游记》中,鸦片烟几近成为贯穿首尾的现象。唐僧、八戒、沙僧受困于名为“青莲阁”的“烟妖窟”,坚信鸦片为难得的“仙丹”,面对竭尽所能前来解救的孙悟空,仍有意为其“醉人”的娱乐功能辩护。由此展开的言语纷争成为铺展小说情节的关键动力之一。

鸦片身兼“药品”和“毒品”二重功能,其施与晚清中国的影响颇为复杂。鸦片战争摧毁了满清王朝的帝国形象,然而,在西方有关晚清中国形象的描述中,鸦片似乎成为形构“中国性”④[法]罗兰·巴特著,怀宇译:《罗兰·巴特随笔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页。的典型认识装置,以“药物”的调剂功能为中国各阶层提供了重要的娱乐方式⑤[美]E.A.罗斯著,公茂虹、张皓译:《变化中的中国人》,北京:时事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页。。鸦片或许正暗示着西方所观看到的沉醉、愚昧、黑暗、残酷等“东方性特征”⑥周宁:《鸦片帝国:浪漫主义时代的一种东方想象》,《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5期。,它经由政治、贸易层面缓慢渗透进晚清市民的日常生活,“鸦片消费”甚至成为时人获取“愉悦”的习惯和时尚⑦[美]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鸦片·消闲·上海:城市消费经济》,载[加]卜正民、[加]若林正编《鸦片政权:中国、英国和日本(1839~1952)》,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167~201页。。

鸦片作为娱乐物质的暧昧性和复杂性在于:作为药物时,它确有敛肺、涩肠、止咳、止痛和催眠等功效;而作为毒品时,它又让吸食者飘飘然如入极乐世界,继而上瘾。⑧周宁:《风起东西洋》,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第216页。二者的主要区别并不基于生化性质,而是取决于鸦片的使用方法和使用剂量。“药品/毒品”二重属性亦直接导向两种不同的感官体验:作为药品的(适量)鸦片发挥健康的病理疗效;而作为毒品的鸦片则正好相反,过量愉悦的结果却是停吸时的极度痛苦,一旦成瘾即戕害身心。《新西游记》中八戒和唐僧最初即由鸦片体验到“疲也不疲,倦也不倦”的疗效,进而反复烧制“黑膏”,终酿成形销骨立、无吸不成的惨局,药/毒转化过程得以详细呈现,进而揭示出“成瘾性”这一鸦片风行的根本祸因。

颇有意味的是,借助幻化成士绅模样的唐僧、八戒对鸦片的迷恋,小说家似乎有意反思鸦片之于晚清文人群体的天然引力,鸦片甚至成为文人士绅的某种身份标签。与大麻、可卡类毒品的兴奋作用截然不同,鸦片似乎“更适合东方人的性格与口味”,它“使激动得到镇定,让紧张变得放松,把分散加以集中,使人的心智达到无烦恼、无忧虑的解脱、宁静和平衡”,“仿佛可以远离人世的喧嚣、竞争、厮杀与骚动,进入一种无忧无虑的超脱境界”。①苏智良:《中国毒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这种理想化的自由体验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晚清文人所承继的文化心理和审美传统。与此同时,面对诡谲动荡的近代社会以及传统世界的日渐崩坏,周旋于矛盾、失落等内心生活的晚清文人由吸鸦片获取了麻醉精神的“遁世之道”②晚清文人吸食鸦片的日常性与精神性,可参看张爱玲《雷峰塔》《茉莉香片》《花凋》等文本中的相关描述。。正如《新西游记》所述,类比“妖法”的鸦片也因此具备了远胜“仙法佛法”的某些特质,因而更难以彻底戒除。借孙悟空之口,《新西游记》不断强调鸦片无法逆转的致命危害,并用设定章程、法规的新手段厉行禁烟。

戴维·考特莱特《上瘾五百年》一书曾讨论了瘾品与现代世界形成的复杂关联,其中《瘾品与权力》一章将晚清中国作为典例:“如果说,统计学与医学探讨提供了反对瘾品买卖者有科学依据的论点,中国受瘾品磨蚀的恶化状况可以算是一堂实物教学的课程了。”③[美]戴维·考特莱特著,薛绚译:《上瘾五百年:瘾品与现代世界的形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186页。鉴于鸦片泛滥在中国已然造成的严重后果,清政府决定于1906年采取管制行动,下令禁种鸦片十年,1909年上海还举行了专门讨论鸦片问题的国际会议④同上,第185~189页。。与此同时,各类戒毒协会纷纷涌现(如图5),全国各大报刊多配合刊登禁烟、戒毒专稿和宣传画,一些药品广告也以戒毒功效为噱头(见图6),各种戒瘾专题的小册子亦开始在民间流传。不无巧合的是,1906年连载于《时报》、1909年出版单行本的《新西游记》,其前后发行时间刚好与晚清官方禁烟运动的两个关键时间点相扣合。《新西游记》集中讨论“鸦片问题”,并详细介绍民间印刷品(见图7)亦有普及的戒毒药草“羊奶草”,一定程度上是作者主动针对当时的社会现象策略性地有意发声。通过列强对华不平等贸易涌入中国的鸦片在重构晚清娱乐方式的同时,亦对近代以来中国的政治/政权建设、民族/国家意识崛起产生重要影响⑤参见[美]王国斌《鸦片和现代中国的国家政权建设》、[美]朱迪思·怀曼《鸦片和晚清的四川政府》、[美]小爱德华·斯莱克《中华民国拒毒会和国民党政府,1924~1937年》、[美]包安廉《鸦片控制对鸦片抵制:1935年提出的清除鸦片和毒品的六年计划之起源》等研究论文,载[加]卜正民、[加]若林正编《鸦片政权:中国、英国和日本(1839~1952)》。,尔后的民国政府亦直接由禁烟运动提取出政府塑造自我形象,管理、干预社会生活的有效形式⑥例如,南京禁烟委员会宣传科1929年至1930年发行《禁烟公报》,禁烟委员会于1935年编辑发行《禁烟纪念特刊》。这些由民国政府参与编制的印刷品均于起首处附有孙中山遗像、“总理拒毒遗训”、蒋介石手书“主席题词”、立法院胡汉民院长题词等图文材料。。虽然小说对药效的传达颇为夸张,对禁烟形式的估计也稍显乐观,但已透露出身处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语境中的晚清作者主动反省娱乐生活的社会影响,并积极开掘小说文本的政治功能。

另一类调剂晚清日常生活的市民娱乐活动即为赌博,罗斯将其与吸食鸦片一并归为近代中国的“双重罪恶”⑦[美]E.A.罗斯著,公茂虹、张皓译:《变化中的中国人》,第147页。。《新西游记》中以娱乐生活勾连/模拟政治话语的另一个典型情节,正是师徒四人与妓女高宝宝“叉麻将”:

八戒道:“这是大有解释哩,这麻雀便是立宪的牌儿,不是专制的牌儿。”唐僧、沙和尚在旁一听,也觉希罕,也问道:“什么牌儿也有专制立宪的分别?”八戒道:“什么不有?譬如以前的牌九,便是专制,天吃地,地吃人,点子多的吃少的,独如专制国的上司,吃那下属一般,所以叫做专制牌儿。(中略)这麻雀却不然,筒不管索,索不管万,这便叫做三权分立。”(中略)八戒笑吟吟,得意洋洋,对着宝宝、沙和尚道:“你们二人,真不行!自己的主权都没有了。”(中略)唐僧也叫道:“阿呀!阿呀!可恶!可恶!”跟手便摸着一张四万,因向桌上一丢,怒道:“同胞,我不要了。”①陈冷:《新西游记》,第117~125页。

图5 1906年《申报》将戒烟广告与“戒烟会社”配合刊登

图6 天津《大公报》1905年刊登的戒瘾药广告

图7 民间戒瘾印刷品介绍“羊奶草”

早期流行于妓院并进而成为都市上海“首屈一指”娱乐活动的麻将对于晚清市民私人生活、公共领域等多有渗透,麻将术语、牌桌“方言”甚至构成国人日常表达的重要方式②薛理勇:《老上海娱乐游艺》,上海:上海书店,2014年版,第86~97页。。小说第五回将与当时战局、政局等密切相关的新语汇与读者熟悉的“麻将行话”加以巧妙对应,诸如“责任内阁”“整理内治”“选举”“连任”“外交”“预算”“租税”等层出不穷。在《新西游记》结尾处,小说家由消闲情境顺势感叹:“麻雀之戏,为明时马吊所遗传。今举国酷嗜之,可惧也夫!”表露出对娱乐生活所隐含的社会/国族政治危机的隐忧。麻将这种源于中国明代的娱乐器具如今已根植于中国文化底层,不仅在形构特定华人族群的身份意识和道德观念时扮演重要角色①参见[美]欧爱玲(Ellen Oxfeld)著,吴元珍译:《血汗和麻将:一个海外华人社区的家庭与企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77~99页。,亦成为阐释中国“国民性”的文化政治符码。

四、小结

《也是西游记》原作者奚冕周在小说刊载进行中病逝,续作者陆士谔曾在《华商联合报》发表如下感兴:“《也是西游记》八回,奚冕周先生遗著也,笔飞墨舞,飘飘欲仙,如谔驽下,奚敢续貂?第主文谲谏,旨在醒迷,涉笔诙谐,岂徒骂世?彼既有意激扬,吾又何妨游戏?魂而有灵,其亦恕吾孟浪,默为呵护者欤。”②陆士谔:《也是西游记》,第九回,《华商联合报》第十七期,第357页。看似“游戏之作”的西游类“翻新小说”实则“有意激扬”,携带着晚清文人的社会关怀和政治意图。作为文学经典的《西游记》凭借已有的接受广度和读者基础,以及借由晚清时代环境而重获表意活力的“西游”概念,成为作家映照时局和着手群治的理想传统,得以改造而“翻新”。“《新西游记》虽借《西游记》中人名、事物以反演,然《西游记》皆虚构,而《新西游记》皆事实。以事实解释虚构,作者实略寓祛人迷信之意。”③陈冷:《新西游记》,第1页。“翻新小说”实际上传达出了晚清文人对小说属性和功能的变革与颠覆,通过与报刊进行组合,小说得以更为有效地召唤读者、对话现实。与此同时,正如学者所反复强调的,对晚清小说现代性的理解相当程度上应侧重于晚清都市(特别是上海)繁复多样、混杂多变的生活经验,④参见季剑青《什么是“现代文学”的“现代”?——中国现代文学起点问题的历史考察和再思考》,《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及其经验背后的历史语境和生成逻辑。正是现代都市的日常体验和文化生产条件,为晚清小说的新变和繁荣提供了丰富的语料和机缘。西游类“翻新小说”的风行既有其特殊原因,亦表现出晚清小说普适性的时尚征象,从概念、技艺到内容,通过对“翻新西游”的文本碎片进行历史化、症候性细读,原本“取闹”的“游戏之作”方得以缓慢显现出诸多启示性的“有理”面目。

【责任编辑穆海亮】

作者简介:曲楠,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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