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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火索(短篇小说)

2016-04-21柳小霞

当代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旅者服务生酒吧

柳小霞

那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独自在报社加班。说是加班,偶尔我也会看看闲书,或者看看电影什么的。我在艺术部工作,每周负责两个版面。活不像新闻部那么繁重,但也不见得轻松到哪儿去。不能绕圈子,不能老调重弹,不能跟风使舵,几乎每一次都面临着打破常规,从零开始的全新挑战。时间久了,我的精神有点吃不消了。我总是会做同一个梦:我在一幢大楼里独自行走,楼内有许多房间,我不停地打开门,看到房间里空无一物,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我不明白自己在寻找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得不停地找下去。梦境里光线非常亮,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背后没有影子。每次,我从这样的梦里醒来,总是浑身冒汗。梦里的恐惧感在醒来后依然会持续几分钟,直到完全清醒过来,恐惧感慢慢退去,继之而起的是一种苍白虚弱的悲凉感,似乎我再也没有精神来应对生活中的任何问题了。坏情绪会一直持续到天亮。并不是初升的太阳带给了我情趣盎然,而是我必须得把自己压到一系列生活的传输带上去。就这样,新的一天开始了。

为了缓解精神压力,我一度迷上了电影。每天下午,同事们走完后,我便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电影解闷。我没有太高的艺术品位。对于电影我只求画面好看,故事精彩,什么爱情片、武打片、枪战片、动画片我全看。我惟一不看的是侦破片,不知为何,侦破片会加重我的精神焦虑。

那天,我没有出去吃午饭,从中午就开始看起了电影。我先看了一部平淡无奇的都市言情剧,看看时间还早,我又看起了日本影片《罗生门》。这部电影我上大学时看过,没怎么看完。只记得里面没完没了地在下雨,烦得很。而此刻,影片的画面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空荡荡的办公室,空寂荒芜的心境,再加上空空如也的肚子,看这样一部湿润的影片,真是再合适不过。

我几乎一动不动,盯着电脑显示屏看完了整部影片。时间肯定不早了。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显示是下午四点半。

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差不多了,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我迅速合上电脑,抓起包,向电梯走去。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可我一时闹不清楚。我走到门口关了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外面一片昏暗,不知几时起,下起了倾盆大雨。冷峻的风裹着雨水拼命冲刷着窗玻璃,而且屋子里有些冰冷。我起身的同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尽管时令已进入了初夏,可这是在青藏高原,世界的屋脊,无论什么季节,只要一起风,一下雨,气温马上就会转冷。前两天,天气很热,气温已临近三十度了,只隔了一天,又一下子跌到了三四度。我能看见自己嘴里呼出的哈气。

这么冷的天,我身着单衫如何出得去。

于是,我又坐回了办公桌前。我想等这场暴风雨过去再回家。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单身贵族一个,回不回家对于我来说,也仅仅是一个概念而已。

我有个男朋友,叫陈乔生,半年前我们订了婚。陈乔生好几次想尽快举办婚礼,可我想再等等。我喜欢尽善尽美的感觉,尤其是婚姻,我不愿意有太多的瑕疵。

今天,整个新闻大厦好像都了无人烟。可能是外面雨声太大了,我听不到任何人发出的声音。电梯被我按到了二十九层后,便一直停在那儿。

这太不正常了,难道新闻部、专刊部都没有人上班吗?纳闷归纳闷,出于一种职业习惯,我并不愿意去查看别的部门办公室。

巨大的孤独伴随着彻骨的寒冷包裹着我,我的心情毫无征兆地难过起来。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会有人来给我送件棉衣吧。我翻遍手机通讯录,没能找到一个能雨中送炭的人。

陈乔生显然不合适。我愿意嫁给他,可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的艰难困苦。这是我一个女孩子的尊严。再说,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一个三十挂五的女人,算什么女孩子。我更愿意带着我的骄傲步入婚姻的殿堂,而不是一身伤痛,让人虚伪地怜惜。我早已过了让人怜香惜玉的年纪了,有什么困苦,我情愿自己抗着。我并不喜欢有人来分担我的悲欢。风雨同舟的感觉于我有些隔膜。在未来的人生里,我希望陈乔生能给予我足够的信任和尊重。

我没有给陈乔生打电话。在如此的暴风雨面前,他也没想着问问我的安危。这样的信任的确有点沉重了。不过,我能抗得住。

可我孤独。我被一种荒漠般的空洞感吞噬着。我感到了伤痛。

天空越来越暗。我起身打开了所有的灯。找人聊聊的冲动已经过去了。很多不开心的往事不知怎么全跑了出来。沉重的伤痛感压迫着我。生命的悲剧意识越来越重地向我砸来。我想起《罗生门》里行脚僧说的那句话:人都是自私的。我的过分强硬未尝不是一种自私。我的自我保护欲太强了,以至于别人无法介入我的世界。我三十五岁了,还孤单一人,一定是我的性格造成的。可是,让我寻求一种保护,我又办不到。我不知道拿自己身上的这个性格包袱怎么办。

伤痛是明显的,而我又不具备放下伤痛的能力。我不懂温柔之道,不会撒娇,甚至不知道拿别人的关心怎么办。我是陈乔生的未婚妻,而我有麻烦时,我总是回避他。

生活到底是什么东西呀,风雨同行真的能减轻一个人的痛苦吗?我找不到答案。人生无意义。忽然这五个字蹦了出来。我吃了一惊。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用我最大的意志力控制着思想上突然出现的洪水猛兽。如果任思想信马由缰下去,天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有电话。陈乔生不知在忙些什么。电梯依然停在二十九层上。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空无所有的世界给我造成的精神压力很快变成了恐惧感。《罗生门》小说原著的场景浮了出来。一个巫婆在一根一根拔着死人的头发。一样的雨幕中。她的心中还有希望吗?如果没希望,她就应该从罗生门跳下去。她拔头发干什么!是的,她想生活下去。行脚僧最后不是说了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只要你肯走下去。可那场景未免太恐怖了。像焊住了似的雨无休止地下着,窗外一片黑暗。我觉得我的身边布满了尸体。它们一个个张着嘴在喊:给你头发,给你头发。

我再也抵抗不住了。我没有关灯便跳进了电梯。

在那种情形下,我是没有勇气关灯的。我甚至不敢望窗户一眼。我害怕“人生无意义”这五个字会摧垮我所有的意志,使我的人生一去不复返。我明白,我所有的坚强都是虚伪的,是不堪一击的罗生门。

还好,电梯并没有坏,只是窒息依旧在继续。盼望有人进电梯的愿望彻底落空了。我孤身一人走出了新闻大厦。我回头望了一眼电梯,那上面的数字“1”慢慢变暗了。外面昏黑一片。雨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几乎无法冒雨而行。街上四面八方全是急湍的流水。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流水透着冰冷的白。回看楼内,依旧空无一人,连门卫室也上了锁。街上一样不见行人,只有滚滚车流冲开流水,急速前进着。没有空的出租车。我在门檐下约摸站了半个多小时。

出租车越来越少了。雨势越来越猛。我的单衫早湿透了。雨似乎夹杂着冰刺透了我的肌肤。没有空隙的雨,连呼吸都感到了困难。人行道上的水流已漫过了我的脚踝。马路是过不去的,已经有汽车陷在了流水中。

这不是荒原,而是一座城市,我相信我能找到人烟。

这是青藏高原初夏的雨,带着还没有退尽的冬日严寒击打着每一寸路面。低洼的地方,水漫到了膝盖。我就这样顶着雨大约走了五六分钟,终于来到了一个灯火明亮的所在。

这是一家带有藏式风情的酒吧。里面一定开着空调,因为我在跨进旋转门后,身上便开始冒起了水汽。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带着一脸的快乐走了过来。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引领我坐到了靠窗户的一张小沙发上。这是个四人座的小隔断。我的对面没有人。

坐定后,我便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浑身湿透了,头发全粘在脸上,向下淌着水,而我的腋下竟然夹着一把折伞。

我记不得自己怎么拿的伞。我逃一样跑下二十九楼时,怎么会那么理智地找伞呢。也许伞就在我手底下,我仅仅是出于一种本能拿上了吧。反正我是腋下夹着一把伞,顶着雨艰难行走了七八分钟,最后一身水汽,出现在了酒吧里。

服务生走了过来。我要了一壶热奶茶,一口气喝了两大杯,身上的寒气总算有所减弱。

我的衣服太湿了,让我很不舒服。我斟酌再三终于很不自在地问服务生有没有干的衣服。他看上去很和气,想了想,说有,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暂时穿着。

衣服很快拿来了,是一件供演出穿的藏袍,而且是男式的。

比之寒冷,我情愿暖和。我真诚地道过谢,去洗手间换上了演出服。我将湿透的外衫干脆洗了洗,拧干后挂在了衣帽架上。

服务生一脸笑意,说,你这个人真有意思,看见你真叫人开心。继而他问我需不需要把湿衣服烘干一下。

我再次道了谢,把外衫递给了他。

我又要了一壶奶茶,一份煎牛排,一份面条。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闷着头吃饭。酒吧里很安静,没有任何人喧哗。我想,在这样的雨夜,我肯定是这儿惟一的客人。

时间过去不久,服务生又出现了,拿着经过整烫的外衫。他告诉我,衣服不碍事了,不过还有点潮气,应该挂一挂就干了,酒吧间里空调很热。

这次我说真的非常感谢。

我继续坐着喝茶。雨有力地冲刷着窗户。城市的灯已经亮了起来。

偶尔地,我会想起陈乔生。在这样的暴风雨面前,他在干什么,他的生活受到了影响吗?我的手机上依然没有任何来电,连短信都没有。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与我相熟似的。暴风雨与他们无关,而世界与我无关。我甚至起过念,想重新选择一下婚姻。也许风雨同行才是适合一个女人的生活吧。然而,另一种不完美感马上滋生了起来。我怕失去自己。

服务生端来一小碟开心果,说是免费品尝的。我收下了。我不太爱吃坚果一类的食品。

服务生问我介不介意和别人拼一下桌,因为他们酒吧客满了。现在又来了一位客人,别的桌都是几个人一起的,只有我是单客。

我环视了一下大厅,没看见人来人往。不过我懒得较真,于是说没关系的。

服务生说,那个客人是个男的。

我说,没什么的,雨停了我就走。

服务生说,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酒吧是通宵营业的,你可以坐到天亮再走。

我心想,难怪这儿消费如此之高,原来是可以过夜的,只是这沙发未免太小了点。我得混到什么地步,才有可能在酒吧里睡觉啊。

服务生说,如果冷,这儿有毛毯,不过是收费的。

拼桌就拼桌,何苦一下子扯上这么多废话。虚伪的关心!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我说,谢谢,真的不需要。

来人一看就是位游客,一身旅行装束,身后背一个黑色背包。像西部草原上的游牧民一样,他头上戴一顶褐色礼帽。这儿飞机场到处出售这种帽子,结实而不实用。

这位旅者脱下礼帽,向我问了一声你好,然后将帽子直接挂在了我的衣服上面。

在这样的一个雨世界里,许多坚定的事物被分散瓦解,人心很容易会变得惺惺相惜。我放下在陌生人面前固有的冷傲,点点头,回了声你好。我盯着帽子看了几秒钟,没有表示异议。

暴风雨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帽子和衣服挂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

我明显感到一种微妙的患难情分滋长蔓延了起来。

这位旅者头发浓密而混乱,至少有一个月未经打理了。

他的眉毛也很浓,一双眼睛冷静而无助。

出于一种礼貌,我问他要不要先喝一杯奶茶,正热着呢。

他没有丝毫推辞,说好的。

服务生给他倒了一杯,然后等着他点餐。

旅者看了一眼菜谱,说就和她的一样,反正我也不懂。

服务生问奶茶也上吗?

旅者说也上,越热越好。

看着服务生走远,我低声说这儿面条不太好吃。

旅者说只要热乎就行。

雨水“哗哗哗”地顺着玻璃往下流。城市的灯光越来越亮。酒吧对面的楼层闪起了霓虹灯。

寒冷彻底退去,我的身体感到了温暖。刚才办公楼内急骤而起的悲凉感没有了,我的心态恢复到常态上来。

我盼望着雨停,好打车回家。

陈乔生似乎与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关联。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这样的一个男人订立婚约。

我和陈乔生是曾经的同事,在电视台采编中心共事了四年。我调到报社后,昔日的上司介绍我和陈乔生重新认识,于是我们订立了婚约。一切就这么简单。毫无章法。也许在他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同事,只是同事关系从办公室调整到了婚约内。不敢想像我会将什么心事向他和盘托出。他不是个倾听型的人。我担心他分不清我和新闻人物的区别。

上司说,不要心高了,人稳当就行,听过来人的话没有错。

这就是一切。我得承认,陈乔生是这样一种人:不善言辞,工作卖力,长相普通到你永远记不住。他可是电视台出了名的老黄牛。我总觉得他长得也像一头牛。风雨袭来,稳如磐石,风雨过后,喜欢反刍。

旅者坐定后,我习惯性地又看了一眼手机,上面除了时间,什么也没有。

旅者问我几点了。

我说八点多。

旅者说,想不到青海这么冷。

我说,昨天还很热,只是因为下雨才冷的。

旅者问我是不是藏族。

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出门在外,拼桌吃饭没什么,哪能随意问及陌生人的身份呢。

出于一种雨水浸润下的涵养,我友好地说不是,我仅仅是因为冷,借了店里演出服穿。

旅者没有看出我回答前的迟疑,自顾自地继续问我,据说藏族很厉害的,人人都带着刀是吗?

这话明显过于突兀了。不过,窗外下着大雨,人又很无助,这点突兀似乎也能遮掩得过去。

我说,那得要看是什么情况,如果吃肉,必须得带刀,这儿人都喜欢大块吃肉,得一边割一边吃。刀是生活必需品。

旅者表示了理解,他又问藏族好相处吗?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

我很反感一个人因为好奇而没完没了问问题,把自己的无知抖搂得一览无余。我望了望窗外,心想着是不是该冒雨而行。

我要去黄南工作,旅者仿佛看出了我的不快,带着解释的语气说,我想了解一下那儿的风俗习惯。

是这样啊。我心中的不快没有了。我说,我还以为你是来旅游的。

旅者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合适的措辞。显然他看出了我刚才的排斥情绪。他带着一种不情愿的语气说,不是,我要去河南县税务局工作,我刚刚考取了那儿的公务员。

的确有点意外,我不由自主地说,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工作?

他说,那儿远,我喜欢远天远地。

我问他远是指什么。

旅者说,我原来是中学老师,教英语的,不想当老师了,想到处走走,就考了过来。我家是青岛的。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所以我问,你从青岛考到河南县工作?

他说,是的。想了想,又说,我在青岛曾有过一个家。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向我诉说心语了。

我望了望挂在我衣服上面的帽子,问他,你没有去过河南县吧?

他说,没有,没去过,面试是在西宁市,我知道那儿很艰苦,面试时省局的考官已经告诉我了。可我不怕,任何艰难困苦我都不怕。越苦我越喜欢。

我带着理解点了点头,河南县荒凉的草原彻底击退了我对陌生人的心理防线。我说,如果你真的喜欢荒凉,那可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旅者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哪儿都一样,只要心不荒就行。在青岛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是个艺术型人物,我心想,难怪他要来青海,他需要用一无所有来构建自己的新世界。我断定他在青海待不长。

菜端上来了。旅者开始埋头大吃起来。他的吃相不太文雅,有些过于放纵的粗糙。他满嘴含着食物咕哝着让我喝茶随意。

我说,我已经喝了好几杯了,再喝我自己成奶牛了。

这话说得很没有分寸,几乎是在调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粗鄙的话。

旅者的心思显然全在牛排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大声咂着嘴,一个劲儿地说好吃,说奶茶也棒极了。

一种浓郁的生活情调升了起来,空气变得有些湿润。我说,这些怕就是你以后的主食了。

他说那敢情好。

现在,我们的面前只剩下了一壶茶,两只杯子。服务生撤下了所有的空盘。

忽然感到有些不自然。这不像是拼桌,而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约会。

雨看来是停不下来了,街上的车流声根本听不见。只有远近明暗的灯光证明着我们身处在一座城市里,而不是万物沉寂的荒原。

我说,这个时节青岛也不热吧。

他说,热,今年大旱,三个多月没下雨了,气温高得很,今天有三十五度。

我说,是够热的。

我们看着窗户上的水流,异口同声地说,要是把这些雨下到青岛该有多好。

这是始料未及的。我们都不免有点诧异,继而尴尬地一笑。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酒吧里隐约有人声在飘动,隔着老远,有人在唱生日歌。声音很轻,明显是压着嗓子唱的。不是一桌人,而是两个人在过一个有情调的生日。

少男少女的游戏。我心想。

我问他,青岛很美吧?

他说,是很美,可这辈子也不想回去了。

我又问,你不是在青岛有家吗?

他说,是的,是有个家。半年前老婆死了。那个家也没了。

他没说老婆是怎么死的。不过,这种事情足够有力量把一个青年男子从青岛弄到青海来。他有他足够的理由。

我说,河南县可不是找老婆的地方。那是青海最艰苦的地区之一。人少。

我稀里糊涂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的好心和尖刻搅在一起,都分不出伯仲了。

对于我的一再冒犯,旅者并没有介心,而是平定地说,只要能找回自己的心,心不再荒就行了。

我请他喝奶茶。我说,这壶茶算我的,我请了,饭钱你自己掏。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从来不会无端地慷慨。

他说,谢谢,茶真的很好喝。

我终于卸下了所有的武装,带着聊天的口气说,加班晚了,下这么大雨,根本打不上车,回不了家,所以来了这里。

他对我的话题漠不关心,而是自顾自依然说自己。他说,幸好飞机没晚点,不然这么大的雨如何是好。

我望了望窗外的雨幕说,今天应该有闪电吧。

他说,是的,那时候我已经下了飞机了。我在飞机场坐了两个小时,我一直在下决心,是转飞机回去,还是留下来。后来开始闪电打雷,暴风雨越来越大,所有航班都取消了,于是,我打车进了城,看见这儿灯光亮着就进来了。

旅者眼中的疲倦和愁容都消散了许多。他的鼻子长得很好看,挺直而有力量。

我说,在牧区工作几年,可以调到西宁的。

他说,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我现在是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活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空气有点静寂。我心里想着陈乔生。旅者似乎在回味往事。他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又问,那儿真的人人都带着刀吗?

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纠结这个问题,有点心烦,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我说,吃肉的刀家家都有,随身带刀的也很多,为了生活方便嘛。

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想不想来份手抓羊肉,这儿的招牌菜,刚出锅。

我赶紧说,不需要了,谢谢。

旅者来了兴致。他要了半斤。

羊肋骨很快端了上来,是一整块的,旁边放着一把刀。

服务生问是由他们切开,还是客人自己切开。

旅者说,我自己来。

他很笨拙地对付着肉,几乎把所有手指头全用上了。

我看不下去了。我说,我来吧。我一根一根分开,你再吃。

他有点固执,没有听从我,继续切着肉。终于剖开了。

他吃了两根,满意地咂着嘴。

刚进门就遇见的那个快乐的小伙子出现了,他抱着一把六弦琴走到我们桌前,问要不要听歌。

听这种歌是要付费的。我慌忙制止。

旅者问怎么个听法。

小伙子说,一百块钱五首歌,二百块的话,就可以随便点,直到客人满意。

旅者拿出两张百元的人民币,递给小伙子,请他随便唱。

小伙子的嗓音很干净,不亮吭,而是一种低沉的男中音。这样的嗓子唱藏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先唱了一首很干净的祝酒歌,然后一支一支唱起了藏族情歌。

有一首歌是用汉语唱的,应该是小伙子向心仪姑娘的求爱歌。这样的歌适合在有月亮的晚上,在姑娘的窗下唱。歌词里有这样几句:

姑娘走过的地方,

一路鸟语花香。

那是春天的使者,

我心中的姑娘。

小伙子唱歌时,眼睛深情地望着前方,仿佛他的眼前是一方明澈的湖水,水边开满了鲜花,而他的姑娘正在向他走来。歌声的感染力非常强,让人的心不由得对爱情充满了憧憬。

旅者忽然问我,这世界上真的有鸟语花香吗?

我有点吃惊,不知如何回答。我想到了陈乔生。他和鸟语花香这四个字离得太远了。我说,歌儿总得深情些才好。

旅者脸上露出一种疲倦的笑容。他望了望前方,用手支撑着桌子站起来,然后向洗手间方向走去。

我的衣服干了,我站起身,取了下来。

我对唱歌的小伙子说,不要再唱了吧,听多了伤感呢。

小伙子一脸不解,纳闷了十几秒钟,走开了。

服务生走过来说,如果雨不停,你就在沙发上睡吧,我给你免费送一条毯子过来。

我心情异常沉重起来。不知何故,刚刚美妙的歌声似乎带走了生活中的温情,而将不美好的一面抖了起来。我觉得自己什么东西都抓不住了。

我定了定神,说,不了,谢谢,我等着雨停,会停的。

旅者一直没有回来。我等了很久。这个酒吧卫生间外厅是男女混用的。我想等他回来,再进去换衣服。

奶茶已经凉了。窗外的雨似乎小了起来。雨顺着玻璃流动时“哗哗哗”的声音听不见了。

酒吧里混乱起来。很多人跑来跑去。原来真的有很多人在这里就餐。

我对面的人一直不见回来。我看着他的帽子孤独地挂在衣帽架上。

这次向我走来的人不是服务生,而是酒吧经理。

他问我认不认识对面的旅者。

我说,之前不认识,明明是你们安排我们坐在一起的嘛。

他又问,真的不认识?

我说,真的,他怎么还不出来,我等着换衣服呢。

经理说,他出不来了,我们在等警察呢。

难道他是逃犯?我心下一惊,慌忙看了一眼我的手包。

我说,他明明看着像游客啊。

经理说,可能吧,不过现在他死了,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男卫生间的地上全是血,旅者卧在血泊中,他的胸口插着那把切羊肋骨的刀。

与其说是震惊,还不如说是受到了伤害。我双腿拼命打起颤来。我厌恶陌生人和我开的这个玩笑。他用最极端的方式告诉我:美好的事物转瞬即逝。我的眼前仿佛看见世间一切用最丑陋的方式狂奔而来,冲向了鸟语花香之地。

很快,警察来了,是一老一少两个男警察。没想到这座城市的出警速度如此之快。

像所有的事故现场一样,他们里里外外忙乱了一阵子,最后在卫生间四周拉起了一圈彩色警戒线。

旅者依旧躺在地上。没有救护车来。看来也没有人打算把他移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我这才发现,不清不白的死亡竟会让人如此心生厌恶。

我为旅者深感惋惜。我觉得他那样躺在卫生间地上有点不体面。死亡总归还是洁净些才好。

两个警察大概已经听完了酒吧经理和服务生们的陈述,没过多久,我被带到了经理办公室。他们愚蠢地认为我是这场意外死亡事件的导火索。就这样我接受了平生第一次涉案问话。

你的姓名?

杜赞。

哪个赞?

杜甫的杜,赞颂的赞。

什么杜?

杜鹃花的杜。

年龄?

三十五。

家庭住址?

没有家。租住在微波巷39号公寓。3单元208室。

你是藏族吗?

不是。

哪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这不是我的衣服,是借酒吧里的。

那么你自己的衣服呢?

这很重要吗?

是的,凡是我们问到的问题,你必须正面回答,这也是为了你,如果你和本案真的无关的话。

为了我!我想你们问错人了,我只是因为下雨,没办法回家,碰巧来这里吃饭,那个旅者也是碰巧进来的。

旅者?你怎么知道他是旅行者?

凭装束,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

现在那个人死了,情况不一样了,你是惟一的目击者。

不,你们弄错了。我压根儿没有目击到什么。我和所有这儿的客人一样,是后来才知道的,而且是经理亲口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可他死前一直和你在一起。

再说一遍,我们只是在一起吃饭,而且这是酒吧安排的。

那么,你自己的衣服呢?

这时候,那个唱歌的小伙子将我的衣服递给了我,然后向警察解释了我为何换衣服。

老一些的警察问酒吧经理,你们还有这种服务吗?

经理让小伙子出去,说,这是惟一的一次,傍晚她进来时,衣服完全湿透了,所以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拿了演出服给她。

好吧。老警察又转向我说,衣服问题先到此为止。你们两个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听出了这句话的潜台词:以至于人家要去卫生间自杀。

我说,能说什么,无非是闲扯。

请你冷静一下,不要抵触,这是警察问话。你的所有话都会记录在案的。

下大雨,我没办法回家。只好来这里喝茶,想暖和一下。后来那个人也来了,服务生说客满了,安排我们坐在了一起。

警察看了经理一眼,问,是这样吗?

经理说,是的,因为实在没有空闲的小隔断了,只有他们两个是单客,所以安排坐在了一起。拼桌是常有的事。

两个警察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看法,其中一个问我,那么你们吃饭时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是青岛人。

然后呢?

他说他以前是老师。

噢。

他说他考取了河南县的公务员,要去那里工作。

太不可思议了,然后呢?

他说他老婆半年前死了。他没说是怎么死的。

老警察的口气和缓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谈得很深啊,都赶上警察查户口了。

我解释道,没有,我想是因为下雨,他想诉诉烦恼吧。

因为下雨,他就向一个陌生姑娘谈自己的生活,而且连死了老婆的话都说?

我想是的,人有时候会很脆弱,这很正常。他是个常人,并不是警察,没必要非要有钢铁般的意志。

年龄大一些的警察明显听出了我话中的讥讽味道,又转换话题,问我的一些基本情况,如家里有什么人,兄弟姐妹几个。我干脆将自己彻底介绍了一下。我的记者身份显然起了作用。警察和经理的态度都有了明显的改善。服务生甚至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再次重申了一下我和旅者之间的所有事,最后表明了我的态度: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他们无权质问我。而且,这件事情让我受到了伤害。

看着警察一脸的疲惫,和无意间流露出的对死者的厌恶表情,我做出了让步。我用解答读者疑惑的语气说,人在极度孤独的情况下,会迈不过心灵的坎,出现一些异常举动很自然。

老一些的警察点了点头,说,没有任何事情是不自然的,如果他一时痛苦杀了你也是自然的。任何犯罪都有一个顺应自然的过程。

我说,他没有犯罪,他仅仅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老警察说,对于警察来说,结束自己的生命和结束别人的生命是同一种性质,我们都得出警,都得履行所有程序。

我又说,那个旅者只是在向我诉说苦衷,我也仅仅是出于礼貌耐心地听了,这就是全部。

老警察沉默了一会儿,年轻警察刷刷地在本子上做着记录。

老警察带着疑问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一个男人向一个陌生姑娘谈完了心事,然后把自己了结在了卫生间?

我说,我想是的。据说有些男人会患膀胱空虚症,上完厕所精神会处于极度荒凉状态,非常容易产生自杀情绪。

老警察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懂得犯罪心理学。

我说,我大学学过心理学。女性也一样。人很容易耐不过空无所有的感觉。这也叫心理上的空洞现象。

老警察说,有点意思,你有没有觉得他是早有预谋的。

我反问,预谋自杀?

老警察说,是的。

我忽然想起下午办公室里的一幕,对自杀者产生了些微的同情心理。

我说,下雨天人的想法会很奇怪的。

奇怪是什么意思?

奇怪就是奇怪,想什么自己也弄不明白。

你是说他是来河南县工作的?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可他的背包里只有身份证、钱包,他连手机都没有,而且也没有剃须刀。这不奇怪吗?

我想他是想从头开始吧。

开始什么?一个出远门不带剃须刀的男人,不可思议。

我想应该是想重新开始认识生活吧。

记者同志,希望你能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眼下不想讨论哲学问题。

我终于明白旅者何以三番五次过问刀子的事了。他怕生活中出现刀子,怕一时性起管不了自己而结果了自己。他其实是想迈过坎重新生活,又怕自己迈不过去。他太了解自己了。不带剃须刀正是为了保护自己。

那盘羊肋骨。那把刀子。我明白了他何以要自己切肉。他那是在考验自己的控制力啊。

我说,我很同情旅者。他肯定有他的不幸。

警察说,你再仔细想想,他还说了什么?

我说,他说奶茶好喝,羊肉好吃。对了,他还问藏族人是不是总是带刀子。

这句话显然触及到了警察的敏感神经。老警察果然很警惕地问我,他真的提到了刀子吗?

我想早点结束这场让我很不舒服的谈话,所以说,是的,他问了两次,我一直以为是他好奇来着,他自己也说是想了解一下那边的风俗民情。

没想到话又兜了回来,老警察又问我,他去卫生间前,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一直在听歌,是他请的客。听了不少,全是情歌。后来他问我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鸟语花香。我给他说了有。然后他就起身去了卫生间。他脸上一直微笑来着,我不知道他几时拿了切肉的刀子。我一直在等他出来,好进去换衣服,然后回家。

依你说,他是受了歌声的刺激才寻思着自我了断的?

我想是歌声让他觉得生活很悲哀吧。

那么,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觉得他在说谎?

我想不会,他犯不着。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将死之人,还用得着遮遮掩掩?

你结婚了吗?

没有,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真没有?

没有。

不知为何,我不想在警察面前提陈乔生。

老警察看了我一眼,干巴巴地说,好吧,另外送你一句忠告:千万不要轻易相信出门不带剃须刀的男人的话。他的身份证显示,他并不是青岛人。

这让我很吃惊,一时不知所措,我愚蠢地问道,他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谎?

老警察说,他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真话?

这时候,我产生一种冲动,我想把旅者从地上揪起来,问他个一清二楚。他让我蒙受了羞辱。我对他最后的一点敬意消失殆尽。

陈乔生的电话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我从暂时的尴尬境况下挣脱了出来。

陈乔生问我回家了没。

我说,没有,在外面和几个朋友在吃饭。

两个警察立刻面面相觑。

陈乔生说,外面好像在下雨,最好早点回去。

我说,你一直没出去吗?

他说,没有,一直在采编室,今晚我值班。

他的采编室不临窗。我理解了他,心里释然了许多。

我说,是下雨了,不过现在停了。

陈乔生又问我在哪儿吃饭。

我说了酒吧的名字。

他说,好吧,早点回去吧。

两个警察耐心地听完了我和陈乔生的对话。我问他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不料,老警察问我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

我压了压心头一蹿而起的火,说,我男朋友。

他说,你男朋友?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依这个老顽固的理解,我应该哭哭啼啼向陈乔生求助才对,而不是如此轻描淡写地遮掩。

我说,我没有说谎啊。我想他没必要知道这些闲事吧,他忙得很呢。

老警察说,你和死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说不出口?

我的火再也压不下去了。我说,够了,警察叔叔,我厌恶坐在这儿和你们闲扯。如果我哪天不想活了,你们就是导火索。

两个警察明显愣住了。“导火索”三个字的威力震住了他们。我终于从审讯中解脱了出来,回到了家中。

原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然而,第二天,陈乔生找到我,向我详细询问昨夜酒吧里发生的一切。不愧是新闻工作者啊,事情还没有眉目,就嗅到了异样空气。

我从陈乔生的询问里,大意知道了昨夜暴风雨事件的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俗套得跟所有的花边新闻一样。连陈乔生都相信,那个旅者和我是旧相识约会,因为言语不和,其中一个走上了不归路。

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那儿,我孤家寡言,谁会相信?

陈乔生最关注的一点是:我为什么说谎?

我以为他指的是打电话一事,我说,也不是想隐瞒,主要是天晚了,不想让你担心。

他说,不是这个,而是我和旅者之间的谈话。

我告诉他,关于那场谈话,我说的句句是实。

陈乔生说,你没有任何理由去酒吧避雨,你完全可以打电话给我,让我来接你。我问了很多人,都说昨天的雨并没有大得寸步难行。另外,你那么有洁癖的一个人,你竟然会穿酒吧的演出服,把自己弄得跟个演戏的角似的。你也没有任何理由让那个男人请你吃饭,除非你们早就认识。

我说,他并没有请我吃饭,我仅仅是看他冷,请他喝了一杯茶。茶还是服务员为他倒的。我想这是人之常情。

陈乔生说,那么,大小姐,你昨晚吃饭花了多少钱?

我恍然明白了。昨夜那顿饭我并未付账。我最后离开时,服务生也未向我提及饭钱。我不知道旅者是什么时间结的账。一个人在临死前竟会想着结清账目,这让我对旅者又生出了一份敬意。我再也不愿意任何人去玷污他了。

我说,请你尊重一下死者,不要乱说一个已去往天堂的人好吗?

陈乔生笑了笑,说,你心疼了?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啊!难怪你一直拖着不结婚。我怎么会和你这样的人谈婚论嫁?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那顿暴风雨陪衬下的晚餐终于成了我和陈乔生分手的导火索。我的心里并未产生太多的不痛快,反而觉得这样也好。那之后,我心中再也升不起对任何事物的热情了,荒凉就像暴风雨一样时时敲打着我。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那位旅者到底是何许人也。我没有勇气去向任何人查证此事。后来,我因为逐渐加重的精神衰弱离开了原来的单位。我的生活开始动荡不安起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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