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支部队
2016-04-20川妮
川妮
当一个平凡的军人,用“铁锤、撬杠、扳手”和闪光的汗水抒写了对理想的忠诚。当一支聚光灯照不到的默默无闻的部队,用团结、忠诚、豪情、斗志和热血抒写了对祖国热爱。这个人,这支部队,就像他们安装的发射塔,于茫茫宇宙中,顶天立地。
李建平,1962年10月出生,1979年12月入伍,1983年12入党。入伍35年,先后指挥和完成30余项重点国防工程建设任务。在海南发射场建设中,优化施工方案,亲自上塔带领官兵施工,将安装精度控制在0.03毫米之内,发射工位经受住了历次超强台风的严峻考验。在支援奥运任务中,参与国家体育场膜结构安装,担任指挥长负责奥运会、残奥会开闭幕式设备安装及转场保障工作,其间妻子罹患重病。2009年包括妻子在内5位亲人相继去世。他先后获国家“鲁班”奖1项,国家发明专利1项,军队科技进步二等奖2项、三等奖3项,全军QC成果奖一等奖、二等奖各1项。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
航天领域的幕后英雄
李建平当兵的年代,军人,还是一个吸引全社会眼球的热门职业。军人家庭出身的李建平,在黑龙江的部队大院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14岁才跟随父亲转业回到河南开封。这个父亲的家乡,对李建平来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异乡。许多军人家庭的孩子,都有过这种突然被搬迁,突然被当兵的父母带到他乡的经历。熟悉的伙伴,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语言,一夜之间全部失去,这是一种近乎放逐的经历。这种经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这些孩子的命运,没有人做过调查。搬迁和转学带来的各种不适应,让李建平成绩下滑,高考以几分之差落榜了。如果不是这次从东北到中原的搬迁,李建平也许就顺利地考上大学,成为八十年代的天之骄子,走上了另外一条人生之路。当然,七零年代末期,李建平选择去部队当兵,也算得上一种合乎潮流的选择。
他们每天早晨六点就要起床,七点半已经到工地开始工作了。他们每天的工作时间都在九个小时以上,遇到任务紧急,还要加班。这样超强度的共度,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跟随李建平一起去工地。他穿的军绿色圆领短袖,已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见我盯着他的衣服看,他笑着说,今天我特意换了一件好一点的衣服,平时穿的圆领衫,都是大大小小的洞,各种洗不掉的油漆,干活嘛,好衣服也弄坏了。
车子开进发射场,天下起了小雨。发射场已经基本竣工,我老远就看见了高高矗立的发射塔。想起在鲁院读书,曾听过航天方面的专家讲课。相比其他行业的专家,航天专家要自豪得多。我们国家在许多技术领域都落后于其他发达国家,唯有在航天领域,我们并不落后。我国是继美国、俄罗斯之后,第三个发射了载人航天飞船的国家。从神舟五号到神舟十号,我们从电视直播中亲眼目睹了中国宇航员飞向太空的画面。杨利伟,费俊龙、聂海胜、 翟志刚、刘伯明、景海鹏、刘洋……我们见证了他们成为英雄的过程,当他们在太空中挥舞着国旗,向地球上的人们问好,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在无数次发射中,发射之前最紧张的时刻,位于电视画面中心的发射塔,那个把火箭和飞船包裹在怀里,准备送向太空的发射塔,正是李建平他们部队安装建造的。他们从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一点一点安装建造起这个庞然大物,等到这个庞然大物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从这个庞然大物里升空的飞船载着我们的飞天梦想飞入了太空,从飞船上走下来的人成为了我们时代的航天英雄,他们却早离开,转场去了另外一个荒芜的地方,安装建造另外的发射塔或者接受了别的任务。在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刻,没有人看到他们,他们施工时滴落在发射塔上的汗水和汗水中盐的痕迹,也早已被风吹日晒抹掉了。他们的工作就是这样默默无闻。尽管没有人用英雄这个词称呼他们,但他们确实是幕后的英雄。
雨居然大了起来,在雨中抬头望着发射塔,高得让我眩晕,我的腿控制不住要发抖,脚板心抽筋。我自幼恐高,任何一次登高都是我最恐怖的经历。但是,此时此刻,我羞于提及我的恐高症。我强作镇定,跟着李建平在雨中走进了发射塔。从电梯出来,已经站在发射塔的最高一层。九十多米的高空上,双脚站立的地方不足一米宽,我努力控制住发软的双腿,眼睛不敢往下看,只能紧紧盯着李建平。
李建平抚摸着那些横梁,螺丝和各种构件,他的眼神都柔软了。这些在我眼里冷冰冰的金属家伙,在他眼里,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他跟这些家伙朝夕相处,他熟悉塔身上的每一根横梁,每一个螺丝,每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构件。他为塔身上的每一个构件操过心,费过力,有些构件甚至让他苦思冥想,牵肠挂肚,整夜失眠。
李建平说,安装这个塔的难度,超过了我以往安装的所有其他塔。你看,这个非标挂座与轴系的配合精度达到了0、03毫米,相当于一张打印纸厚度的三分之一。站在高高的发射塔上,谈起熟悉和热爱的工作,李建平显得神采飞扬。
近乎零事故的安全答卷
这么高的高空,这么重的构件,他们如何完成0、03毫米的精度对接安装,我真的想象不出。其实,这个0、03毫米的精度对接,只是他们安装过程中碰到的无数困难中的一个。发射塔的安装过程,他们遇到的困难一个接着一个。
担任高级工程师的李建平,比谁都清楚,每一个困难,都是必须翻越的高山,每一道难题,都必须交出完美的答案。在这个工地上,有无数条通往四面八方的路,但没有任何一条是退路。
李建平带领团队,把每一个难题当成一场硬仗来打,出主意,想办法,集思广益,做模拟实验,跟制造厂家沟通、自己设计模板……反复实验,失败了再来,有时候半夜突然想起一个办法,再也睡不着,干脆起来在图纸上推演,第二天起床就赶紧进行实验。无数的失败,无数次的走投无路之后,他们的心血和汗水搭建了一条成功的阶梯,最终,0.03毫米高精度安装的难题攻克了。
他们顾不上欢呼,顾不上庆祝,就要面对新的问题。每一层,每一个施工面,都有各种难题要克服。随着塔架高度的递增,箱型钢框柱内混泥土浇注的难题出来了。混泥土浇注要在钢结构的顶端作业,难度非常大,常规的混泥土浇注漏斗不能满足需求,混泥土泵车的臂长也不能满足浇注高度的需求。
怎么办?又一轮的集思广益、反复实验,苦思冥想,备受折磨。最终发明了一种“摇式自由截流砼漏斗”,解决了问题。这个发明还获得了中国实用新型发明专利。
从战士直接提干的李建平,一路做到了高级工程师,他虽然没有很高的文凭,但他是一个善于学习和思考的人。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就是他的大学。他总是迎难而上。他的多项技术发明,都获得了全军全国的奖项。其实,每一项发明和技术成果,都跟他遇到的技术难题有关。很多前无古人的难题,只有依靠自己。他说,他的发明,都是被困难逼出来的。
困难这个东西,很像一块人生的试金石,你要屈服于它,它就会永远压在你的身上,成为失败的标记。你要战胜了它,它就被你踩在脚下,成为荣誉的奠基石。李建平的人生,有很多次面临挑战,他从没有被困难压倒,他总是把困难压倒在脚下,变成他荣誉的奠基石。2008年支援奥运,圆满完成了鸟巢膜结构安装,并担任奥运会、残奥会开闭幕式设备安装转场现场总指挥。奥运会开幕式转场的五十六个小时,他们只断断续续休息了不到五个小时,在体育场与仓库之间来回奔波,每天步行至少一个马拉松,他们挺住了,创造了被媒体称为“中国速度”的转场安装速度。1995年担任一营营长,在零下温度达到29度的极寒天气下,带领全营用四天的时间完成了45节车皮的卸车任务,并且摆放有序,型号规格分类明确。车陷进沙子里出不来,想办法。车发动不了,想办法。没有水,想办法。没有电,想办法……李建平相信,办法总会比困难多。在沙漠里施工,他们就想办法战胜寒冷,住地窝子,迎战沙尘暴,还要克服白天晚上温差太大给施工带来的困难,白天施工浇注的砼不合格,表面凝固了,内部却没有凝固,就改在晚上气温下降了再浇注,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很多人生物钟紊乱了。在海南施工,就克服高热高湿高盐雾强台风……这是一个不服输的人,这是一支特别善于打硬仗的队伍。
我们一层一层往下走,每到一层,我们都停下来,听李建平介绍这一层遇到的安装难题,以及他们如何克服这些难题。李建平对每一个遇到的问题,每一次克服问题的过程都记忆记忆犹新。在某一层上,李建平扶着一个柱子,用手轻轻擦拭一下,举起手说,这上面都是盐。施工的时候,汗水淌得太多了,留下了盐迹……工作中的点点滴滴,在发射塔上的度过的难忘时刻,他说起来如数家珍。我安静地听着,有些问题太专业了,我听不懂,但我一直认真听着,我不懂他的专业,但我懂得他对这个发射塔的感情。
这个发射塔,是他们倾注了心血和情感的作品。都说建筑是写在大地上的诗,每一个建筑物,都承载了丰富的情感和信息。这一层一层不同的构件里,这些冷冰冰的铁家伙身上,记录着他们激情澎湃的岁月。这个发射塔,就是他们写给祖国,写给部队,写给他们人生的又一首诗。
终于下到一层,站到了地面上,我的心跳正常了,腿也不抖了。细雨中,高高的发射塔静默不语。我再一次仰望着雄伟的塔身。李建平也在雨中望着发射塔,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这一次,我的眼睛似乎有了穿越时间的功能,看到了当初热闹的施工场面:蓝天艳阳下,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在高高的塔身上,在只有几十公分宽度的横梁上健步飞走,他们的身体,猿猴一样灵巧,他们的身姿,具有飞鸟一般的美感。他们无所畏惧,激情豪迈。他们的青春,是以飞翔的姿态呈现出来的。我相信,不管过了多久,不管他们退伍后去了哪里,他们一定会记得这一切,记得自己飞扬激荡的青春。
年过五十的李建平已经不年轻了,但他依然像年轻的战士们那样,参与高空作业。我说,你是高工,年纪也不算小了,还跟战士一样爬这么高,吃得消吗?李建平说,我们建这个项目,新兵多,难度大,我得起一个表率作用。况且,有些时候,还得手把手教给新战士如何操作。别看我年纪大,高空作业不输给年轻人。
李建平的语气很豪迈。的确,从当兵到现在,三十多年,李建平在各种高塔上度过的时间也许比他呆在地面的时间要多,他一直保持着飞翔的状态。
我终于问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施工安全。不管训练演习还是施工,安全都是非常重要的。虽说军人就是要面对牺牲,但毕竟是和平时期,况且,部队士兵以独生子女家庭的孩子为主,出一个安全事故,就是不得了的大事。安装发射塔这样高难度大规模的工程,工地现场没有伤亡。考虑到他们是一支战士多,新人多,技术骨干相对年轻的队伍。他们交出了这个近乎零事故的安全答卷。这是一份非常了不起的堪称完美的答卷。
用热血抒写对祖国的热爱
发射塔旁边的空地上,有一排长长的展板,上面展出的,是干部战士的摄影作品。这些作品,有的记录了他们施工现场的紧张工作,有点记录了他们难得的闲情逸致,还有的记录了他们生活当中的动人瞬间。我一张一张看过去,那些夕阳下凌空悬挂在发射塔上的矫健身影,那些卸载水泥后满面尘灰依然露出珍珠般白色牙齿微笑的年轻面孔,那些系着安全带坐在发射塔上吃饺子的小伙子,那些正在架设钢筋的粗壮手臂……可能摄影技术不是那么完美,照片的构图也不是那么理想,拍照的机器也不专业,很多就是手机随手拍。他们不是专业的摄影师,他们的拍摄初衷就是记录,记录下工作的点点滴滴,保存一份青春的记忆。他们记录自己的每一张照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人动容。
手机摄影的方便,让他们保留了许多生活的细节。这些细节,书写了这群热血男儿们的另一面。他们住过的帐篷、他们在帐篷里学习,谈论问题……他们在临时建筑的食堂开晚会、他们裹着被单表演时装秀……他们的足球队、他们的篮球比赛……他们的集体婚礼、黝黑的新郎们和白皙秀美的新娘们、笑容各有各的不同,幸福的样子却同样美好……第一次见到爸爸的女儿、幸福得要融化的父亲和撅着嘴还不能适应的可爱女儿……他们唯一的一次去了海边,穿了五颜六色的个性T恤……过年了,他们在临时房屋的门前放了鞭炮,他们在月光下放声歌唱,他们在临时宿舍贴春联……
还有一些创意摄影,他们拍下了他们看到的蛇,他们养过的鸭子,他们养过的狗,他们养过的鸡,他们养过的牛,他们见过夕阳,他们见过的日出,他们见过的花花草草……这些照片,记录着他们柔软细腻的心情,某一个瞬间的心动,某一个瞬间的美好感受。
因为他们还有别的任务,我没有办法采访到更多的人。所以,我在每一张照片面前停留,我还翻拍了许多照片,保留到我的手机上。此刻,我写到他们的时候,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反复地看。透过照片,我看到一支生机勃勃的队伍。他们热爱他们的工作,他们热爱生活中所有的美好。
我站在了一张送别老兵的照片面前。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个当过兵的人,都有这种送别的记忆。这张照片被雨水模糊了,看不清楚战士的表情。李建平用手擦拭了玻璃上的雨水。他说,这些孩子是今年退伍的,刚走没几天。我这心里还过不去呢,想到他们心里不是滋味。说是在北京当兵,其实根本没在北京呆过,两年都在这个工地上,春节都在加班。第二天要退伍走了,头一天还在发射塔上干活,没有一个说不干了。第二天就给了半天时间上街买了点东西,下午就送走了。这些孩子都是好样的。李建平的声音满含湿漉漉的深情。说到这里,李建平又说,我们单位,每个人都是好样的。你不要光写我,一定要写大家,写我们这支部队。
离开发射塔,余下的时间,我跟随李建平,去了他们的足迹停留过的所有地方。李建平沿途指给我看那些已经建成的各种设施,已经修建好的道路。他们最早在荒地上搭过帐篷地方,帐篷撤了,荒草重新长了出来。第一批临时建筑也撤除了,随着工程的结束,所有的临时建筑都会拆除,这里将不会留下他们生活过的痕迹。他们的实验室依然在使用,就是这个简陋的实验室,帮着他们克服了一个一个难题。临时营地,干净,整齐,战士们的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室内卫生保持非常好,他们的一日生活制度,没有因为施工劳累就有任何松懈。为了防台风,所有临时建筑的房顶,都压着一些石头。我们还去了正在施工的工地,战士们正在挖开的红土上施工……
所有的采访都是在车里和路上完成的,我们边走边谈,我没有机会拿出采访本进行记录。采访过程中,李建平还不停地接到电话,工作中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电话里解决不了,就去现场。为了一个螺丝和螺帽的问题,李建平专门去了五金店,亲自把关。
在会议室里,我记下了画册和宣传片上的一首诗:
我们是安装战士,
我们是建设者,
挥锤敲击声淹没在大海,
电焊弧光色飞逝在星空,
我们一直向上攀登,攀登!
黑色的肌肤是我的妆容,
千万钢铁是我的骨头……
这首诗,不知是他们当中的谁写的,这样的豪情,只有亲历者写得出来。
往来数次,这个海岛,除了风景,还是风景。只有这一次,风景之外,我走近了一个人,走近了一支部队。也许,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他们只是震撼人心交响曲中的一个音符、巍巍铁塔上的一个螺栓、翱翔宇宙中国梦里的一块石头。但是,当一个平凡的军人,用“铁锤、撬杠、扳手”和闪光的汗水抒写了对理想的忠诚。当一支聚光灯照不到的默默无闻的部队,用团结、忠诚、豪情、斗志和热血抒写了对祖国热爱。这个人,这支部队,就像他们安装的发射塔,于茫茫宇宙中,顶天立地。