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红:很多事其实都是小事
2016-04-20邹金灿
邹金灿
“潮起”
2010年,凭借在电影《心魔》中的演出,惠英红获得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这时距离她上一次获得这项荣誉,已过去了28年。在台上发表获奖感言的她,哭成了泪人:“我很想拿这个奖。拿了第一次,我风光了十几年,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会跌到谷底,不知道为什么逼自己进入死巷。我把自己藏了很久,连放弃自己的生命都试过,因为真的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样。但我现在很有信心,我知道我是属于电影的,哪怕是一天、两天,只要是好角色,我都会尽量做好。”
惠英红出生于1960年,祖籍山东,其父出身于大户人家。1949年后,他们一家人迁居香港。刚开始,家里的经济条件不错,后来父亲被人撺掇开始赌博,从山东带来的一箱箱金子逐渐化为乌有。惠氏一家陷入困境。“爸爸自尊心比较强。我妈妈是童养媳,所以很多事情是我妈去做。我爸会比较自卑,他之前在香港打工,但可能运气不是很好,做过一个针厂,打伤了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所以变得更加自卑。我妈就会带着我们去乞讨,他就会在家里。”惠英红回忆。惠家有8个子女,惠英红排行第五。家道中落后,还发生了一场大火,姐姐为救出她和妹妹而毁容失明。为了生存,妈妈带着孩子们到酒楼拿剩菜回去吃。
这段谋生的经历,让惠英红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脱贫。她说:“在60年代,整个香港都穷。在湾仔,虽然是过得惨的人才来这,但我比起其他人来好过很多。人不能太贪心,有得必有失,我可能失去了一些童年的东西,但得到了一些眼界,得到了一些一生受用的东西。如果我没在那个地方,或者我想东西没这么成熟,未必会进电影圈。我看到电影院的海报,就立志做明星。离开湾仔之后,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夜总会跳中国舞,因为我知道,当时很多女演员都是在夜总会被星探发现的。”
果不其然,到夜总会后,她很快被发掘,由此入行。在当时,武打片是主流。“因为大家都是拍武打戏,有些人觉得痛,就走了。我为什么可以做第一女主角,就是因为拍《烂头何》的时候,女主角拍了第一个镜头,被人打,然后静悄悄走了。我去的时候刚好有试镜,给了所有的导演看。导演忽然想起我。那时我在旁边跑龙套,就让我马上换衣服。”她说到这里,拿起桌面上的笔记本,挡在胸前,说,“有一个镜头是被人打了40多拳,我冲出去吐,吐完走回来再被打。如果换做其他人,不还是走了?但我不能走,我成为明星,家里才能有好的生活。”
“潮落”
入行后,惠英红很快签约邵氏。刘家良导演成了她的大伯乐。1982年,正是因为出演了刘家良执导的《长辈》,惠英红获得了首届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奖。在夜总会当舞女的时候,她一个月有1500元收入。拍戏后,收入锐减为500元。为了圆明星梦,她不惜降低收入,但家人不赞成。她说:“当时1000元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很重要的。家里个个都反对,他们只看到表面的东西。”
从1977年出道到拿第一个金像奖,这段时间她并不轻松。入行1年后,邵氏给了她一个宿舍,让她住在公司里,方便大量拍戏。她说:“什么角色都有,龙套也有。500元一个月,早上也拍,晚上也拍。我没理由告诉别人,我那些薪水只是够家里吃饭,但是拍的时间长了,大家就会发现,我连衣服都没有几件,其实也猜到我的家境了。”
第一届金像奖的影响力远不能与如今相比。1982年登台领奖之前,她甚至没有想好上去讲些什么。她说:“我当时觉得,那个奖如果是金子做的就好了。后来刘家良导演知道我家里真的很穷,就帮我极力争取,要求邵氏给我涨薪,升为每部戏5万元。那个时候,我妈妈才觉得我选得对。”
拿奖之后,惠英红逐渐成为邵氏当家的武打明星。不过,她并不情愿被“打女”这个标签固化,一直希望打开戏路,多拍不同类型的片子,邵氏并不允许。她说:“他们觉得我是动作演员,很卖座,怕我拍完后,打女(的形象)没有了,换了第二个形象出来,未必会成功。”
当时的惠英红觉得,即便艳星的角色,只要故事好,自己也愿意尝试。她说:“我不甘于每一天打到全身伤。那时候重文轻武,明明知道你是全香港票房最高的,但是无奈,你是动作演员,只能让人觉得你是老粗,和艺术沾不到边。所以我很想去拍一些艺术片,但是机会始终不是我的。我觉得冥冥中有一种戒律在那里,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你在30年后才有这个机会。”
由于常年拍武打戏,惠英红的身体伤痕累累。拍武打戏落下的痕迹清晰可见。此外,她的鼻子已变形,这是因为以前拍武打戏时鼻骨折斷,导致一个鼻孔不通畅,只能借助嘴巴呼吸。长时间的谈话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嘴巴既要说话又要呼吸,容易让喉咙沙哑。
她说:“第一次金像奖之后,我的每一部戏都是全香港最卖钱的,新浪潮导演出来的时候,没人拍动作片了,全部拍文艺片,这些导演不认为我会演戏。即使喜欢我,但也会有个疑问:‘你行不行?’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尽管找我,但不是要我演女主角。”甚至有人请她演母亲角色,我想:“不是吧,我30岁都没到,就出现这样的情形……怎么甘愿呢?我之前同期试过拍9部戏,后来一年变成两三部,再下去就变成一年1部戏,再过一段时间到了30多岁,是完全没有了的。有的给你拍,可能是一般的角色。那时就整个人开始疯了:有没有搞错,为什么会这样啊?”
90年代末期那几年,成了惠英红人生中的惨淡期。对于那段时间,她用“惨情”二字来形容。由于在心理上不能接受这种失落,她犯了抑郁症。疾病发作时,她会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见人,甚至是关系最好的朋友都约不到她。讨厌照镜子,还一度吃安眠药自杀,幸好被家人及时发现救了过来。
“雾团”
“当时觉得很没有面子,我没理由失败、没理由没人要。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什么呢?但有些东西是很难解释的,到底是环境改变导致你病呢,还是你真的病了导致环境改变?”她说,“如果我不是有这么重的情绪病,那我早已转型,做了文艺明星,那时候我还那么年轻。”
死里逃生之后,惠英红开始反思,再加上亲友们的鼓励,她不甘雌伏,逐步振作起来。2003年,惠英红低调复出拍片,加入TVB,不再计较角色。在《心魔》里,她正是凭借母亲这个角色再获金像影后。
由于有先天性心脏病,2010年登台领奖之前,惠英红吃了镇静剂,以防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拿奖,“因为有一段时间没怎么拍东西,以及(《心魔》)是小本制作。那会儿有大制作的东西在,有经常拍戏的人在那里,有社交关系高的人。我不喜欢做这些。但我对朋友挺好的,所以很多人帮我,尤其是记者,他们当我是朋友。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忙,说真的,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注意这部这么小的电影。这个我挺感恩的。”她说。
回顾往昔30多年的历程,惠英红说了她的一段经历:“有一次我在内地一个海拔很高的山区拍戏。因为要回香港,就和朋友一起坐车下山。下去的时候雾很大。司机说,未必能开车。因为我很想回家,就坚持走,让他把车慢慢开。我们走的路一边是山,另一边就是悬崖。我说慢慢开,但其实真的看不到路。我的老友怕到想哭,我就坐在悬崖的位置,她就坐在山的位置。她看不到悬崖仍然觉得很危险。但我知道车离悬崖还很远,就安定一些。我就说不要紧,不是那么危险,慢慢开车,熬过了可能就没有雾了。”
讲起这个故事,惠英红语无停顿:“我刚说完没多久,车头突然亮了,前面一点雾都没有了!原来我们是在一团雾里,被包住了。我忽然想到一样东西。这其实和人生没有分别,有些时候你被雾包着,什么也看不到,很害怕,但是你过去了,就会发现原来一点事都没有。那一次之后,我便保持着一个信念:人生的很多事其实都是小事,只要坚持、有胆量。如果那一天我不是坚持,就看不到这个奇景,掉头走其实更危险,因为回头仍有悬崖。但是后来很快就已经没事了。这个是不是人生?”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本刊有删节)(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